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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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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的世界是死一般的黑暗,对此展昭不以为意,当日中了毒便早料到会留下后遗症。更何况……那人都不在了,如今看见又或是看不见,能有多少差别?
他是堂堂的御前四品带刀护卫,他是闻名江湖的南侠,然而现在他只说,其实他展昭什么都不是。那个人说的对,他只是一个笨的要死的烂好人,总有一天害了自己不说还要连累旁人。不想一语成谶,全叫那目中无人的白五爷料中了,他展昭,弄瞎了自己不说,还害死了他。
他有些想发笑,他想问那不可一世的人。白玉堂,你当日讲这番话时,可料到,我累及的竟会是你?
公孙先生在一旁劝说,“凡事自有天理命数,强求不得,也怪不得旁人。”
他说,“非是天命,是我累了他。”
包拯见公孙策从房内出来,低声问道,“如何了?”
公孙策皱眉,摇了摇头,低低叹了句,“毒早就除干净了,他这是,心病。”
半个月前发生的那件事,府内人人皆知,却如今人人都闭口不提。所有人都记得,那日清晨,白护卫半拖半背的将昏迷不醒的展护卫带回来,才跨进大门便脱力的倒了下去,呕出一大口黑血。不过眨眼间,等不到公孙先生来看,便咽了气,那双好看的桃花眼睁着,却再映不出一丝光影。
后来展护卫醒了,后来展护卫瞎了,开封府里越发的沉闷起来。
屋子外头,王、马、张、赵四人小声的说着话,却仍是叫他听的一清二楚。他们说,白护卫也真是勇武非常,中了剧毒还拖着展护卫,都能将汉中八怪杀了三个回到开封府。展昭推门而出,四人抬眼见是他,便都呐呐着不再言语,各自找藉口散了去。
他自言自语道,盖世武艺又如何,身后功名一场空。
公孙策带了话来,说包大人批了四个月的公休,展护卫你便出去走走,换换心情也好。
他只问,府内人手呢?
那睿智的长者半响无语,最后才道,“徐爷和蒋爷留在府里没回去,这四个月就靠他们二位多担待了。”
点点头,他说,“好。”
“此次也请展护卫帮个忙,前些日子大人破了桩人口贩子的案,被拐来的大多都回去了,只有一个孩子三、四岁年纪就遭了拐,如今也有二十了。当年还被贩子割了半条舌头,成了哑子,如今只能凭他身上的银锁和背上胎记找些线索,我给他写了封函子。烦请展护卫你带着他上路,到了各州县衙门,帮忙寻寻他父母。”
他暗笑带着嘲讽对自己心道,一个瞎子带个哑子,当真有趣。仍是点点头,说,“好。”
公孙策的脸色变得有些无奈,他继续交代,“那孩子被人贩子叫惯了哑儿,也不记得自己名字,你便也这样唤就是了。”
果不其然,展昭照旧是点点头,回道,“好。”
不论是他还是包拯,一向视展昭有若子侄,如今见他这般模样心内虽是怜惜,更多的却是怒其不争,不禁斥道,“南侠展昭,如今何在?”
