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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旅行者言多必失 ...

  •   旅行者言多必失

      时间的强大力量,在斯科尼亚这个小小山地之国中,似乎变得微弱。
      又一次被白色花束覆盖象征一年中最重要纪念仪式的开始,对于发生在杰罗大公时代最后的那场灾难,每个人都选择了自己的方式进行怀念。最直接的莫过于宫廷本身,尽管是没有生命的建筑,却由于彻底消失的壮烈变成了更崇高的象征物。
      新的宫廷建筑群经过几年时间,终于再度恢复了王家的气派,在旧址上略略西移的新宫是与之前有着百年历史的旧宫风格迥异的建筑。朴素而整齐的灰色是就近采取的山岩的颜色,和宫廷山丘下大部分民居一样,厚沉的石壁之中是大量使用同样材质的内装,唯一的装饰是疯狂生长的绿色藤蔓,但那不仅不复当年绿宫的幽远,反而为宫墙下掩埋着死难者遗骸的传说增添了几分真实色彩。
      新宫年轻的主人,大部分时间仍然住在先前的居室。奇迹般逃过那场灾难而保留下来的天穹宫,没有逃过之后遭到改装的命运,随着整个宫廷的改变,它那炫耀的水晶玻璃天顶消失了,据说最终成为王宫修缮费用的一部分。
      霍凡自然也改变了,他的命运似乎和这个宫廷紧密联系在一起。在那场灾难中,他失去了华丽的家园,也失去了健康的身体。残留在身体上的伤痕多得一度难以计数,不过最后毕竟还是保全了性命,而且身体总之会被衣服遮盖起来,所以在一阵黯然之后,他也就接受了现实。
      唯一无法掩饰的是轻微残疾,左边身体被压在倒塌的巨木下,截断的神经无法自我恢复,即便不断做着复健,最后也只勉强恢复了左手的功能,左脚的不均衡性持续下去,因此在天气阴沉的日子不得不使用手杖之类的工具。幸免于难的脸部也没有完全逃过灾难的蹂躏,“失去笑容的陛下”成为人们谈及年轻君主时最常用的单词。或许是还有一些连自己也没有注意到的伤痕吧,但是究竟在哪里呢,却并没有心情追究下去。
      杰罗大公在那次灾难后又坚持统治了一年,之后便因为健康的缘故而交出王位选择隐退了,与其说是大公自己想要保留一段情感上的交接期,不如说是给大议事团了解霍凡王子的机会。事实这段时间并非必要,大议事团最终是以压倒多数的优势认可了霍凡王子的合法继承。仅就这一点来说,那场原因不明的灾难似乎也为王室家庭带来了好处。获救后立刻投入工作的霍凡,展示了足够惊人的魄力,尽管当时还不能验证其是否具备成为人君的智慧,还是给很多遭遇意外而慌乱的贵族留下深刻印象。之后,不顾自己伤势严重,一直参与搜救工作的坚持,以及对着废墟痛哭失声的举动,都让人们认识到一个完全不同的王子殿下。因此之前所指出的愚蠢任性,一下子变成了聪明机智,而少与人接触,也由高贵的高傲变成稳重可靠的象征。
      制定悼念日是霍凡受封后最先签署的命令,并非容许君主擅作决定的国家,但因为几乎所有人都在那一日承受恐惧,故而很快便得到通过。然而接下来议事团提出想要举行盛大继位庆典的提案,却遭到断然拒绝,新任大公以近乎冷酷的态度表示对于“给予人民在无限沉痛后一个欢乐的振奋”这样的说法,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那时候,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霍凡大公也最终会走出受伤的阴影。然而事实是,经过了一千天,甚至更长的时间,他仍然放任自己于悲哀之中。尽管作为王者的每一步都踏实稳健,但作为一个男人来说,却显得过于沉郁低落了。
