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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6、汪副局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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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瞌睡遇到枕头,一个人刚好此时出现,进入了他的视线。
这个人是段世宏。
段世宏在城关分局处处碰壁,何满康面前受尽白眼。实在无路可走,他跑到汪杨兴跟前,自报家门,直呼汪杨兴“局长”,少了个“副”字,表面上出于尊敬,实际上,是要与他交好,谋个好前程。
几次亲密接触,汪杨兴发现段世宏不仅人聪明,脑袋也活络。对于此人,汪杨兴也琢磨过,为何自己忌讳的事,他会无所顾忌?
后来他想通了。人之所以如此,是人有一种东西,叫做“根意识”。所谓的“根意识”,又叫“潜意识”,是决定一个人做事、思考最根本的东西。这样的东西,决定了人的心存敬畏、抑或蛮不在乎。
和他对比,汪杨兴不仅摆弄不爽家事,就连单位事,也是处处受制,处处难圆所想。为此,他唯有苦笑,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相反,段世宏则是唱、念、做、打,无所不能,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
汪杨兴把自己之所以缩手缩脚,放不开手脚的原因,归结为自己是本地人。本地人有着本地人的诸多忌讳,比如顾忌的乡土情、家乡情,亲情,战友情、同事情。如此一来,他感觉自己作茧自缚,对工作、对钱、对人,心存一种天然敬畏,多了条条框框,框住他,不敢越雷池半步。
世上有清规戒律,不许触碰;世上也有花花和尚,无所顾忌。段世宏是外地人,没有羁绊,谈不上割舍,只讲利益,不谈道义,能办一些他所不能办之事。
两人一拍即合。
几件事情下来,段世宏直言不讳,说自己兵营出身,与汪局长一样在当过兵,有着相同经历,以二人关系,不是战友胜似战友;下一步你到地税,可不能忘了我这个小兵。
如此节骨眼上有人投桃报李,汪杨兴自然心领神会。
为笼络段世宏,汪杨兴找了业文强。
在业文强面前,他为段世宏说好话,说这人不错,不仅有基层经验,还懂管理,在分局能将公车打整得井井有条;他擅长文职,善于与人打交道,待人接物是强项,会是办公室的不二人选。调他进县局办公室,以备国、地税分设的不时之需,再合适不过。
汪杨兴心思,彼时业文强没有多想。他一门心思扑在机构分设上,不想为琐事分神,一听他只是想调动一名普通干部到县税务局,信任使然,匆促地间便点了头。
段世宏顺利调入县局机关。
接下来,两人心照不宣,坐等机构分设。
万事万俱备、只差上级考察任命。
上级一旦有风吹草动,于汪杨兴而言,全是强劲台风。一则消息传来。消息是卢洁芳将下一步地税局长的人选,倒向了张兴福。
如此造势,如同斜刺里杀出个程咬金。
消息确凿,汪杨兴一时慌了神。他变得惊慌。想着要是让张兴福抢先,那岂不断了他的念头不说,还会在他面前的发财之路,又多一个绊脚石?
业文强没有顾及汪杨兴的一己私念。
一连召开的几次班子会议,讨论的,全是谁是新地税局长的推荐人选。
班子会上,汪杨兴心情沉重。
他的不吭声,让另一名副局长的杨开泰,嗅出了不一样的气味。他变得噤若寒蝉,再不多发言。
一个巴掌拍不响。业文强的提议,无人应声。
眼看无法达成统一,会议升级。最终,发展到由办公室主任张家才和人事股长段余庆参会的地步。
新成员进场,感受到的,是扑面而来的暗流涌动。
扩大会议仍没达成一致。
时间紧迫,业文强不得不改以无记名投票方式,进行表决。
表决结果当场宣布,让结果再无悬念。
得票多的第一人,仍是张兴福。他再次成为推荐第一人,上报地区税务局。报第二人选、也就是备选人选时,业文强直接让记票的段余庆,按人选得票多少,顺序往下,挑出了得票第二多的洪跃进。
如此推选程序,无懈可击,一致通过:第二人选无非陪衬——上面规定,至少两名人选嘛!
