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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Chapter 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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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躺的棺材,是殡仪馆常见的一种棺材。
我爷爷死的早,我曾有幸去触摸那种棺材。从玻璃可以看到那个已经死的人的脸。那些病死的人,而非意外横死的人,通常情况下,脸上的表情都非常安详,就像只是睡去。
那个时候,我触摸到棺材的玻璃盖上,冰冰冷冷的触感,才会提示人,他真的已经死去。
但这种触感绝非我现下的感觉。
我的拳头用力地捶在上面,发出重重的声音。
一声,砸不动,我就再用力砸。
砰,又一声。
冰冷的玻璃回应我强烈的闷哼声,一拳又一拳的结果,是我所躺在棺材剧烈的晃动起来。
我摸到那棺材盖上的缝隙,对着上面又是用力一拳,透明的玻璃顿时哗啦啦地碎了,劈头盖脸地向我砸下来。
我没有躲避,只是闭上眼睛,任由玻璃的碎片将我身上的皮肤滑下一道一道的口子。
没有血流下来,因为我的血已经凝固了。
等玻璃全部碎掉之后,我直起上身,双手在棺材上一按,下\身顿时可以绷得笔直。我让两条腿弯曲起来,踏在棺材底,然后一点一点地,用我那还有知觉的脚站了起来。
“赵……赵明泽?”罗坤吞了吞口水。
我微微咧嘴一笑,从棺材里迈出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罗坤,自上次你捅死我之后,好久不见。”
罗坤神色紧张起来,“不,我……我只是……我没有……我……”
月色之下,罗坤这个中学老师,绅士儒雅的脸,紧张得挤在一起,皱作一团,几乎已经看不出五官本身的模样。
这些年,从我认识他开始,隐藏在他平易近人的面目之下,在我面前透漏的只有嚣张。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吃惊紧张的表情,他紧张得连牙战都打了起来,声音大得连我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还有他说的话,期期艾艾的,我一个字也听不明白,也不想懂。
“不,并不是好久不见,”我觉得我笑得特别温柔,不过他的脸上更惊恐了一些,“我一直躺在里面,观察你,或者说,”我同时还扫了一眼穆恬,“你们。”
穆恬看了我,反而平静了下来,恢复了镇定。
罗坤则说话更断断续续了,“赵……赵明泽,你……你还活着?或者,不……”他猛地摇头,力度大的让我觉得他居然没晕,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不,不不,我摸了你的脉搏,”他说得十分肯定,“你的脉搏明明没有了,赵明泽,你已经死了!”
我见他这般肯定,不忍拂逆他的苦心,也大大方方地承认。
“对,我已经死了。”我咧嘴笑一笑,用非常温柔的语气说。
明明是他想让我这么回答的,结果他又苦又惊慌的一张脸,就仿佛他欠了我几百万块钱没还。
“那你--那你--”他又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了。
我好心好意地替他解释,“因为我诈尸了。”
“诈、诈尸……?”罗坤张大嘴巴,好像他嘴巴里被塞了一颗巨大的蛋。
“对,诈尸,”我走近一步,他的下半身颤起来,“我虽然死了,但是我的灵魂却一直迟迟不去投胎。”
“我一直想问,明明我没有做什么坏事,却既不能投胎转世,还不去下地狱上天堂,我一直疑惑着,就占着这个尸身,迟迟不走,想要想出个结果。”我僵硬地露出无奈的表情,“可是我却迟迟想不出结果,既然想不出结果,我就更不会走,不会走,我就继续想,这样周而复始着,我终于想到了一个原因。”
“什、什么原因……”罗坤没有问,他只是打着牙战,顺着我的话往下接而已。
“因为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我笑着贴近他的脸,勾起他的下巴,轻轻在他的脸上吐出冰冷的气息。
“罗坤,你为什么要杀死我?”
罗坤睁大眼睛,黑色的瞳孔在收缩。
“那你、你这样活过来,你--”他惊慌地说,“你是为了问我这个问题?”
“开始我很疑惑,我明明是你最好的朋友,你信任我,讲义气,我曾以有你这样的朋友为荣。”
罗坤听着我的话,血色逐渐从他的脸上褪尽。
我又说,“我被你杀死的那一瞬间,是不明白的。我又没有对不起你,我几乎把你当成了我亲生的兄弟,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但是等我死了之后,经过每一天每一夜的思索,我明白了。”我笑着说,“因此我此刻醒来,并不是来向你问这个问题的。”
“罗坤,我此来,是要向你讨命!”
XXX
“够了!”
我背后的那个人踩到玻璃的碎渣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我一直没有理会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厌恶见到他伪善的面孔,或者是因为那张平静而白皙的脸,会唤起我的感情。因此我不愿理会他。
他怒喝了一声,沉静的声音即使在盛怒之下,也如此悦耳。
罗坤被他的声音喝得全身一震,我则微微将我的脸偏过去,眼睛斜斜地看他。
穆恬看到我的脸之后,惊骇得倒抽一口气,然后喘了口气,沉声说:“背叛你的人是我,预谋杀死你的人也是我,害命还想谋财的人更是我,赵明泽,你想报复,就冲我来吧。我的命,随你拿去。”
我盯着面前的穆恬,我们已经纠缠了二十多年,我见过了他小时候的样子,见过了他长大后的样子。我一直以为我足够了解他。也许他也以为足够了解我。
其实也许我们彼此并不了解。
报复你,穆恬,这话你怎能说得出口?