      而后,在一个热闹的五月中,隐居的杰罗大公去世了。在其最后的岁月中,他变得谦卑而虔诚,与儿子话别时他再三感激命运,并满足自己的人生,唯一的遗憾是死后的孤独。和神父的谈话则略有不同,他为自己的罪孽忏悔,并始终忧虑自己的赎罪不足消除带给儿子幸福的阴影。
      也是在那一年,受命调查灾难真相的科尔斯家族终于交出了事件报告书,被确认为“恰遇天灾的人为破坏行为”,看似荒谬的结论再度掀起霍凡的愤怒,但愤怒之后所遗留的更多只有空虚,想要报复却没有恰当的对象,何况即便报复成功,也不能令亡者复生。报告同时推测真正引发灾难的元凶已经命丧当场,这是宴会厅遭到最大破坏的最合理解释,然而元凶的真实身份,却因为遇难者多达数百人而无从调查。因为大致推定是极端主义者妄图□□的行为,故而必须顾及民众的接受度,最终在首相及议事长的建议下,对外公开的只有受害者人数和经济损失一类的泛泛数字罢了。
      死亡人数在最初被确定为一百七十人,但进一步调查之后,得到的数据远大于此,不论是贵族还是仆役,死后的遗骸同样丑恶而脆弱,分辨工作的继续为受间接影响导致死亡者的名单增加了长长的篇幅。直接死于灾难的人员最终被确定为三百三十四人,其中贵族身分者计有一百二十二人,大议事团损失成员三十二人,并有两个家族古老高贵的血脉就此断绝。在受间接影响而死的人员中,杰罗大公无疑是身份最高者。奇妙的是,首相和议事长大人同样经历那个恐怖之夜,却能在最短时间内振作起来,充分地担任起辅佐新君的工作。
      尽管公开的部分非常保守,也没有刻意渲染的做法,但报告书的公开仍造成了话题。除了几乎每个贵族家庭都不同程度受到那件事的影响之外,报告书作者的身份也成为关注的焦点之一。
      作为科尔斯家族中坚力量的洛林·科尔斯博士,如今已经成为王家科学院的院长,领导调查小组一连数年专注于灾难事件,一方面是因为接受了王命,另一方面却是因为满怀失女之痛而发誓找出真相。遗憾的是,被昵称为“璃璃”的洛琳·科尔斯小姐仍然下落不明,作为唯一不能确认遗体者而被归纳为失踪人员的少女,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越来越象是遭遇了不幸。原本不是那种受人注意的人物,既非美女又非权力者的卑微身份,在死难者名单上简直是微不足道。然而霍凡大公矢志不移地寻找,以及绝对不承认其死亡的态度,任何时候都不曾稍作掩饰,敏锐的宫廷因此不免猜测两人间存在着何种私人关系,而霍凡自己,对此则既不否认却也不做任何解释。
      最先放弃自我欺骗的人,大概是首相大人,感觉自己对于国家的未来有重大责任,因此以过来人身份劝说霍凡大公在二十五岁之前缔结婚约。对于这一位来说,与其努力否认霍凡是为了死去情人的关系而不谈婚姻,不如索性承认那种关系存在,并就责任与荣誉来进行劝说。
      “若是只为了子嗣的婚姻的话,请恕我无法接受。”对于忠厚长辈的尊敬,也不过是无比淡然的回答,礼貌的背后是心如古井般的静默。
      “陛下应当为斯科尼亚的未来考虑啊。”
      非常稀罕的,换来霍凡一抹极淡的微笑,“未来吗?那样的东西,不是自然而然就会产生的吗?”但也仅只如此了,他继续下去,看来非常认真,“再一次陷入那种无休止却必须与议事团进行的争斗,我大概没有办法承受,不仅是结婚对象人选的争论,还有未来继承人权力的争论,每一件对我、以及对这个国家都是不必要的负担。若是要继承人的话,不是早已经确定选择夏尔廷的后人了吗?如果现在我结婚生子,等于同既有的决议宣战,明知道是做了就会令所有人失望的事,请原谅我不能接受。”
