《乡镇税所》萧云川

51、山乡清税

　　时间一过正月十五，江海坝子迎来了真正的春天。沉寂一冬的天，像是要远离前尘的旧梦，带着灿烂，走出沉甸。惊蛰未到，人人已然像是惊蛰的蜜蜂，纷纷外出。殷勤的人们，像是收到了下地干活的指令，多了外出的身影，出工、下地，一下子让田间地头，多了忙碌的氛围。
　　小镇的税务分局，沉浸在节后上头下达命令的紧张中。张兴福催促各人动身，上山打下头仗，率先收齐因为春节，各家各户积攒下来的年猪屠宰税。
　　院坝里，县税务局来了张治国。他是督办来的。为了支援江北分局，张治国骑来了县税务局的一辆三轮摩托车。看到张治国前来，张兴福当即配合，集结人头，派出分局的摩托车，兵分三路，一同上山。
　　两支三轮摩托车队开足马力，厮吼着，向山村出发。
　　马文龙、张焕娣的这一队，由李本兴驾驶摩托车，赶去了西边山头的黄草坡村。黄草坡村过去因大炼钢铁出了名，水土流失严重，树木稀少，交通不便，是小镇为数不多的未通电灯的村子之一。
　　无雨的山路遥远。车子驶过被碾压得粉末一样的山路，扬起阵阵黄灰。三人风尘仆仆，一身的尘埃。
　　车子沿着崎岖不平的山路前行。车道狭窄，为了赶路，三轮摩托车在李本兴手中，使出了浑身力气。村子在即，摩托车一个急转弯，右边的车轮悬空，吓得张焕娣一声惊叫，闭上了眼。好在车子转过急弯，稳稳落地，进了村子中央。李本兴环顾左右，好不容易找到一块空场，停了下来。
　　下了车，三人这才发现诺大一个村子，脚下连块平整的土地，都没有。人人下了车，站在村子中心，像是放不稳脚跟一样。
　　一路艰险，让李本兴心有余悸。他掏出一支烟点上，示意马文龙与张焕娣前去找人，自己要留下来，看管摩托车。
　　上门清税的工作，落到了马文龙和张焕娣头上。
　　看到李本兴一个大男人呆在原地，张焕娣心里很不乐意。她本以为李本兴是名男同志，会有绅士风度，让自己守车，不让自己去干收税的活；可看到抽上烟，不为所动，只有上了前。留下本李本兴，与村里好奇地看到摩托车的老头们，聊上了。
　　村子里，两人走走停停，停停直走走，开始了走东串西的挨户敲门。
　　一座老宅子前。四下里无声，静得令人害怕。马文龙上前敲了敲破旧的门，无人应答。两人叹了口气，说这户人家又扑了个空，刚要回头，身后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伸出了一个怯生生小女孩的头。她的身后，背了一个小孩。
　　小女防不出声，眼睛忽闪忽闪，怔怔地看向二人。
　　二人松了口气：原来家里有人！
　　张焕娣身为女同志的亲和力派上了用场。她小心上前，伸手摸了摸小女孩的脸，打量了小女孩背上睡熟了的孩子，想起了家中尚在襁褓中的女儿，内心变得柔软无比。她无比怜爱地看向小女孩，掏出一把糖，递与小女孩；小女孩接过糖，张焕娣为小女孩拉了拉身后紧裹孩子的碎花青白布衫，柔声道：
　　“娃娃，你家里大人呢？”
　　小女孩张了嘴，说的是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阿姨，你找谁？”
　　张焕娣顿时母爱泛滥。她爱怜地低下身子，与小女孩一般高，换了普通话：
　　“那，你家里有什么人在家呀？”
　　小女孩迟疑了片刻，转了头，对着里头喊道：
　　“爷爷，爷爷！”
　　有人应声。一位老头颤颤巍巍，拄着拐杖，走了出来。看到眼前的人，他眨着昏花的眼，道：
　　“你们是——？”
　　两人表明来意。老人努力回想着，道：
　　“我家过年是杀了一头猪，在村子全分了人。该缴的税，还没来得及。这样了。你们等着，我去拿钱。”