穆恬的身后,正好有一面镜子,我盯着他的时候,恰好可以看到他的背后,那片光洁的镜子里映出来我的影子。
黑漆漆的夜色,那片镜子也一片模糊,只能见到一片黑色的影子,上面隐约能看到我修长的四肢,还有模糊的五官。
还有五官上的血痕,像是一团印记,硬生生被割裂成一块块的。
那是破碎的玻璃割裂出来的伤口,如果是一个活人的脸被割成这个样子,只怕已经满脸都是血了。
难怪他看着我的眼睛如此震惊而愕然。
“这样的一张脸,你应该再不会觉得我不像个男孩了吧?”我笑着说,牵动着脸上的伤口,居然不觉得疼。
穆恬目光炯炯地看着我,这夜,显得他的眼睛亮得惊人。
我又继续说,“穆恬,我对你说的话感到十分生气,不过你还是有一点说错了,我没有气得活过来。”
他依然平静,如同大学的时候,我捧着那堆鲜花去追求他的时候一样,好像什么反应都没有。
“看看你,”我抹了抹脸颊上的伤口,“装得真像,就像一点也不在乎我。”
穆恬神情一动,嘴唇嗫嚅着,好像正要说什么,但是他盯着我的眼神立刻露出惊恐,“小心!”
然后我就觉得背后一痛。
这个人,又给了我一刀。
也许是因为我没有立刻倒下,他又把手里的刀子在我背上深深地往里插。
不过我仍然没有倒下。
我立刻转过身,也许因为刀子还在他手里,他握的太用力,我这一转身,刀子反而拔了出来。
没有血跟着溅出来。
我目光落到罗坤的脸上,眯起眼睛。
尽管我的焦距没有在罗坤身上,但是他依然哆嗦得像个筛子。
他本来还牢牢握着刀子的手,几个颤抖,刀落在地毯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你--你、你怎么没死?我、我已经够、够用力了,你居然--”他张嘴,哆嗦着说,这次他露出的表情,我将之称为恐惧。
“我已经死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你再捅一刀,我也不能再死了。”
这样一个人,也能成为我最好的朋友?
这样一个人,也能得到穆恬的青睐?
他到底有什么好?没有权,没有钱,没有名誉,没有地位,没有品行,没有一副好相貌,除了一身知识分子的气质,他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能被穆恬选中?
我不能容忍我那一身干净,甚至有些洁癖的穆恬,会容忍自己的洁癖,跟这样一个人发生关系。
罗坤,你到底有什么好?
“亏得你还下得去手。我曾如此信任你。”我掩不住浓浓的失望。
穆恬,如果你想要财富,我可以把我的财富通通给你,如果你想要报复,我可以把我的性命拱手送给你。
但是我不能容忍你怎能和这样一个人合谋算计我!
我被罗坤捅死之后,我便想了很久,一直想一直想,想得胸口上的伤口都在痛,却一直没有想明白。
也许是我痛了太久,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究竟是为什么,你选中了他?
“正因为他是你的朋友。”我听到穆恬如此回答。
后来我思索来思索去,觉得穆恬的答案十分奇妙。
究我一生,也没见到过,世上竟有如此切合谜面的谜底。
“我的朋友?”我听到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嘶哑难听的笑声,“我的朋友,你害得我好惨。”我扯开自己的衣衫,露出胸膛。
他看到我的胸口,五官顿时扭曲了起来。
青白的皮肤上,有一个明显的伤口。就在前几天,眼前这个人就在这个地方,插\进去,抽出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热腾腾的血刷地一下像不要钱一样争先恐后地冒出来。把我当时穿着的白衣沾得浸满了一片的血。
我憎恨穆恬帮我把伤口洗净,替我将衣服换掉。否则如今,这份骇人的效果将不止如此。
当初的那一份绝望,就是我死后的今天,仍然能清晰地感受的到。
这份绝望,我要向眼前这个人讨回来!
我向着这个人迈步,缓缓地过去,四肢虽然僵硬,但这点距离,根本不成问题。
他惊骇地往后退,“你、你别过来!”
我没有理会,又迈了一步,他再往后退,“你别过来……你别过来!”我没有理他,又继续向前走。
他哆嗦着双腿,有些站立不稳,在又一个后退之中跌倒在地,我微微俯下腰,用满脸伤痕的脸去面对他。他尖叫了一声,一只手赶紧把地上的刀捡起来,双手一握,就要向我胸口刺来。劲力如风,透出他的毫不犹豫。
就像是上一次,他毫不犹豫地将我的胸口刺了个穿。就是刺在他现在刺过来的方向。他又想刺这个地方,又是这个地方。
我以为他会悔改,但显然他不!