淡然一笑,只是平静一句回应,“虽生犹死。”
公孙策心内大恸,越发不忍,软了语调,“他绝不想见你这般样子。”
“他不想,先生说他不想……”几个月来惯常的平静语调起了些变化,展昭显得有些激动,“他若不想便亲自来打我骂我,只要他能,我便听。”
对着那无神的眼眸,公孙策再无话可说,心伤难医。
他同那哑子青年一路行去,他做他的眼,他为他的口舌,哑儿想说什么了,就在他手心里写字。被奴役多年的痕迹,指尖总带着粗糙的触感,却没来由的总在一瞬间让展昭感到是熟悉的温度。他笑自己参不透,那人,去了快三个月了。
他带着哑儿寻身世也近两个多月了,走过五、六个县府,仍是不见收获。两人倒是从一开始的陌生渐渐熟悉起来,最明显的便是起初除了正事外不多对他言语的哑儿,如今会在他掌心多写些路上所见和心内想法了。
他坐在西子湖畔,虽目不能视,仍能从鼻息间气味和面上吹过的暖风里感到江南春日喜人的暖柔。哑儿突然拉过他的左手,『有些事早就觉得,只是今日在这满是生机的地方更觉得想问,满目生气,为何只有展大人您,死气沉沉。』
他说是问题,但指尖坚定的触感让展昭觉得哑儿只是在下断言罢了,他扯开一个犹如周身环绕的春风似的淡笑,“心死了,人活着,也还是死了。”
『我听过很多你的传闻,跟你现在的样子,完全不同。』
“有人说过我是个烂好人,也就是我不合时宜的善良害死了说这句话的人。”
『善良不是过错,如果你不是故意的,何必自责介意。更何况,那人救了你,定是希望南侠日后有更多为百姓的作为。』
展昭笑的有些嘲讽,他想自己这句话说的太晚,却今日极想说,“他是这世上,我最重要的人。”
『若是这样,展大人就更应该为了这个人好好的活下去。』
“道理谁都明白,但不是人人都放得下,我只是,不想他离开我。”
『若你心里还有他,便不算离开,你们一直在一起。』
展昭突然有些语噎,如果可以,他现在倒想看看说出这番话的是怎样一个人,“没想到,你一个从小被人贩子带大的孩子,竟有这般见识。”
『哑儿虽然没见过市面也没读过多少书,但自小离开亲人,如果没有这样的想法,哑儿撑不到今日。』
印在心里,便不算分离么?展昭心内的郁结散开了些,他想,也许有天自己完全想明白的时候,该好好谢谢哑儿。
周围那三男两女的讥笑声他听的分明,眼睛瞎了,耳朵就格外的好起来。真不该到郊外来的,自己撞上煞星也就罢了,只是哑儿无辜。为死了的三怪报仇?展昭简直想仰天发笑,论起报仇,该是自己找他们才对。
“御猫成瞎猫,也算是世上难得一见的趣事了。”女子尖锐的刻薄笑声,展昭听见这两个女子的声音,对自己的埋怨又起了一些。当日,若非着了这两个女子的道,受制于人,又怎会累的玉堂服下毒药。本是要公干缉拿匪徒,倒让这些个匪类算计了,展昭啊展昭,他叹自己为何会如此轻易相信旁人。
“猫儿也是你们喊的的么?”沙哑低沉的声音是陌生的,但那语调,嚣张跋扈,如斯熟悉。
“你……你……你不是死了么?”五怪惊恐的喊叫声此起彼伏落在耳里。展昭胸口内激荡不已,他想看,他好想看见,所谓的真实。
黑暗渐渐变的有些浅灰,混沌的□□色般的色泽,然后有些光线透过来,模模糊糊的他看见眼前一片桃红芳菲,粉嫩嫩的喜人。对了,今日是哑儿说要来桃林赏花的。
看见了,他看见了,看见那人黑的发,白的衣。一柄寒光凛凛的雁翎刀尾系着火红的绸缎子舞在风中,绕着那身白,格外艳丽的色泽。桃花被刀气震动,落得漫天的粉色细雨,美的似梦。他呆呆的站在原地看着,直到那抹熟悉的白影用他不熟悉的嘶哑声音对他喊话。
“傻猫儿,发什么呆?我才复三成功力,你还不来帮手,是要见五爷血染白衣么?”他瞪眼看他,那双带着怒气的眼流光波转,灿烂地生生压下桃花明艳。
“玉堂,你真的没死,太好了!”
