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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凡事从教育开始 ...


  •   阳光穿透云层,为整个冬天都显得阴湿的宫殿,涂抹上一层仿佛明朗的色彩。
      “真是难得的好天气啊。”坐落于宫殿最偏僻北侧的房间里,传来了宫殿主人杰罗大公一贯爽朗的声音,“各位,不这样认为吗?”
      年过六旬的杰罗大公高大魁梧,相貌堂堂,从幼少时期就不断被提及的“王者之相”即便经历残酷的时光流逝,仍然保持最初的不凡气势,亦是因为如此,造就了略嫌过于专横的性格,因而此刻故作轻松亲切的语气,多少显出他的反常。
      比大公年轻两岁的首相看了看同样年纪的议事长,他们都按照传统蓄着长长的胡须,掩藏在花白胡须后的面孔并非不动声色,然而多年来的共事,已经能仅靠眼神传达彼此的意见。关于再次强调继承的问题,已经是半年来引发的第三次激烈喧哗,大公藐视国民大议事团的态度,不仅得罪了向来属于议事团灵魂存在的大贵族,甚至因为其过于激动而流露的轻率,失去了中小贵族对其类似崇拜的顺从。
      “陛下今天找我们来的意思是?”担任十年首相之职后,自认已经尝尽人间最高的荣华富贵,如今所祈求的就只有国家和平、政事安和,刚刚受封的范斯伯爵向来扮演着调停者的角色,就连这次,他也以为必然是如此,这一点来说,他甚至要同情大公——剥去王者骄傲的光环,闪亮王位上坐着的不过是个固执老人,接连失去亲人的遭遇令他变得不可思议的溺爱血亲,尤其是那个并非合法出生的儿子,为了将其带上这荣耀的王座,大公不惜驱动老迈之身,与整个国家为敌。
      “如果可以……”大公用难以想象地卑微态度转向他,“再劝劝议事团吧!”
      “陛下,您应该清楚,那种劝说是不会有结果的。”同样担任议事长职位十年的吉利伯爵却有相反看法,大概是之前一直担任律师工作的缘故,习惯于理性思维,对于外间所谓老迈者必然产生的软弱心态,看也不看在眼里。他自然忠诚大公,却未必情愿继续忠诚他的私生子。实际上,一想到大公竟然打算为那孩子的继承而改变法律,他就有种难以压抑的气愤。
      “接下去,阁下必然会说任何藐视法律的行为都是可耻的吧?”无比轻松说出这句话的少年——不,实际要比少年更成熟些——那一位继承了大公某些特质的年轻男子,正将身体半挂在窗边,穿着可笑的宫廷礼服,一边和自己的佩剑斗争着,一边打断了三位年长者的秘密交谈。
      议事长被冒犯的沉着脸,用阴暗的情绪面对他的登场。
      “至于阁下你……”年轻男子的眼神转向范斯伯爵,“则会斥责他对陛下无礼。”
      首相忍了忍,终于笑起来,那是长辈对晚辈的和蔼笑颜。
      “而尊敬的陛下呢……”索性扔开了佩剑,年轻男子终于能够对大公致礼,尽管身在窗边,他仍然努力保持敬意,“会趁机装模作样一番,但仍不能解决问题。”
      大公表情复杂地叹息了一下,“我儿,真令人奇怪啊,为什么你在此刻出现?”
      年轻的霍凡王子学着父亲一样发出叹息,“阳光很好啊,所以我被命令不准睡午觉,至少该在各处走走,补完我一直拖欠的体术课程。”说完,他甚至夸张甩动手脚,仿佛是嘲弄般对眼前的人展示自己的成长。
      “命令?!”大公像听到什么可怕的事情般,发出不自然的声音来,“王宫里,竟然有人敢命令你?!”