      “然而,陛下,现在的情形……”或许能得到非常优秀的后代,至少是能给宫廷带来欢笑的新生命,可能是此刻所有人都期待的事情。
      “现在的我和以前的我,并没有什么不同。”
      “事实……”
      “事实就是如此,对于大家来说所认同的改变,大概只是你们心情的改变罢了。”人类果然是伪善而软弱的生物,“因为看到我在那场灾难中受伤,变成无法自处的模样,接着又失去了唯一可为庇护的亲人,大概无论是谁都会同情这样活着的我吧。因为觉得对方可怜而产生同情心,因为同情心而包容美化每一项缺点,这样的我,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是幸运吧,至少我成为这里的主人,每个人都会这样认为……这才是事实呢,首相大人。”
      无法继续了,看着年轻君主一幅抗拒的样子,尽管心怀责任却也深谙世情的首相,转换了坚持的话题,“陛下,请记得,杰罗陛下希望您得到幸福。”
      “幸福?”对一个半毁的瘸子说这样的话,不知道是残忍还是愚蠢,果然是老迈了呢,霍凡半挑着一边的眉,“很幸福啊,作为山丘上的寂寞之王,我已经满足目前所得到的幸福了啊。”
      “若是因为科尔斯小姐的话……”
      “够了!”完全是继承杰罗大公的态度,毫不客气地捍卫自己的禁句,“现在,阁下可以退下了。”
      专制君主的优势之一即在于此。可以象孩子般任性地活着,不和不喜欢的人说话,不和讨厌的人见面,不尝试辛苦的事,完全自我的生活在自我设定的世界之中。透过眼前的一面窗,新宫以及新建的御苑尽收眼底,那件事之后就变得喜欢怀念,对于和璃璃经历的每件事都充满了幸福甜蜜,因此占据最高的房间作为办公室,渴望那种掌握小小世界中一切的感觉,希望能在天使再度降临的第一时间,第一个发现她的存在。新的树木、新的冷泉、新的花园、新的草地建造得比以前更为舒适,但自己一次也没去过,因为受不了一个人的寂寞。只是远远地看着,作为最熟悉的记忆和最深切的期待,期待就在下一次的观望中,看到某个呆呆天才躲在树下做着永远不够的休息。
      没有爱就不结婚。
      这一点,在霍凡心中,始终不曾改变。即便是时间,带走了悲痛,淡漠了思念,甚至有一天会消磨记忆,他仍然确定,有关这一点,绝对绝对不会改变。
      还有,他的璃璃,自然没有死,甚至根本没有离开,就在他的心里,无时不刻提醒他活下去,完成他对她承诺过的每件事、每句话、每一点。
      至于□□,谁理会它!
      唯有如此,才能正视一身创痛,才能忍耐她形容不再。
      然而,此时此刻……
      那个琉璃色眸子的少女,正在阳光下,享受着收获季节的海风海产。
      “这才是人生啊!”满足得忍不住发出叹息,其中充满对造物主惠赐的感激,以及自己越发精妙杀价本领的赞美,尽管只是微不足道的烤章鱼,仍然因此美味得难以想象。“果然,这个世界存在无限可能,不出来的话就绝对感受不到呢。”
      尽管说着让人炫目的漂亮话,对于命运的恭敬也到了令人欣喜的地步,但是自科学院香菇生涯所演变而成的性格的一部分,在任何时候都发挥作用,在飞快啃光手中的章鱼之后,璃璃的目标立刻锁定下一件小吃的销售。
      “啊!是纯正英国口味的炸鱼!”眼睛闪亮的样子仿佛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珍宝,以至于下一刻变化为沮丧的小脸,令人好不心痛。“为什么要卖到两块钱那么贵啊?!”