　　趁老人拿钱的功夫，张焕娣继续问上了小女孩：
　　“小妹妹，你怎么没去上学呀？”
　　“我们寒假，老师说，要三月初开学。我爸爸、妈妈干活去了，我爷爷和我、妹妹在家。我妈让我背着我的弟弟。”
　　张焕娣看了一眼低头开票的马文龙，叹了口气：
　　“这家人怎么这么狠心，让这么小的孩子背孩子！”
　　老人再次来了。他递上钱给二人，收下票。
　　两人不依不舍，去了下一户人家。
　　下一户人家明显富有。崭新的房子、大红色油漆大门。
　　门虚掩着。两人正要上前敲门，一条狗冲了出来，壮硕无比，不住地狂吠，吓呆了两人。
　　不见主人出来，却见到了狗。
　　狗像是被激怒了，冲两人一会高声吼叫，一会低声咆哮，随时有可能冲上前来，将两人撕扯个稀巴烂！
　　凶狠的恶狗将两人吓住了。两人一时反应不过来，该怎么办？
　　山里的狗明显明显比坝子的凶，它见不惯生人，狂吠着，无比威猛，直朝两人冲上来；马文龙明反应慢，手拿着打狗棍，手脚发软，不听使唤；张焕娣被吓得不轻，面色惨白，两腿打起了哆嗦，不住地高声尖叫：
　　“救命！救命！”
　　马文龙一伸手，拉起张焕娣便跑。惊慌之下，两人将早先交流过的“恶狗撵人”经验之谈，抛之脑后；两人甚至根本想不起来“狼怕托枪”、“狗怕弯腰”，不会做赶狗的动作，拼了命地往前跑。
　　可两只脚的人再怎么快，也难敌四条腿的狗。两人被狗追着，一溜烟似地出了村。
　　村子尽头处，两人无可走，这才发现一条街巷子通往的是后山，后山无路，是个死角。一丈多高的山包包，横在两人面前。
　　走投无路，张焕娣一闭眼，跟着马文龙跳了下去。
　　凶狠的狗对着两人狂吠几声后，一扭头，折了头。
　　两人吓得魂飞魄散。等狗叫声远去，四下里安静，确定狗走远了，惊魂未定的马文龙起了身，去搀扶起不了身的张焕娣。好不容易站起身徕，张焕娣痛得呲牙咧嘴。稍事休息，张焕娣再次打着颤，站起身来。试着走了几步，她除了脚有点小扭伤，尚无大碍。
　　“谢天谢地”，两人万幸地吁了口气。
　　两人相互挽扶，一瘸一拐，爬上山包，回了村。
　　等到完全回过神来，两人再次来到恶狗出没的人家。小心地叫了人，里头的人出来了，满意歉意地栓了狗，两人这才收下这户人家的税。
　　两人再往下一户人家。
　　村子不大，很快被两人转个了个周。
　　再次回到村子中心，不见了李本兴。两人找来找云，在一个石碾子上，找到了睡得正酣的李本兴。
　　李本兴睡得死死的，马文龙不敢上前叫他；张焕娣心里有气，大声叫了“李本兴”。李本兴醒了，揉着眼，两眼蒙松地看向两人：
　　“完了？”
　　马文龙不顾张焕娣紧绷着脸，甜甜的，说是干完了。
　　三人上车，返了程。
　　车子向山下驶去。
　　一个岔路口前，三人远远地看到了两个身影。人走近了，是二两个人，正在蹬着单车，艰难地爬上了坡。摩托车席卷的红灰，让两人不由自主地下了车，站到路一旁避让，免受扑面而来的灰尘侵袭。
　　驾驶摩托车的李本兴眼兴，一下子看出了是自己人，一脚刹车，在两人的单车前，停了下来。
　　骑车前来的两人是张八一和王兴正。两人“吭哧吭哧”，浑身冒着热气，正准备经过下坡岔路口，去往另一个村子麻栗湾村。见到是自己人，两人与几人打过招呼。听说三人完成了任务，两人羡慕不已，不住感叹：
　　“我们两个轮子的单车，紧赶慢慢，还是赶不上你们的三个轮子！”
　　双方别过，摩托车回了江北坝子。
　　另一个山头，是坝子南边的青菜塘村，由另一队摩托车前往。张治国驾驶摩托车，坐上了张家善和于存富。三人很快进村，不急着入户，而是稍事休息后，商量起了如何当天的任务？