我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勃然大怒,手一抬,一把就将他握着刀的手握住,毫不留情地用力一捏,只听“咔”地一声,好似骨头碎裂了,他手一颤,刀落了下来,我一手抄起来。
我松开手,他握着手腕趔趄地摔到地上。
低头,光线顺着我脸部的阴影垂下来,我脸的一半都浸到阴影里。
“罗坤,”我俯下身,手拿着刀,在地上的玻璃碎片上一下一下地蹭,碎片发出钻心的仿佛在尖叫的声音,“你上次就是用这把刀,杀得我是不是?”我轻声地问,非常温柔。
罗坤惨白着脸垂下头,“那……那刀已经扔、扔了……”
“对,你也怕坐牢,那是罪证。”我把刀磨得一擦一擦地响,“罗坤,你都不知道,我还是去了一趟地府,尤其还见过地府里的十八层地狱酷刑。”
他微微抬头,目光却不敢瞟向我。
“那些人间里的恶鬼,在地府里就像任人搓圆搓扁的蚂蚁。你见过一个人,被扔到火里被千刀万剐之后,还得走在尖刀上,脚上绑着重重的链子,每一步都极重极沉,就算是灵魂,脚下也都是血,一步一步地往前迈,即使疼得一步也走不动了,后面也会有鞭子毫不吝惜地打过来。走完了,又被热油淋一遍,身上的肉被刷子一遍一遍的刷,被一刀一刀地割下来……”
“凌、凌迟?”罗坤忍不住地说。
“对,就是凌迟,每一片肉割下来,然后让你自己再吞下去,在身上长出来,每日每夜都是。人间一日,地下一年。你在人间快活风流了二十年,就得在地下没日没夜地还回来。永远不知道你还了多长时间,死了多久,还有没有人在地上惦记你。”
我说一句,罗坤的脸就白上一圈。我说完了,他就连动都不敢再动了。
“你知道我胆小,我怕死,怕被丢到地狱里去受罪,”我努力让自己满是伤痕的脸显得自然亲近一些,但看罗坤的脸色,显然并不成功,“所以我就回来了,来找你们。”
“来,罗坤,咱们一起去阴间玩玩。”我拿起手里的刀,在嘴边吹了一口气,微微舔了一下,刀上有我凝固了的血的腥气,我兴奋地走近罗坤,罗坤赶紧手足并用地向后退。
但是他没退上两步,我便抓住他的脖子,捏住,收紧。
他的颈椎发出“咯咯”骨头碰撞摩擦的声音。
“赵、赵明泽……我……我不想死……”他艰难地说,两手想拉开我的手指头,但是我发现我的力气变得无比巨大,我的手指就像铁钳一样,捏着他的脖子就像捏着一个快要死了的蚂蚁,任他怎么掰也掰不开。
“地狱里那些人受那些苦刑,罗坤,你杀了我,你也该受一受这样的报复。”我比了比他的脖子,“你说,我割你哪里好?这里?”我手里的刀又比了比他的手臂,“这里?”然后是大腿,“这里?”
“或者……”刀刃落到他两腿中间,“这里?”我微微一笑,“你连这里都管不住,我好心地帮你割掉它好不好?”
因为脖子被我捏住,他只能小幅度地摇头,殷切地表示他的拒绝之意。
“怎么,你都不满意?”我把手里的刀,用刀刃面向他的手臂,横着刺进去。
“疼么?”我温柔地问。
他微微摇头。
我将手里的刀又来来回回地切,没有很深入,但足够摩擦着他的神经,血溢出伤口,顺着刀刃流下来,刀子上一片刺目的红,血也顺着他的手臂流下来。他的手臂抖得像筛子。
其实那血,不过就是不要钱的红水而已,不过有点腥味而已。
尝过了我自己的血之后,这点血,算得了什么?
“这回疼么?”我继续温柔地问。
他的脸上露出痛苦之色,但是仍然小幅度的摇头。
我惊讶了。“罗坤,我从不知道你能如此忍痛。”
罗坤的目光落到我裸露的胸膛上,脸上的痛苦之色更甚。
“要不,我在你的胸口插一刀,在你的背后插一刀,就当你欠我的,还给我,怎么样?”我捏着刀,重新回到他的胸口上,“我死了,好寂寞,带你一起走,好不好?”
罗坤的头这回用力地摇了摇,他的颈椎发出更剧烈的骨头摩擦的声音。
“你又不满意?”我皱着我那僵硬的一张脸,“这你也不满意,那你也不满意,那你到底要什么?”
他的目光殷切,只是被我捏得没法说话。
“你真不好伺候,”我无辜地说,“我白送给你的,你不想要,我让你说你要什么,你自己却不回答,那还是按我的来吧。”
我抽出刀子,血洒到地上,“罗坤,你要那么多金钱干什么,死又死不了,带又带不走,你说你活得痛不痛苦?”
他仍然只摇头。
“你又说谎,你这个人怎么总说谎?”我疑惑,然后又笑,“我知道了,你肯定还是痛苦的,我帮你解了你活着的痛苦,带你一起去阴间,好不好?”
“罗坤,我如此以怨报德,跟你这个人渣比起来,实在好了太多了。”
我这一刀重重捅了下去。
热腾腾的血,蹭地溅了出来,洒落在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