      “如果是小姐你想要吃的话,就由我来请客好了。”漂亮的男声自一旁响起,虽然很符合法兰西民族的本性,却并不是什么正经人的样子。但此刻飞快转过璃璃脑海的却满是算计,离开家四处流浪的日子,养成了除“有食物不吃是白痴”之外的第二种性格,那就是“有便宜不占是傻子。”
      尽管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更友善可爱,但转过头仍能维持的瞬间只有一下下而已,看清来人的面目就已经震撼无比,接着听到的招呼声更是让人感觉到犹如被践踏自尊般的难堪。
      “一切安好,科尔斯小姐。”眼前年轻男子决不超过二十五岁,温和俊美的脸以及修长完美的身体,美好得该被做成石膏标本进行展览。
      “朱烈斯……你怎么会在这里?”真倒霉,想当年被性格扭曲的恶魔用奇怪的方式带出斯科尼亚,说是让她选择自由的方式去进行寻找,实际却是毫无责任心的放任她在花花世界自生自灭。不过也因此得到历练,至少能够在表面维持处变不惊。
      “那位先生要我带个口信给小姐你。”并非由于礼貌的原因而不说出姓名,更象是害怕某种害虫的模样,让青年俊美的脸有一瞬间的暗淡,正是因此,璃璃的态度变得缓和,自动将之归于另一个受害人。
      “喔……那么,这次又是哪里呢?”
      大概是开头方式太差的缘故,渐渐长成二十五岁模样的夏尔廷侯爵,总是以怪异的方式和她保持联系。迄今为止,为她带来口信的人形形色色,其中甚至包括原本最不想接近了解的流浪民族。一想到如此,不免更觉得侯爵背后阴影的深沉,也更感到自己的责任重大,斯科尼亚尽管不是什么值得垂涎的好国家,但也绝对不能交到那样的恐惧份子手中。
      冒险的第一站是巴黎,也是整个冒险最舒适的一部分,侯爵像无所不能般安排好一切,金钱、住所、仆役、引导人以及打开所有大门的身份。但接下来的部分则非常劳神,翻遍了几乎所有三十五岁以上交际型女性的秘密资料,也会见了欧洲有名的所有正规与非正规经营的古董商人,看过的所谓“巨爵”不下数百,但没一个是她所寻找的那个。接着便动身进入德意志的诸侯国中,一站又一站的奔波,一个城市又一个城市的寻找,与其说象是冒险,反而更象是一次折磨人的旅行。也是从离开巴黎开始,侯爵不再现身,借由代理人送来资金维持着基本生活,最后变成任由她自信安排旅程。就这样失去了最初急切的心情,隐约得知的发生在斯科尼亚国内的灾难事件,让人心情沉郁,怎么看也比不上自由自在的旅行。于是索性选择最远的目标城市,在彼得堡度过的那个冬天似乎能冻结所有思念的热情。
      也是在那个寒冷得难以忍受的城市,她真正了解了所寻找“巨爵”的重要性,被打造作为信物的金杯,被认为具备魔力,最初受益者的费雷德皇帝随同他的皇家研究者们,对此深信不疑。同样的报告也传回俄罗斯,在繁冗的王室宗卷中,有怀着奇妙口气写成的报告书。尽管对金杯具有的魔力感到不安,但却没有丝毫怂恿嫉妒的意思,似乎放弃的是一件有违基督教义的魔器——虽然拥有巨大力量,却也会招来灾难。随之产生的联想令人毛骨悚然,但本着研究者的执著,她仍然好奇其力量的表现形式。关于这部分的记载非常有趣,弗雷德皇帝在遭遇一系列背叛之后,妄图以长生弥补对继承人背叛的痛苦,结果借用金杯之力获得的长生,却不曾作用于皇帝本身。金杯中司掌长生的精灵要求另一个生命的绝对牺牲,可怜皇帝陛下终其一生,都找不到一个愿为他甘心就死的人。她几乎立刻就喜欢上那位睿智的精灵,渴求一见简直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报告同时提出金杯的力量在于凝聚与召唤,和所有神秘文书一样,它以含混的方式提醒金杯的所有者,决定力量的不在于金杯本身,而在于更重要的组成部分。这一点对她来说显而易见,力量的来源绝对是其上镶嵌的宝石。否则无法解释“古铜”的存在,而且恶魔夏尔廷也曾亲口对她证实了此事。
      次年夏天回到巴黎,惊闻杰罗大公的隐退,霍凡的顺利继位没有带来相应的欢快心情,一度产生过的回乡看看的念头也因此动摇。有一段时间,总是无法安定心神,一直有个声音在对自己重复“霍凡已经变成遥远的人了”这句话。原本就没有过于当真的感情,在此刻变得不可思议的坚定不移,渐渐接受自我催眠是很长一段时间之后的事,在漫长的挣扎中,最大的收获是认清了先前的自己有多不成熟——真正成熟的做法绝对不是以孩子气的说辞自我欺骗,从最初开始,就该立场鲜明拒绝这段感情。然而为时已晚,她那么痛切,几乎失去了继续生活的目标。既然霍凡已经得到本该通过金杯的神秘力量而获得的身份,那么她的冒险和寻找还有什么意义呢?