      显然是盲目溺爱的态度,令在场其他人不由自主产生出某种程度的反感。最直接将之表达出来的当然是霍凡王子,相对于其他二人来说,他既有更适当的身份,也更有资格提出要求,“不是那样啊,父亲……陛下。”用古怪的称谓制止了大公进一步陷入到被冒犯的歇斯底里中去,惯有的懒洋洋的说话方式似乎是想刻意制造出思维迟钝的感觉,对父亲不礼貌地摇晃自己夸张长而精美的宽大袖子,“我只是一个不成熟的小孩子,凡事当然需要得到各位好心人的指导呢。”
      大公刚毅线条的脸上因此话掠过一丝尴尬,“我儿,为父正努力啊,莫心急,一切都会顺利解决,我可怜的儿……”他不免要怒视正极力反对这事的议事长。
      因为王子的继承人身份迟迟不能获得承认,所以传统上的成人礼被一拖再拖,在这个保守封闭的宫廷,成人礼无疑是每个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仪式,它几乎决定着一个人未来的全部成就。每个人在宫廷中的角色都是经过成人礼上大公的亲自认可而决定的,官员的儿子会得到从头开始的职位,而被允许世袭的贵族则在此刻获得人生第一个头衔。想当然的,作为国家继承人的王子殿下,惯例上也是在这时被加封“储君”身份,根据详细的宫廷记录,这个传统已经持续了超过五百年,而之后几乎每一位被加封者都曾占有王座一段时光。大公非常相信传统的重要性,更多的想必是渴求其中不曾遭受质疑的祥瑞,他那么渴望自己的儿子能够顺利登基,以至于在得不到议事团支持的情形下,接连五年的推迟了王子的成人礼。
      “我怎么会着急呢?”王子无忧无虑地笑着,仿佛真像传闻中形容的那样,是个不知人间愁苦的深宫傻子,“那不过是个仪式罢了。”就在首相想要偷偷松口气的时候,他又继续晃动自己夸张无比的袖子,“只是我讨厌一直穿着小孩子的衣服,是真的讨厌啊!”
      如果是这种情形的话,甚至是最坚持的议事长也不免有些同情霍凡王子。因为大公坚持的缘故,王子一直穿着最为正统的斯科尼亚宫廷服装,那还是在大公母亲从法国刚嫁来时所确定的式样,过于精致华丽的装饰完全是不流行的繁冗之物,最可悲的是,因为王子一直没有行成人礼,所以只能穿其中最为华丽夸张的儿童装。做成超加大号尺寸的儿童装,在近几年来几乎成为王子的标志,也进一步渲染了“王子是傻瓜”这类流言的可信度。
      “如果是重新省定在宫内的恰当装束问题的话,我想议事团中会有很多人支持王子殿下的。”受不了大公近乎哀怨地注视,议事长技巧地想要将话题带开,向来推崇正派但轻便穿着的他,此刻竟然有一点点罪恶感。
      “那样的话……”似乎是低头沉思,但眼神中却掠过不为人知的精明,小丑般登场的王子殿下,根本是打从一开始,就计算着如何解决掉温吞的老人家们,“不行啊,绝对不行啊!吉利伯爵阁下就会更没时间考虑那件事呢!”
      一下子就意识到王子所说的正是困扰整个宫廷乃至国家的“那件事”,吉利伯爵的心里充满着不知是欣喜还是忧虑的情绪,或许王子并非真如传闻般那么软弱无能,但因为彼此对立的立场,很快地便想要否认这种发现,他绝对不将国家交给一个连正统称谓都不能好好使用的人,“殿下,这样称呼便足够了。”
      “够了!”对于这样明显的指责,大公难以忍受地做出反抗,“吉利,你为什么一定要刁难这个孩子呢?!”
      针锋相对,律师的口才和原则并未因环境而改变,吉利伯爵的回答丝毫不曾犹豫,“那么陛下又是为什么一定要回护这个孩子呢?!”
      气得脸色发青,就像是传说的暴君一样,如果可能一定是想要砍下谁的脑袋来,但大公最终只能诚实地回答,“他是我的孩子,我唯一的孩子啊……”
      霍凡王子对首相露出迷惑的表情,好像不懂对话的样子,再次将单纯傻瓜的角色扮演得完美无瑕。首相则只是叹气,最近越发加剧的争吵,甚至波及君臣之间的私人友谊,他不免悲哀地猜测着这段五十年前开始于斯科尼亚王立学院的友情,将会终止于何时。
      “是啊,正如陛下爱这个孩子。”身形瘦小的吉利伯爵在此刻变得威严无比,再没人能比他更好诠释什么是真正的忠诚,“我爱这个国家,所以我必须保护能令它安全存在的法律!”
      大公被刺激着涨红了脸,大概是不能认同被指责不够爱国,对于一个世袭君主来说,不爱国的说法确实有些过分,然而也不能指望所有人都能爱一桩祖产更胜亲生骨肉。骄傲令他不想承认,但事实折磨他低头,可以为儿子的地位忍耐更多,这便是大公从一开始对自己做出的要求。
      “陛下正是因为爱这个国家,才会希望由自己的儿子继承它吧?”首相的身高正介于大公与议事长之间,然而当他为缓解气氛,走入两者之中时,才发现处于气愤中的两个人远比想象更具压迫感,“把最珍视的东西交给最信任的人,不是一般人的想法吗?”
