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配角》天下夏天

2、第二章 断交

　　4
　　江湖趣闻里：天骄山庄庄主与其夫人乃天下第一对爱侣，夫人所喜所求之物，庄主皆能为其取来，从未失手。
　　“你信吗？”白衣男子合上书，问那记录之人道。

　　“夫人中毒了！”随着丫环的一声哭诉，天骄山庄外顿时乱做了一团。
　　“怎么回事？”高大魁梧的严庄主急切地追问。
　　“夫人去上香的途中下车游玩，不慎被毒蛇所伤！”丫环战战兢兢禀道。
　　“废物！”严庄主气极之下，一脚踢来，竟将那个小丫头踢翻在地，生生吐了一口血出来。

　　那一厢，早有管家、仆人急急地掀起轿帘，抬出那位受宠至极的夫人。那时候，一位灰衣女子不知何时溜进了人群，手里捏着一粒药朝夫人嘴里喂去。本来有几位仆人想拦，但是见多识广的管家见她不寻常，便暗自命人不许拦她。

　　说时迟，那时快，庄主“噔噔噔”大踏步走来，二话不说推开了那名灰衣女子，疼爱地将夫人搂在怀里，又瞪了周围仆人一眼，尤其是瞪向那位不知道屏息敛气、伏低做小的灰衣婢女，大发雷霆道：
　　“你们这些不长眼的东西，还不去找大夫来！还有你们这些不护主的刁奴，若让我得了空，一个一个仔细你们的皮！”
　　说着，便脚不沾地一阵风似的抱住夫人进了庄。

　　“庄主饶命！”顿时几名仆从大惊失色，跪下来求饶。
　　只有那名凭空出现的灰衣女子，救人未遂，反被人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此时捏着那粒丹药，一声冷哼道：
　　“此毒蛇非比寻常，若是没有息息香，那就先疼上三日三夜吧！”

　　5
　　一名白衣男子坐在茶棚里喝茶，见一位灰衣女子经过，就站起身来，远远地跟随。
　　这世上有一个词最适合这名白衣男子，那就是——“干净”！穿衣吃饭、为人处世，无不随心所欲，简单自在！

　　于是，清溪边上，灰衣女孩子坐在这边生气，将手里的东西捏碎了，一点一点地扔到河里喂鱼；那一旁，白衣男子不知从何处寻了一柄钓鱼竿，细心地耐心地等鱼上钩。
　　“你跟踪我！”女孩子恼火地指责道。
　　“没有。”白衣男子一本正经地答。不是偷偷摸摸的跟踪，而是光明正大的跟随。

　　“为什么跟过来！”女孩子恍若未闻，质问道。
　　“我觉得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男子托着下巴道。简单的动作却被他做的极有味道！有时候还是直截了当地说实话，最让人信任、没戒心。

　　果然，女孩子微微笑了起来，如一颗明珠般清光绝艳。她的倒影落在水流里，连脸上的红色胎记似乎都清清楚楚、纤毫未差。然而，那名白衣男子却在她的笑容里失了神，用那柄钓鱼竿在溪流里画着什么……

　　6
　　夕阳西下，溪流旁。
　　白衣男子钓起了几条半大的鱼，扔在旁边的草地上，用一根草绳串起。
　　灰衣女孩子坐在溪边，缓缓地讲述着：
　　“……我小时候在大街上乞讨，又被乞丐们欺负，饿得受不了去啃树皮，有位小哥哥路过，给了我一个饼，我就跟着他走，磨破了双脚，翻过了一座山，遇见了师傅，收我做徒弟。”
　　“哦，”白衣男子点点头，“原来是他捡的你！”

　　“有一次在外行走，遇到了狼群，师傅不在，他与狼群厮杀，为了护我，浑身是血，我便立誓学医……”
　　清风大侠蓦地停住了脚——原来，她是因此才弃武从医。

　　“爱妻疼痛难忍，恳求姑娘赐药！”此时，严庄主也来到了溪畔，神色恳切道。
　　“没有。”灰衣女孩子坐在溪边，头也不回道。

　　“明明管家看到你拿出了一枚药丸，怎么会没有？”严庄主辩解道，“我愿以万贯家财来买此药！”
　　“那时候有，现在没了。刚才，我把它捏碎了喂鱼！”女孩子静静道。

　　严庄主不相信地瞪大了眼，看向不远处的白衣垂钓者——那息息香可是难得的奇药！她真的舍得？
　　不远处的白衣男子却点了点头，意思是——我都看见了，的确喂了鱼！

　　“你个不识好歹的丑八怪！”
　　——宁可喂鱼也不肯给他！这个认知令严庄主顿时怒气冲天，一掌拍向女孩子，欲捉住她逼供。女孩子却如泥鳅一般滑了出去，原地只留下一团灰雾，使严庄主的手一触到就奇痒难耐，狂抓不止。

