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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指点江山 ...

  •   王志山见过张兴福,说是不好意思,第一次见面,就遇上了这样的麻烦事。
      张兴福不搭理他。自顾自地与另外几人,聊起了外出开会的事。等到于存富的摩托车由远而近,再次折回来,他起了身,走出分局长办公室,跨上了摩托车:
      “俺老张该钓鱼去了!你们几个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对着王志山,他不忘甩给他一句话:
      “学着点!屁大点的罚款依据,有什么难的?你该记下了!”
      人人散去。王志山与王兴正找李德仁结了票,发现院坝里少了人影,连嗜棋如命的于存富,也不见了。
      遭遇了首次收税冲突,王志山突然想起了一人。怎么没有见到董留成?他心下奇怪,董留成到哪儿去了?
      晚饭的时候,王志山见到了董留成。董留成一脸无辜,说他带张文娟外出企业查账,错过了你们与外地婆娘的一场冲突。
      王志山与他理论,说中午的冲突,最后是按抗税处理的,抗税按张家善所说,不是你们搞稽查的干的吗?
      董留成这才知道王志山第一天上班便遭遇到了抗税,心头一凛,脸上闪过了一丝复杂表情,却很快变回了嘻嘻哈哈:
      “呵呵。阿山,你太厉害了!第一天上班,就敢于面对胆敢以身试法者,勇于对抗税不法商贩出手,保证了共和国税收颗粒归仓!”
      这一打趣,王志山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董留成脸上堆笑,多了暧昧:
      “哎,说实话,是不是那两个省城来的婆娘,看上你这个小伙子了?她们有没有跟你拉拉扯扯,勾你上钩?”
      王志山没有想到,怎么董留成会透着一股嬉哈劲,没个正形?
      晚饭过后,几个单身汉无所事事。
      几人相约出了税务分局,在小镇四处溜达。
      一天工作下来,王志山深受刺激。第一天走上街头,税收工作不被理解,不被支持,让他着实地感受到了步步艰辛、处处磨难。几个小时过去,他心头仍不时会浮现着省城婆娘仇视的眼光、刁钻的嘲讽、刺耳的辱骂声,围观人的冷漠眼神,更是让他心头一寒,至今在他的内心深处隐隐作痛,委屈的泪水无处吞咽。他体验到了收税的艰辛与不易。几个小时的争执,他气血上涌,却不容他多想,也无暇顾及其他;缓过神来,这才发现曾经高大的国家法律法规,在一两个尖牙利齿的女人面前,变得那么的苍白无力。
      一场冲突,在明明白白地告诉王志山,外界对税收的传言,一点不假。曾经的预期,跌至谷底。现实让他心灰意冷,整个人像是冰冻的寒冬一样死灰。人在灰心的时候,对社会产生了很多的负面想法;心情得不到舒解的时候难免抑郁,对前途与未来就多了一份惰性和抵触。他迎来了负面的高积累时刻。他不明白的是,如此灰心丧气,伤害的终是自己。一个下午的时间,他精神恍惚。在与两人来了一场灵魂与灵魂的邂逅和厮杀过后,留下更多的,却是他的眼泪和伤痛。这种伤痛,刻骨铭心。疼痛感怀,变成了一场隐忍哭泣、迅速在他周身漫延开来,让他憔悴。一切的一切,缘于一场不期而遇的冲突。冲突更像是一对亲兄弟。当有税收的地方,就有暴力、有江湖。它们相伴相生,一直都在,偶尔以何种面目出现,不过形式不同而已。两名外地婆娘的恶毒、刻薄,尖酸,不时在王志山眼前晃动,让他情绪低落,心情阴郁。第一天上班,遭遇如此羞辱,而且来得那么快,那么直接,那么真实。很显明,他以后的日子少不了这种折磨。那将何时是个头哇?
      他感觉整个人不好。没有人在意王志山此时的感受。除了王志山,人人见怪不怪,似乎冲突的不愉快,早抛到九霄云外,抛到了爪哇岛上,与他们没有一丁点的关系。他们一路走着,大声聊着,似乎永远有着说不完的高兴事。一切的怨恨与伤害,仿佛是沙滩上的一行字,潮水过去,一去不复返,淡淡消失于无形无影间。没有人在意王志山此时的情绪低落。
      和他们走在一起,王志山不得不从失落与不安中走了出来,暂时忘却了被人谩骂的苦恼与疼痛。一帮人中,董留成仿佛置身事外、分外活跃。他插科打诨,让王志山的冰冷,有了温度。只是董留成的话里除了无厘头,明显透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消极与衡门深巷颓丧。这让王志山隐约觉得,董留成参加工作来的这几年,一定发生过或者说经历过什么?一想到他宿舍的不堪,更让王志山不住在想:
      “他遭遇了什么?”
      几人不紧不慢,从税务分局的东、南方方向的老镇,以及北方毗邻的安静卫生院;再往西北方向,几人走到了一片开阔田地。田地向山脚延伸,尽头之处是一个安静的村庄。几人不知不觉间进了村庄,村庄人少屋稀,连只狗吠的声音也没有,只有偶尔的拐角处,能遇到一两个人。出了村子,一路往东,几人重新回到了一睁开眼就能听到嘈杂的牲畜交易市场,而它的身后,又是人人熟悉的税务分局。
      小镇不大,被几人转了个周。回宿舍稍事休息,王志山正想一个人呆在宿舍,董留成来了。他上手拖王志山,要他跟他再外出走走。
      王志山很是惊讶,怎么刚回来,又要出去呢?难不成他董留成有话要说?