      “至少请确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吧。”对她说出这句话的夏尔廷侯爵,仿佛并不存在于现实,处于恍惚中的她,至今也不确定那样的声音是现实还是梦境。
      此后的旅行完全改变了。与其说是在寻找传说中的宝物,不如说是她想要不断了解世界,不断成长,以至能够有足够智慧确定自己的心意。或许也想要在其中碰碰运气吧,想要看看自己是不是会随着时间流逝,将思念的心意转移到别的男人身上,也就不用再烦恼是否遥远的问题了。
      但是,时间的力量,似乎在这件事上变得微弱。
      她仍记得那张十九岁的脸,在遇到每个男人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想到那双真诚清澈的眸子。眼前俊美温和的朱烈斯就是最好的例子,最初在巴黎认识的男子,尽管外表文雅纤弱,实际却已经是经验丰富的海军军官。绝对比霍凡更优秀更美丽的样子,但看着他,想到的仍然是记忆中小丑般可爱的少年。
      “热那亚。”朱烈斯的回答简单明了,“他在那里等你。”
      若是真的,就不妙了,“可以不去吗?”
      “天知道。”看向她的目光充满同情和敬佩,反抗侯爵的人至少要具备承受他任性抱怨的器量。“还要吃炸鱼吗?”
      对于他轻快转移话题的做法,璃璃回以微笑,“当然要啊,请买两公斤,再加一公斤马铃薯。”在对方将惊讶爆发出来之前,异常可爱地压低了声音,“和朱烈斯不一样,我马上就要向南进发,以后都吃不到这么好吃的食物了呀。”
      “是这样?”敬佩的目光由惊讶转为和缓,笑意中的青年越发俊美得难以抵挡,显然赞成她的顺从,爽快地付出购买食物的钱,“决定要去见他了吗?”