他的兴奋引来他那边又一道狠厉瞪视,“现在没死,你再不来帮忙,很快就真死了。”以他的性子,哪里会想装死,不是包大人和公孙先生说若自己没死展昭眼睛也恢复如初,那群歹人定不敢再轻易现身,他才不会藏头缩尾的假死做局。
真死,二字一入耳,展昭顿如大梦初醒,蓝衫衣袂翩飞间,巨阙出鞘。剑声若龙吟,一时间银芒若繁星点点聚散开合,招招凌厉,难得再不留余地。
白玉堂抱刀在怀,倚在一边树旁,轻敛双目,只在心内数着拍子。唇边荡开细微弧度,冷,而寡情。他知道,等数到十,这五人便该都残了。
心数至十,睁眼,见五怪捂手抱腿各不相一,委顿与地。桃花甜香内混杂着丝丝淡淡血腥,他抬眼看展昭几个月来明显憔悴的形容,摇着头道了句,“猫儿,这些日子你让我失望了。”
“你的声音……”他才问出口,被打断。
“余毒未清,过阵子就好了。”
“手指……”又被打断,然后展昭察觉,自己岔开话题的工夫实在不高明,又或者只是白玉堂太了解自己。
“知道你细心,特地叫公孙先生做了些小手段,不然我敢大咧咧的在你手里写字?”
他们此刻如往日习惯里一般,坐在开封府屋顶上,月圆正明,却格外清冷。展昭低低叹了口气,“回来好几日了,你终究还在怪我。”
“展昭。”他难得唤他的名姓,南侠此刻有些动容,不禁轻闭了双眼不与他对视,“若有一日你死在我前头,我会活的很好。”
“玉堂你……”他声音拔的有些高,又被白玉堂挥手阻了。仰头倒尽了坛中酒,白玉堂将白瓷坛子放在一旁,伸手把展昭身边那坛只饮了几口的提了过来,又是仰头一干而尽。
两个空坛子放在身边,随意的抬手一抹嘴边,白玉堂斜挑了眼去看身边的人,“男子汉大丈夫活的潇洒死的坦荡,若来日我真死了,你再像今次这般,岂不是要我死也死的不安宁?”
展昭皱眉,总死啊死的,说不腻么?他也染上些怒气,“我们性格本不相同,我做不到你那样的没心没肺。”你能活的好是你白五爷的事,展某人自问没着本事。
像是听见了展昭心里的话,他突的大笑起来,笑的张狂,也笑的让展昭费解。
展昭注视着身边的人,看他从狂笑渐渐安静。他一向清楚他的极端,一刻火热的似烈焰,却也许下一刻冷冽如寒冰,所以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看着。
白玉堂再次与他对视的眼神,是坚定而认真的,透着不容置疑的执着,“因为我心里刻着你,你便与我在一道,我自然活的好。”
展昭心内一阵翻涌,眼眶突的就有些微微发酸,几欲落泪,“玉堂之情,比之展某,表为超脱,实则,却是深远了。”
他抬手,拇指揩过展昭眼角,沾了点儿湿润,“所以,别难过,也别毁了自己。我只求,君心如我罢了。”
“好。”展昭将面颊边那只手紧紧攥着,带在心口上,“我应你,刻在这儿,便是不离不弃,永世相伴。”
白衣的他绽开笑颜,清冷月辉似也染上了温度。
蓝衫的他回以一笑,仿若拂过一片春风。
蓝色和白色相拥着融在一起,白影低笑轻语,“好猫儿,记得,刻在心里,即便碧落黄泉,亦是未曾分离。”
千里之外,春风未及之地,须发微白的老者泼墨挥毫在上好的撒了金粉的澄心堂纸上。老者紫袍玉带,袍上绣着四爪金蟒,头上一顶镶着鸽蛋大小夜明珠的紫金冠。
他捻须面带满意笑容,将案上墨宝交予身边下人,道,“快去,刻为匾额。”
谨慎的双手捧过,仆从小心翼翼的轻轻扫了一眼纸上的三个大字,『冲霄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