无异议的名单人选中,没有汪杨兴。
他心有不甘。想着到手的鸭子拍拍翅膀要飞,他坐不住了。
为搅浑一池水,他一面责怪丁家明办案不力,在钢铁厂欠税滞纳金问题上再掀波澜;另一面,他叫来段世宏,示意他,将陈富华钢铁厂的补税细节,以及张兴福个人生活不检点等诸多“劣迹”,做成口实,四下传播。
消息在敏感时期,自有不同效应。它给敏感的考察组,施了烟雾弹,让他们不识庐山真面目,多方陷入考察线索是否属实的查证中。考察一时难下结论,终成疑点,让“疑人不用”的意见,占了上风。
最终消息,张兴福未能通过县委决议。
又是三角形稳定性的平衡!如此定律,被汪杨兴奉为经典。
以他眼光,任何人事关系,只要势均力敌,一方未必压倒另一方,必陷僵局。想要险中求胜,得须第三方力量介入,方能将巨大的天平,朝有利自己一方倾斜。
可叹丁家明多方奔走,为段世宏的传谣,添加了砝码。四两拨千斤,他为成功扳倒张兴福,也为下一步稳拿未来局长一职,多了几分胜算。险胜之下,他不由得由衷感叹:
“业文强啊业文强,你想提你的人,我也要断你念头。看你以后往哪走?还以为你多清明、高尚呢,咱们无非半斤对八两。说什么,也不让你一手遮天。”
班子内部,由于人事问题的敏感、特殊性,于外人而言,仿佛隔了高墙、深陷大院。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不得对外宣讲的班子秘密,在群众看来,无法探究。人人成了吃瓜群众,只剩下了议论纷纷:
“这下,汪杨兴该升了。新局长姓汪了。”
既是运动员,也就无须再当教练员。
谣言见效,正是汪杨兴梦寐以求的。
他不止一次地排练过了的心思,顺嘴打着“哈哈”,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私下里,却开始请客,宴请要好之人,顺便,再把张兴福的诸多不是,添油加醋,来上一遍。
前来祝贺的,个个心怀鬼胚,却是众口一词,成了恭维:
“汪局,你以后还要多多关照我们几个啊。”
汪杨兴兴奋了。他笑得嘴咧到了耳朵边:
“莫跟我客气,莫跟我客气。咱们共同进步,共同进步。”
功夫不负有心人,新地税局长的任命,终于尘埃落定。
可看到任命书,人人傻眼了。白纸黑字,任命的不是汪杨兴,而是洪跃进。
如此结果,不仅业文强百思不得其解,就汪杨兴,也傻眼了。
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多走夜路必闯鬼。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一番“神操作”,却不想,千防万防,他没有防猪一样的队友。是猪队友出卖了他,证据全被业文强拿在手心。
证据在手,再经汪杨兴最终坦诚,真相大白。
一场如同竹筒倒豆子般的交待之后,汪杨兴瘫倒了。
他整个人如同一坨泥巴,软软地,斜躺在业文强面前,一声苦叹,感叹自己命运不济:
“唉,文强,我说的这些,全是真的,没有掺杂半点假话。之前,我没有想过,现在看来,一切都是命。是我命不好。我真不如你。所以,我就这命,我认了。不怕你笑话,我以前是不讲封建迷信。只是有一次,我无意看过算命的,人家说了,我这人的命,是‘针挑泥巴之相’。什么‘针挑泥巴之相’?针,你知道吧,就是那种缝补衣服的锈花针。针挑泥巴,就是用锈花针去挑烂泥巴。一头小,一头大,我能挑多少?说直白点,我是那种贱命、穷命。所以,从那以后,我认命了。我认定我这辈子是求官不得、求财无路。一切与我无缘,背后还多了个天天跟我吵、跟我闹的婆娘。你不同。你的命好,要什么有什么。先不说你二十来岁当股长,再接下来,二十八岁任了局长;你和姓佘的争媳妇,人人都以为你不可能的事,你又赢了,有了小马。要知道,你当年的竞争对手有多厉害?这个人不光是后来去了地区复习考试,还因为在复习、考试中,认识了现在的行署冷副专员;后来人家去了省财院,又和冷副专员有了相当深厚的交情。你看他现在,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说,他以后会是一般人?当然,有得就有失。小马的事情,对你今后是个什么影响,我还不好说。但有一点,和你比,我是肯定不行。不管怎么说,我斗不过你。跟你斗,我只能认输。当你的面,我求你一点,望你高抬贵手,也不枉我这多年对你好、从来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情。这是我的命,我认了。要是你肯原谅我这一回,我会感激你,感激你一辈子的。”
面对汪杨兴的感慨,业文强一声不吭。他听得明白,汪杨兴表面是在叹命不好,话里话外,却在反复提及一人。此人是谁,两人心知肚明。而抬出此人,汪杨兴明显在有恃无恐。
业文强怔住了。他怔怔地看向汪杨兴,心里发出的,全是感叹。
他感叹一切始作俑者,竟是身边的汪杨兴。要不是今日长谈,他还一直以为,汪杨兴是他最亲近的人。
人性如此,他已无法面对。
的确,他曾经欣赏他,挺他,在上级面前夸他,说他有坚忍的品质,有求真的业务钻研精神,提携他,让他迈过了股长、当上副局长,却无视了他性格中无情的阴暗面。
眼前的汪杨兴,再不是他所认识的汪杨兴。他变得陌生,陌生得令他吃惊。
他的耐心,非常人所能及。
当着自己面,他表现得谦恭;可内心,却是渴望权力,小心翼翼,在自己身边潜伏近10年。长期的扭曲,心态已非正常。
他的种种,达到了炉火纯青,千人千面。10年间,他隐藏了卑微,隐藏了害怕,隐藏了迷茫。要不重新审视,他的确有着恭顺谦和的一面;亦有为权所想、为钱所困的另一面。为此,他问天问地问鬼神。问着问着,或许,背后人性,连业文强也有可能抑郁了。
对比之下,业文强的心在震撼。他不知道,一个本该无神论者的领导干部,不问前程,却在现实和理想之间,寄之于虚无缥缈间,是怎样的执迷不悟?