　　“原来天下第一对爱侣是这样子——打着爱妻的名义先买后抢再杀人！夫人所需之物，做上门女婿的庄主第一次失手！结果如何可真是值得期待呀！”白衣男子爽快地说道，被严庄主狠狠地瞪了一眼。

　　“师妹，怎可如此鲁莽，快快给严兄道歉，送上解药！”清风大侠在溪旁现身，厉声喝斥道。

　　灰衣女孩子却似没有听见，幽幽地说道：
　　“从那以后，他朝我要什么解药我都给他，不管多难都做出来给他！他上次朝我要的解药，是我翻了几座悬崖才采到，又不合眼地熬制了两天两夜才制成。其间，我死里逃生两次，炼完药后大病了一场。师傅骂我傻，就炼了一颗能解百毒的药丸给他，勒令我不许再以身犯险，为他炼药，我没有答应。但是刚才，我在心里答应了师傅！”
　　“你师傅定然能够听到！”白衣男子答道。

　　“师妹……”清风大侠面有悔意。他这时候才意识到，师妹对他有求必应，私下里却不知付出了多少艰辛，他却还不知体谅，出言相逼！

　　女孩子听了那声唤，眼里似乎噙了泪珠，然而，那眼泪只在她的眼眶里打了个转儿，就生生被逼了回去。她继续说道：
　　“他每次找我，都是为了旁人的事。而这一次，他安静地站在一旁看别人袭击我，却是在迁怒！他迁怒我突然离谷，使江湖第一美人弃他而去！”
　　“哦？”白衣男子好奇地问道，“第一美人爱的是他不是你，又怎会因你出谷而离去！”

　　女孩子看着水面，娓娓道来：
　　“那一日，他怀抱迷路的第一美人入谷，告诉我要好生招待。我虽不喜，却还是点头答应。
　　“我拿换洗的布衣给那女子，她皱眉头不想穿，宁愿假装卧病在床，直到我重金订购了一批凌云裳回来。粗茶淡饭她皱眉头，每次只下筷子夹那么一点儿，还对人喊饿，使人怨我招待不周。我一气之下就每日问她想吃的菜谱，去十几里外镇上的酒楼买来给她。就连她平日里洗澡用的香水花瓣，都有特定的驱蚊防虫功效，又有天然花香，价值不菲。

　　“虽说是师妹，她却拿我当婢女使唤。也许是看穿了我仰慕的心思，要故意在情敌面前显露威风给我难堪，她每每在我面前炫耀，得意！我每日都是那个时辰送饭，我不信那一日屋内武功高强的两人都没有察觉我来！屋内鱼水至欢，屋外碍事的我自然要离开！只是我一走，缺衣少食的日子她便过不下去！

　　“那个人五年来带回谷孝敬师傅的钱财，师傅让我保管，说用来给他娶媳妇。我都一文不少地悉数按他的意思统统为美人花掉了。可未曾想，为了这个用钱堆出来的留不住的美人儿，我倒被人迁怒！”女孩子冷哼了一声道。

　　清风大侠本就气不顺，想在无人之时打听一下那个第一美人的事情，明明前十天住得好好的，师妹一走就全都变了样！这时候听她一点一滴细细道来，再回想起第一美人对衣食挑剔，脸上被蚊虫盯了许多包，最后愤而出走的场景，不禁恍然大悟！尤其是听到最后一句，不由得心中大惭！

　　只听见那女孩子慢慢讲道：
　　“其实，我既会洗衣，又会熨衣，还会熏香；她想吃的那些菜，我也大部分会做。只是，那第一美人还不够格让我亲自洗衣、下厨！
　　“我知道我一向不起眼，他在乎的仅有恩师。可是，我没有想到他会眼睁睁看着他最敬爱的师傅最心疼的小弟子在外面被人骂、被人打！若师傅还活着，定会骂我‘没出息’！原来师傅一走，我在这世上便再无亲人，也再无一人肯疼我、护我！不知道师傅躺在地下得知此情此景会不会辛酸难过，牵挂于我，不得安眠！”

　　“是我不对，忽略了师妹！”一提起师傅，清风大侠便心如刀绞！师傅仅收二徒，又最疼小弟子，如今，师傅去世不久，他就任由师妹在他面前被人侮辱，此刻想来真是羞愧难当！
　　顷刻之间，清风大侠的手已紧紧地勒住了严庄主的脖子，暴躁地喝道：
　　“快给我师妹道歉！”