      议事长的目光转向霍凡王子,对他难以置信地拼命摇头,如果说要认可的仅仅是智慧也就罢了,偏偏在事件中占据关键位置的是涉及合法的认可,如果简单地接受来自大公亲情的恳求,作为守护国家者的责任感是无论如何无法原谅自己的。
      相对于大公的再度愤怒,霍凡王子的表现要平静得多,当所有人的目光突然集中在他身上时,他在无所事事地玩弄着自己衣袖上的花边,以十九岁的年龄来说,未免过于漫不经心了。然而看在慈爱的父亲眼中,则自动将之解释为有宽和大量的气魄。
      “吉利大人一定会说君主不可感情用事。”小声嘟囔着,霍凡王子毫不畏惧地迎接三位年长者的目光,“不过这次父亲确实急躁了些,会被臣下指责也真是没有办法呢。”用这样不至于听不到的声音,明白无误地刺中大人们的缺失处,王子对于自己仿佛完全来自无心发言,又再一次撼动了议事长内心的事,似乎毫不知觉。
      “至于范斯大人呢,这样的事情只要尽力就好了,父亲既然邀请你们在最僻静的地方聚会,必然对可能发生难登大雅之堂的争吵有了心理准备,所以请不要紧张。”很好心地上前将首相拉出对峙的风暴圈,又给气恼的父亲一个灿烂笑脸,“父亲也是这样想的吧,想要以朋友而非君臣的身份进行谈话,以为能够比较容易沟通,结果完全不是那样,不过也不要因此不高兴呢,父亲不是一直对自己有信心吗?”
      做父亲的几乎要淌下眼泪,事实是实际情况远比谈话来得艰难,在经历一系列阻扰之后,他已经几次怀疑自己是否还能坚持下去。
      霍凡王子已经俨然成为中心人物,他拍拍父亲的肩膀,尽管比父亲还矮上一截,却仍然努力伸直手臂,“别轻易放弃啊,父亲,你也不希望对方不战而胜吧?”
      “大议事团的所有成员都忠诚于陛下!”终于无法忍耐的议事长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的清白,然而这番表白不过是招来大公的怒视。
      “关于这一点陛下绝对不会误解!”同样急切说明的是首相大人。
      唯一保持冷静的似乎只有霍凡王子,“原本也不是战争这样的事,大家未免太紧张了吧?”用同样的方式拍拍议事长的肩膀,“吉利大人啊,从来都是那么坚持自己认为正确的事,一直坚持下去不是很好吗?”
      “你这又是什么意思?!”绝对不能小看霍凡,作为政治家的本能警觉起来,但另一方面,回避那种过于随便的举止时,产生的反感和最初的想法仍然一致。
      “既然彼此不能接受对方的想法,也无法说服彼此,那么继续固执地坚持下去是没有意义的,难道不对吗?”提高了声音,收敛起玩笑态度的霍凡王子,突然间产生出某种令人肃然起敬的力量,“我想大家应该都清楚,可以选择的做法只有两个,要么其中一方放弃,要么彼此各退一步,不然只能维持现状,但是……”几乎残酷地扫视着三位年长者脸上掠过各种复杂的表情,“我不认为你们会希望继续争吵,直到国家灭亡!”
      “国家灭亡吗?”议事长突然笑了,“冒然交出国家的后果也就是如此吧?!”
      “说到底,只是因为不想交给自己认为不适当的继承人,对吧?”天真的脸上露出异样成熟的冷笑,作为对议事长直接的回应,王子也坦率地说出想法,“吉利大人也是相当任性的人呢,把王家和国家当作私人的东西,尽管做出非常爱惜的样子,实际上却只想着怎样继续占有它而已。”
      “住口!”完全被激怒了,议事长并非傲慢的男人,能够得到今天的地位,甚至可以说是心机深沉,之所以失去控制,大概是因为长期以来过于看轻对手的缘故,不过从此以后他恐怕再也不会认为霍凡王子只是躲在父亲背后的小孩子了。“我以及我的家族一直忠诚于这个国家!”
      “这一点陛下当然不会误解!”
      霍凡王子充满孩子气的作出一个受不了的表情,“首相大人没有说错呢,忠诚那样的东西如今真是泛滥又可贵啊。”转向被激怒的吉利伯爵,挑衅般地微笑着,“不是吗?如果我是君主,一定会是被讨厌的君主吧,因为我不仅要求对这个国家忠诚,还要求臣子们对我献上更高的忠诚。”
      看似散漫的发言,却是从另一个方面将议事长及其家族几代以来的忠诚,变成一种可质疑的感情。正如议事长要求的合法,尽管存在着某些偏执的因素,却由于人性的本能而变得无可厚非。
      大公的脸色因这发言变得复杂,“错了吗?是我错了吗?”他显得疲倦,“不该秘密约见你们?或者说根本没有意义?”