      对啊对啊!付钱之后这男人的利用价值就已经完结了,没必要再同他客气,尤其是一脸笑意的欠揍样子。璃璃狠狠咬着已经变得索然无味的食物,非常怨恨地想着,或许就是因为有这些莫名其妙男人的存在,世界才会如此不安定不美丽……
      “真令人敬佩啊。”苦笑着以金钱作为自己轻率的代价,朱烈斯虽然仍旧说着恭维话,但心中真实所想的无疑是截然不同的内容,“听说那家伙的任性,最近已经到达匪夷所思的地步了啊,身边的人全都因此……”
      “反正我又不是他的亲戚。”一想到必须接受自己完全不想接受的事情,那种被绝对地剥夺自由的感觉,就让人食欲全消。
      “是啊是啊,科尔斯小姐的亲人,全都是性格温和又明白事理的人呢。”和一般人一样,对于所谓天才的存在,充满不切实际的想象。
      该让他参观科学院研究室的真实景象,那种号称清洁地狱的环境,通常都会让人对人类所能达到的智慧、忍耐力以及生存极限有新的认识。“不过在关键时刻,那种性格也是完全帮不上忙的呢……”
      “你真是爱开玩笑啊。”
      “怎么会是开玩笑呢,所谓科尔斯家族的天才们,平时也是看到什么就会吃,一直到吃不下为止,因为谁也不清楚下一次吃饭的时间,而且有没有食物也是很大的问题呢。”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很爽快地一口咬掉巴掌大的一块炸鱼,毫无形象地胡乱咀嚼着,拼命忍耐住因此产生的干涩感,在青年目瞪口呆地注视下努力将之吞下肚去。
      “那、那个……真是……真是……”
      “所以啊,我可是从小被教导要珍惜食物,这个是比头脑好什么的更要紧的事情呢。”璃璃自然地打了个充满油气的嗝,并没有饱足的感觉,很遗憾必须立刻离开此地,对于能够留在此刻的青年多少有点羡慕,“朱烈斯也是这样认为的吧?”
      显得无比窘迫的青年,终于吐出完整的句子,“那个,请容许我先告退了……”
      懒洋洋笑着,璃璃回以同样优雅的句子,“不用多礼,请您自便吧。”
      朱烈斯迅速但明显慌乱的身影,让人觉得有趣,可惜粗鲁的小把戏只能作用于这种单纯的人类。对于自己即将面对的夏尔廷,所联想到的只有一片混沌,不论是真实的性格还是对策的方式,全都因为不够了解而变得无从下手。曾经非常非常讨厌不能完全了解的感觉,但随着不断游历,渐渐明白存在于科学之外的“了解”是非常困难的事。在学问的世界,更多的了解可以打开更多的未知,但在现实中的了解,有时候反而会影响判断,而且更多的了解,往往代表更多麻烦。
      只是,显然不是所有人都赞成她的想法。
      夏尔廷侯爵的迎接方式难得平实,接连的旅途劳顿因舒适待遇而迅速消失,得到充分经济支持的生活自有其优越之处,其中之一就是最大限度的完善健康。璃璃感觉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更健康,尽管香菇生涯留下的白皙皮肤始终没有变成健康的小麦色,但拜好吃好喝又极端自由之故,呈现粉色的肌肤显得无比年轻,完全能掩饰这几年时光无端地流逝。不过她也愿意享受侯爵安排的悠闲生活,每时每刻被人小心翼翼地服侍着,甚至是喝水这样的小事,也有人殷勤代劳,这样的日子真是令人沉醉呢,以至于短短几天后,当回忆起曾被困在简陋的小驿站中瑟缩流泪,简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这样的生活,科尔斯小姐还习惯吗?”在繁华街与教堂毗邻而立的夏尔廷别墅,采用一群当地的女孩作为女仆,商人家的女儿们对于突如其来的娇客,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好奇,尤其对于这位被宣告是旅行家的少女,“不会觉得热那亚太无趣吗?和你曾经去过的那些遥远的城市相比的话。”
      “啊,我这个人向来都是很随遇而安的呢。”尽管只是随口说说,但内心很清楚,欠缺金钱援助的生活是怎么回事。某一点来说,探险家和情妇之于贵族的意义应该差不多,都有为金主装点门面兼完善想象的责任。“冒险有冒险的乐趣,安逸有安逸的好处,不过若只是看生活的话,商业都市比较便利,倒是没有错的呢。”
      听到故乡被赞美,女孩子们发出满意的笑声,但随之产生更大的遗憾,毕竟是充满幻想的年轻人,“可是每天每天都这样过着,看的是同样的事啊人啊,真是很无趣呢。”
      “外面的话,可不仅仅会遇到有趣的人。”璃璃微笑,环顾宽敞明亮的房间,不想煞风景的说出这别墅主人的真实身份,“而且,奇遇那种事啊,说不定就在自己身边呢。”
      “啊?”女孩子们陷入浮现连篇的惊讶中,接着是思考后有点愤怒地沮丧,“可是在热那亚这样的地方,根本没办法变成公主嘛!”