      董留成似笑非笑,话一说出口,像是变了个人,变得诗意满满:
      “走,我带你去饱览祖国大好河山,为你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两人出了门。
      这次他们一路向东。穿过人影绰绰的闹市街道,闹哄哄的街市很快甩在身后。又是一片空旷田野。田野里两人两手空空,脚步变得不紧不慢。他们的身边,不时会有行色匆匆、从田地里归来的人,肩挑粪桶、手捏锄头,擦肩而过。黄昏的田地让两人熟悉,也让两颗不安的心,对比着那些一脸焦虑、还在寻找生活安定的人,变回心安。是啊,如果不是白天的那场意外的话,两人或许觉得他们的一生,都将拥有一份安定的工作、一点不错的收入。他们将在这个体制里,慢慢的生老病死。即使生活曾经给予过他们不一样的艰难和痛苦,也能在此时,感受悠闲的喜悦、静默的享受和自由自在的谈天说地。
      两人边谈边走,走到了路的尽头。
      董留成停了下来,指着东边一条横亘南北的山,说那叫东山,山头上有一家近百号人的钾肥厂;转过身来,他指着向遥遥祝相对的西后山,说那是老尖山,有一条南北走向的磷矿带,上面有一家比钾肥厂更大的落水沟磷矿,是县里的纳税大户。
      天色渐黑。黑夜的大幕一点点拉开,也让董留成神情黯淡下来。他声音小了许多,说落水沟磷矿跟我们无关,是县城分局的企业;县税务局把大税源全留县城的城关分局了,留给我们江北分局的,只剩下了小鱼小虾、虾米虫子!在这种地方收税,没有复杂的业务锻炼人,再混下去,我们怕是要被边缘化了。
      董留成的神伤,让王志山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稍息,他小声说了自己分工的遭遇,问他是不是没有这些糟心事?
      董留成缓缓道:
      “怎么可能?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造物弄人啊!哥们。你跟我比,好多了。想当年,我从学校出来,一波三折。跟我同一年毕业的,全被分到基层,一个也没留县城。有多偏僻的乡镇,就有我们多少同学的归宿。摊上这样的分配,即使你有天大的能耐,也只能任命。你为什么分到我们江北来?归根结底,是人与人的竞争问题。之所以你不能留在县城,像杨华章,他是江西财大的本科生,文凭比你硬,税务局不论如何,总得把一拨精英集留住,打理像落水沟磷矿这样的大企业。再说鲁媚铃。她同样是大专文凭,跟你和杨华章相比,还多了一层社会关系。照理说她只是一名教师出身,搞的不是经济,跟税务局八杆子打不着,跟你们没法争,可留她不留你,背后有深层次的考量。你可晓得鲁媚铃何许人物?她本人倒没有什么,关键是她有一位名叫李秀莲的婆婆。李秀莲是县城出了名的接生婆!接生婆本来没有什么,可人家接生婆有手艺,你没有。人不都要是生孩子吗?生小孩是过鬼门关。所以李秀莲与某些人之间,多了这层关系,达成了某种默契。到了你分工的节骨眼,鲁媚铃不仅能从外地州调过来,还能顶了你,留在城关,让你分到江北。”
      一席话,说得王志山茅塞顿开。他看着董留成,像是死结解开,他完完全全地放下了。在这之前,没有任何一个人将他一直念念不忘的问题,说得如此透,如此明白。为此,他相信董留成所说。他那颗浑圆的脑颅里,究竟隐藏了多少洞察人性、人心的智慧?
      看着眼前双眼在夜幕下闪着昱昱的光,自己的学长、曾经叱咤风云的学生会主席,如今分工小镇,现实磨练了他,他已然波澜不惊。虽然他还很年轻,可王志山实在想不出,如此恶劣的环境和工作,他是怎样熬过来的,变得如此练达?
      董留成似乎看穿了王志山的心思,再次开了口,娓娓而谈:
      “每个收税人都会经历阵痛。就像你今天。我也不例外。我刚来的那会,情况跟现在比,好不到哪里去。你知道,自古以来收税都是往别人腰包里掏钱。掏钱对于每个人而言,着切肤之痛。中国文化里有一句话,叫做‘取得恶’、‘予者善’,这话放到今天,不管时代再怎么变,暂时改变不了这一点。我们现在的税制,从建立到现在,总共不过五、六年时间。之前税、利不分,老百姓想做生意,被当成‘尾巴’给‘割’了;老百姓想缴税,也没有人收。后来穷则生变,不得不让税收走出了‘第一步利改税’、‘第二步利改税’,走入寻常百姓。老百姓理解、认识税收需要一个过程,总得有一个过度期。过度期有人想不通,或者因为掏钱心痛,跟你找碴、找不痛快,在所难免。我分工的那年,我记得是一个比往年要冷很多的冬天。农贸市场的鲜猪肉摊,上百群众围成一个大圈,全在看着我们和十几位杀猪匠上演没有配角的‘戏’。杀猪匠们拍打着案板,跟着拍出的节拍,挥舞二尺长的剔骨刀,叫得有板有眼:‘我们农民,杀猪已经交过一次屠宰税了;现在来卖肉,又要缴一次,家民的钱是不是树叶,大风刮来的,我们怎么负担得起?”周围有群众喝倒彩。对抗面前,你可以想象,我们拿什么跟拿杀猪刀的,讲什么法律法规?那不成了秀才遇上兵!但是,为了头顶上的国徽,我们只有控制着自己,用微笑、耐心,心平气和地解释。两、三个小时后,围观群众才散场。杀猪匠们是被我们不厌其烦的宣传感动,还是怕赶街的人散了做不成生意,一个个才掏钱缴的税。我们干部,也才在人家的剔骨刀面前,打开票夹开了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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