时过境迁,即便得知真相,受害者和施害者之间,既成事实,无可挽回;今非昔比,世界喧嚣,浪潮汹涌,自己下一步或许就是泥菩萨过江。他无意,也或许无力再主持正义,推翻重来。手心、手背皆是肉,张兴福是自己极力提拔的人,而面前的汪杨兴,何尝又不是呢?
对战友宅心仁厚,是一个人的为人之道。即便查出他是幕后黑手,他也只想借此机会,以案说法,做一个磕长头、匍匐山路的信徒。信徒不为觐见,只为寻求真相。在可能在悬崖边上,拉他一把,拽他回来,让他渡劫,心生忏悔,改过自新。
自己既往不咎,再现为人上级、班子带头人的人文温暖。
可他错了。眼前的汪杨兴,非自己所愿,甘愿赎罪、愿意回头。他不和自己一道,是一名拜倒在信仰路上的朝圣者。他低头的,是权、是钱;抬头所见,是如同大雄宝殿上的神龛。予他所求,方能如愿。如此之人,绝非善男,也非信女。未来让位于他,如何堪当大任?我怎会铸成如此大错!
交待完一切,汪杨兴等着业文强说话。
令汪杨兴惊讶的,是业文强长久地深思不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等着业文强如何发落。
办公室外头,响起了熟悉的下班关门声、下楼梯脚步声。很明显,一个上午的时间,已经过去。等待两人的,是正午。为结束这场长达几个钟头的交锋,汪杨兴琢磨着,该告一个段落了。
他抬了头,看向业文强:
“文强,是不是,我们先回去干饭?或者,等你定了,我再来?放心,花公家的几千块钱,我待会就让老婆娘给我,上交财务。这一点,我保证你不用担心……”
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一向坚强如泰山的业文强,已经泪流满面。
他整个人的说话,如同喃喃自语:
“杨兴啊,你怎么满脑子,只剩下钱了呢?这是一名副局长该有的觉悟吗!真是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啊!有道是,上天要让人灭亡,必先让人先疯狂!你汪副局长一心上爬,疯狂何以至此!你不想想,以你一己之私,谁会成全你?你说是命好,可你想过没有,我为了整个江海。要说心有贪念,也是先把公心放在前,而你呢,你为了什么?罢罢罢,要怪,还是怪我。我忘了人的根本。千错万错,是没有来得及以组织名义,再造激励机制,让每一个后备干部的德、能、勤、绩,有目共睹,不容你动歪心思。可惜了,咱们多年培养的好干部张兴福、何满康。这么多年,他们的能力和付出,远超于你,是你能比的吗?提拔他们中的任何一人,会让未来税务局有奔头、成事业!论人品、论能力,你汪杨兴怎能与他们相提并论!好在人在做、天在看。最后的地税局长,阴差阳错,即便不是张兴福,也成了洪跃进。他不负重望,没有让人失望。就凭这一点,说明我们班子成员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不同,你事事处心积虑,更多地‘我’字当头,种种表现,让人失望。上交钱款的事情,你掂量着办。重点是我说的,你得改。人教人,什么都可以教会,有一样,我教不会你,那就是良心。手摸良心,你扪心自问。我希望你下一步接替我后,脱胎换骨。你,听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