      “变成公主?!”璃璃大笑着滚下躺椅。
      人生的乐趣就在于此,每当你自以为是的时候,就能遇到一些充满乐趣的事。
      “有理想总是好的啊。”突兀插入的声音,属于某个认识的男性,在记忆中被标志着“恶魔”的男人。
      她匍匐在他脚前,没有感到屈辱,只觉得头痛得沉重。
      “请起来吧。”亲切得让人害怕,侯爵弯下腰,对她伸出带着手套的手。没有风尘仆仆的味道,有的只是一派优雅自然,甚至鞋尖,也干净得可疑。
      “还是,我还是自己来好了。”一边重复着恶灵退散,一边努力做出最完美的假笑,果然是危险到不行的男人,必然是用和平安逸的生活麻痹她,而现在以温和的突然之势降临肯定是为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刚才还和她进行亲切交谈的女仆们,现在都已经老实地退到看不见的位置。从地板上爬起来之后,才发现维持尊严并非难事,困难在于必须和夏尔廷独处。
      “完全谈不上称职。”夏尔廷并不打算保持老好人的态度,他用懒散的语气直接说出不满,“你浪费了很多时间,结果是一无所获。”天知道,有谁对“寻找”这件事当真过!
      她忍不住狠狠瞪他,侯爵在笑,显然他并不当真,但下一刻他锐利的黑眼睛开始发光。
      “我看不到结果。”他语气温和,却是为了宣布她的失败。
      而她忍不住尖叫,另一个恶魔的证据出现了,“你!你!!你的眼睛!!”
      “那只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他仍然温和,并难得的做出解释,“我倒觉得是个不错的点子,改变瞳孔的颜色确实有助于改换心情,至少是别人的。”
      好吧,她承认除了黑瞳孔之外,侯爵和那个夜晚出现过的模样,没有两样。
      “看来你不喜欢。”侯爵简约地做出结论,他慢慢皱眉,但仍然没有真在烦恼的样子。
      忍耐,必须忍耐,既然来到这里面对,就不能做出任何奇怪的事,“一般人才不会……”
      “一般人?!”结果侯爵比刚才更大声地笑起来。
      “那么……”□□作战,绝对是不智之举,其他方面,也没有任何可能打击侯爵的气焰。宗教的虔诚,或许有人会以为它有用,但是璃璃很清楚,这家伙至少不怕教堂。她的选择只有一个,“请容许我先行告退,阁下看来需要单独冷静下来。”
      侯爵比想象中更敏锐、恶毒,“如果你走开,就准备立刻还钱。”
      “该死!”金钱,永远是天才人生的最痛。
      她理智地停止脚步,遗憾的是,怒视无法动摇夏尔廷分毫。
      再次占据上风的侯爵优雅微笑,“好吧,亲爱的科尔斯小姐,立刻进入正题,相信我,召唤你前来,并不是为了什么无聊的目的。”
      “最好是如此,尊贵的夏尔廷阁下。”她忍不住咬牙切齿。
      而侯爵为能惹恼她大笑不已,但之后他遵守承诺,进入正题。
      相对于璃璃几年的无所收获,周旋于各个宫廷的侯爵做得足以让珠宝大盗嫉妒,他受邀鉴赏无数珍宝,在了解其后传奇的同时也大大丰富对最近二十年来宫廷轶事的所知,尽管其中必然有诸多不尽不实,但以谨慎态度抛弃所有可疑之后,他还是得到了一些非常有价值的线索。
      “你相信吗?这个是我学到的其中之一!”他炫耀地涂掉令眼眶变得深邃成熟的化妆,而后从眼中取出一块镜片,那是镜片商人所制造的奇迹,谁能相信一片黑色的透明玻璃,就能改变瞳孔的颜色?