　　商量之下，几人决定凭多年的人脉，去找村组干部。村组干部听到税务局来了人，打开广播，让各家各户带上钱，前来缴年猪屠宰税。
　　村组广播起了作用。随着村组的几声催促，不多时，村子的公房里来了人。他们是各家各户的户主和看热闹的人。
　　三人大喜过望，当即开票，收齐了税款。
　　公务完成，好客的村组干部留下三人吃过晚饭再走。盛情之下，三人在村组的工房里，享受上了一餐难忘的晚餐。晚餐有新割的新鲜蜂蜜，和着油煎的荞麦饼，散发着山村特有的清香，让三人吃得意犹未尽。
　　晚饭过后，三人谢过村组干部的好意，回了分局。
　　傍晚时分，张兴福在分局等来了外出的两支队伍。迟迟不见骑车赶回的张八一和王兴正，天色已晚，李治国在李本兴的催促下，一同回了县城家里，留下张兴福一人，耐心地等着晚归的张八一和王兴正。
　　天黑时分，灯火通明的税务分局，终于等来了精疲力尽的张八一和王兴正。
　　张兴福面前多了红灰尘与阳光的气息。他点了人头，全部归队。缺了李本兴，张兴福当即对第二天的工作作了调整，让张家善第二天再带上几人上山，其余各人各清坝子各村的税。
　　一天的全体出动，暂告一个段落。
　　众人散去，张兴福面前来了张焕焍一人。
　　想着白天的遭遇，张焕焍心有余悸。她向张兴福道出了自己的心酸。
　　张兴福暗暗自责。张焕焍是分局为数不多的女干部之一。于她而言，张兴福知道外出管税风里来、雨里去，辛苦异常，不是平常一个女同志能胜任的。为此，他并不主张焕焍外出。外出收税的工作让女同志走开，这一点他懂。为此，他是讲原则的。以他的原则，女同志中除了董留成的稽查组要求有一名女同志外，其余的大多留守办公室。只是张焕焍想要争取更多的时间带年幼的女儿，这才申请外出，以至于多了当天的遭遇。
　　安抚过张焕焍，张兴福多了后悔。他后悔留给李本兴看守摩托车的口实。口实全是他的一念之差，缘于一次摩托车上山。因摩托车无人看管，被山村的一条水牛当成擦痒的石碾子，一牛角下去，将车给顶了。那次摩托车被顶坏了挡风玻璃。上头怪罪下来，他不得已，当着全分局的面，宣布今后凡到牲口多的坟，务必留一个人看管。命令是他下的，他无话可说；可人是活的，李本兴置一名女同志不顾，是不是有个人原因需要反思呢？
　　余下的坝子各村各片区，由各专管员分头行动开来。
　　王志山傻了眼。清理屠宰税对他而言，是陌生的。更让他难安的，是那些村子的道路七歪八扭，他根本不熟。在这样时间，让他去做这样的事情，他成了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想着自己只随王兴正去过一趟村子，路还没有摸熟呢，怎么去村子找人啊！人生地不熟，让他发了怵。
　　他去找王兴正，请他一同前往，可王兴正急了，说是张家善已经安排过他第二天上山，只能你自己想办法了！
　　王志山一时乱了阵脚，不知如何是好？
　　想到张治国介绍的经验做法，王志山当即确定，自己联系村干部前往。真要联系的村组干部，王志山蒙了。他新来乍到，管片区的村干组部，他一个都不认识！思来想去，他只能打电话了。
　　他进了分局办公室。那里有一本电话号码簿，上面印有各村公所电话。
　　翻开电话簿，他打通了独山村公所电话。一阵拨号声过后，对方“喂”了一声，王志山像是遇到了救星；对人着电话却不知道张口，只有硬着头皮道：
　　“喂，独山村公所吗？我是税务分局的王志山。嗯，我是你们的专管员；对，专管员是专门管你们税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