　　突然被人勒住脖子的严庄主差点窒息，他强忍下不满，勉强说道：
　　“姑娘原来是鬼渊的徒弟，刚才有不敬之处，还望见谅！”

　　白衣男子慢悠悠地拍拍手，讽道：
　　“看来有名头就是好，有来头的人就能让别人道歉，没有来头就只能任人打骂！”
　　庄主瞪了他一眼，他却抬起下巴，一副“我就是瞧不起你，你能如何我”的模样。

　　灰衣女孩子却像是没有听见一般，继续说道：
　　“师傅曾说，在他死后，我只要是孤身离谷，就再不会回去！师傅怕我孤苦，特意留了一项家产给我，虽然不大，却也够我一生吃穿不愁，果然被他一一料中！我虽貌丑，却也心高。我求了，我要了，别人才给我的东西，我宁愿不看、不要，因为我不是乞丐！那就从今日起人各天涯，相见只当作不识吧！”

　　清风大侠大惊，他从未见师妹做如此绝决姿态，竟是断交之意！他一急之下，语无伦次、颠三倒四说道：
　　“师妹……都是我的错，请师妹随我回谷！……我定不会让师妹再受任何侮辱！”

　　自从清风大侠成名，世人都赞他“稳重”！就连白衣男子也从未见过这第一剑客如此惶然、固执之态，不禁为之动容。

　　灰衣女孩子此刻才终于转身，看了他一眼，说道：
　　“你若能叫出我的名字，我就随你回谷。”
　　说话间，她的右拳握紧了又松。尽管下定了决心要断交，但是十年的相伴啊，又岂是说断就能断的。她的心底还是有那么一丝希望，希望他曾经认认真真地看过她一次，想过她一次，爱惜过她一次，哪怕对她好奇过一次！

　　清风大侠松开了严庄主，他无意识地盯着她右手虎口上的疤痕，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他只知要习武练剑，出谷后做个被人敬仰的大侠，却很少关注那个少言寡语的灰色影子——他的师妹。就算给过她一个饼也好，在狼口护住她也好，也仅仅是因为顺手或者师傅吩咐过。他烦躁不安地握紧了剑柄，松开，又握紧，然而，她的名字，他叫不出！

　　十年相处，她竟被忽视到了如此地步！
　　暮色一点点降临了下来，不知道那最后一抹暮色是什么质地，什么做成，只知道它一落下来，整个大地便被压得浑然一片、黑暗沉寂。
　　灰衣女孩子眼睛里最后那抹光消散了，她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开。

　　“清弟，你突然勒住我脖子，我不与你计较！只盼看在我夫妻恩爱的份儿上，你将解毒丹卖与我，帮我一帮！”严庄主恳求道。
　　清风大侠正色道：
　　“我那枚丹药已经给人用了，又哪里还有！”
　　严庄主只是不信，一掌朝他拍去：
　　“结拜兄弟都是作假的么？”
　　“我的确没有解药！”清风大侠避开他一掌，叹息道。

　　白衣男子却在一旁笑道：
　　“你说没有解药，你义兄不信，你会叹气；你师妹说没有解药，你却不信，你师妹可会伤心？”

　　两人纠缠在一处越打越勇，逐渐远去。

　　白衣男子拎起拴鱼的草绳，跑着去追那名灰衣女子。
　　“我叫白鱼，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子沉默了半晌，答：
　　“我叫小佩。”
　　师傅说过，是“环佩叮当”的佩，不是“配角”的“配”！曾经她以为在他的故事里，她即使做配角也无怨无悔，然而，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她最终还是选择了从他的故事里走开！

　　“你……好受些了吧！”白鱼抓抓头道。
　　小镇上的灯火一盏又一盏地亮了起来，不知何处高楼上缥缈的歌声伴着琴音唱道：
　　“守着爱，怕人笑，更怕人看轻……”
　　她的心突然一痛，口中像吃了一颗青杏，只觉得酸涩难忍！
　　那歌声缠绵悱恻，竟有着说不出的魔力，几番咀嚼之下，竟能看到一女子，一空闺，一盏烛火，那黑发的少女的身影独守着窗子，心事难言又几番掩饰的孤独与清冷……

　　小佩在心里默念了那歌词一遍，又默念了一遍，却忽然恍悟，道：
　　“既然说了出来，不怕人笑，是已经不在乎了吧！”
　　“是不在乎被那人看轻，还是不再爱慕那人？”白鱼问道。
　　“一样的！”小佩急促道。
　　白鱼听了这个答案，却莫名地觉得心中一轻。
　　两个人脚步轻快，并肩向最近的客栈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