      对于侯爵坚持霍凡的母亲是个伪装专家,璃璃并不确信,实际上若有时间流逝作背景,任何女人也能化身最完美的伪装者。可以肯定,迷惑过杰罗大公的女子是正当盛年的二十几岁,谁能保证经过二十年的岁月摧残,她仍能保持绝代风华!
      侯爵并不因她的不信而热情稍减,他继续展示自己的收获。藏在旅行装下的文件来自帝国的各个角落,不同的姓名被同一种笔迹签署了几百次,其中的关联性甚至不需要笔迹专家鉴定,但她仍然无法忍受自己看到有的文件上标注百年前的时间。
      “薇莉·范文娜·冉斐尔,这是名字?”太熟悉了,斯科尼亚宫廷签署的出入国文书登记原本。
      “当她离开斯科尼亚,就没再使用过这个名字,实际上她很小心,几乎从不重复使用名字。”侯爵很高兴目睹她被说服,尽管还不彻底,仍代表他的胜利。
      “那她现在叫什么?!”璃璃的忍耐只坚持了一秒钟,接着就是恐怖想象制造出的滔天巨浪般的咆哮,“不!不要!霍凡的母亲绝对不要是和你一样的妖怪人间!”
      “我把它当作赞美。”侯爵毫不介意的样子足以气死任何正常人。“但遗憾的是,按照我的标准,她只是失败的产物,绝对不是同类。”
      “失败……产物……”错了,错了,她根本不该来这个地方,不该听任何胡说八道,不该想要了解那么多。
      “振作一点,科尔斯小姐,你该记得最终目的并不在她。”
      好可怜的霍凡!抛弃他的母亲,竟然被一个妖怪讽刺为失败产物,被当作“情妇生的儿子”已经很可怜了,现在还要面对“连妖怪都认为是失败产物的东西生下的孩子”这样的命运,而且因为已经继承了国家的缘故,一定会变成很快就被所有人都知道的情景,那样的话,就算想要过朴素安静的生活,也根本不可能了吧,真是太可怜了啊……完全陷入到自我幻想的璃璃,一边同情着霍凡未来的命运,一边以科学者的身份揣测着所谓失败产物的真实性,以及就生物学方面的可研究性。
      “科尔斯小姐?”
      “失败产物……失败产物……”如果是失败产物的话,就应该有人去进行回收吧?但是想要仔细研究的话,霍凡似乎该是更好的标本。现在想来,确实有些怪异的样子,明明是愚蠢到不行的男子,却有办法变得让人无法忘却。这一点来说,或许自己之前的顾虑都是多余的,让她变得奇怪的根本不是所谓爱情的东西,而是超越科学理性存在的妖怪之力。
      “你有听我说话吗,科尔斯小姐?”
      “哈哈……一定是这样没错……根本没必要烦恼,绝对是妖力,遗传的力量毕竟是强大的啊,就像大公会被迷倒,我也是不小心嘛……哈哈……绝对是这样没错的!”少女突然发出尖锐的笑声,难以想象的从震惊中恢复到精神亢奋的样子。
      奇妙的是侯爵完全明白,他以奇妙的微笑响应她的热烈,“你要这样想也没错。”象是为了说服无形的命运,“影响恋爱的原本就是一种不可知力量,不管是魔力还是别的,至少我们不能改变它,不是吗?”
      因为精力充沛而态度和蔼——也有可能是受太大打击因此变得想要逃避现实,璃璃明朗地转向侯爵,“尊敬的大人,有什么需要我为你效劳的吗?”
      “真好啊……”不为所动的回应同样明朗的笑容,夏尔廷的眸子一如十九岁时清澈纯洁,其后真实的性格显然也同样不可告人,“刚巧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做,就是这样呢。”
      果然,这恶魔不懂什么叫不可趁人之危。
      而璃璃也就此深刻了解何谓“言多必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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