      “陛下!”想要挽救什么的首相为难地看着两位昔日好友,“吉利大人!”
      两个一把年纪的男人却像孩子斗气般根本不看彼此,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在引起争论的霍凡王子身上。
      “一定要我说话吗?”王子狡猾地眨眨眼睛,似乎想要变回那个不够真实的自己,“父亲并不是会介意这些细节的君主,所以我说的那种情形,议事长大人现在完全不需要担心。至于以后,既然我怎么做都无法得到认可,那么议事长大人就更不用担心面对被君主质疑忠诚啊,当然,如果不巧夏尔廷的潘迪诺侯爵有相同的看法,议事长大人只要劝告他,不要勉强大家发誓效忠他的封地就好了啊。”
      被提出的另一个继承人潘迪诺,是杰罗大公长姐希雅丝的孙子,和霍凡王子同样是十九岁的年纪,已经因为父亲的早逝而继承了家业,众人对于他的印象,仅限于五年前的那场成人礼,然而确实是被交口称赞的天才般的人物,有着和霍凡王子截然不同的优雅魅力,那种精灵般的气质简直如同夏夜星光下吹入斯科尼亚闷热山间的清爽凉风。而且根据几年来不间断的观察,大议事团简直无法不对他满意,不仅好好经营着父亲留下的封地,完美的尽了作为人子的责任,对于遥远的故国斯科尼亚也一直保持关怀的态度,尽管可能是因为渴望继承王位的缘故,但不管怎样,当他以良好教养的方式关心国事的时候,还是非常值得人敬佩。
      “王子殿下过于忧虑了,继承的问题不是那么轻率便能决定的。”议事长尽量平静而冷漠地回答道,“继承人是关系到国家未来的大事,决不是紧靠某一点优势便能取得。”
      “真的吗?我可不这么认为呢,吉利大人。”继续微笑着,对于年长者的虚伪有种不屑的反感,完全变成两人之间的争执了,却不希望沦落到放肆争吵的地步,大概是骄傲所至,却也因为那个人的教导,“白公爵是绝对不会放弃在撒丁尼亚的一切,否则很难解释他努力给予女儿合法身份的做法,当然你是不会承认这种亵渎法律的行为啦,所以白公爵这边的继承人和我一样,也是无法获得你认可的呢。”
      撒丁尼亚的白璧德公爵是拥有继承资格的第二人选,却不是一般意义上所谓的“第二顺次”,尽管母亲玛莉娅是杰罗大公的幼姐,却又因为娶了同样拥有继承权的希雅丝公主的女儿蕾欧娜,因此拥有了更为有力的继承要求权,不过蕾欧娜夫人红颜命薄,并未能留下为公爵后代。公爵目前唯一的女儿乃是由情人所生,为了给予女儿合法身份,公爵甚至不惜收买教廷,据说他的成功指日可待,因而这个女儿也将会拥有同等继承权。对于这个存在,议事团的看法相当谨慎,一方面他们欢迎白公爵的继承,另一方面却不得不考虑白公爵的继承势必引发又一场继承争论。当然它们可以要求公爵为国家再婚,可惜公爵在此事上自有坚持,并且于夏尔廷侯爵成人的当年,正式宣告决不会与侄儿争夺王位。
      “但是真叫人嫉妒啊,白小姐能更接近王位,如果她和夏尔廷侯爵结婚,那么未来的王妃总有可能在什么时候成为占据王位的人。而且尽管有人会很不满,他们的婚姻却是合法而不容否认的,于是那些人只能看着自己轻视的污秽血统进入王家,说不定是千秋万代,直到永远喔。”口气再次变得轻浮起来,说不定根本从未当真过,王子突然越过成人礼未成带来的障碍,“也许,促成他们的婚姻是件不错的事呢……”
      大公的脸色由青转白,“不,我儿!”
      议事长仍然一言不发,很难分辨是厌恶还是佩服,他以一种不成功的观察者姿态看着王子的表现。
      首相是现场唯一认真考虑王子发言的人,基于政治稳定的角度,他或许该赞同王子的建议,但他立刻又想到如果白公爵女儿和夏尔廷侯爵的婚姻成为现实,那杰罗大公未免太过可怜了。“如果是殿下和白小姐结婚……”
      这提议令大公双眼一亮。
      “父亲,难道你希望由我同白小姐结婚?不,那太没价值了!”王子却难以理解地露出了惊慌,“一个不被接受的王已经足够了,再加上一个不被认可的王妃,那样的王家会成为国家的笑柄,而且已经够了,我没有自信为自己的后代争取足够认同。”
      忍耐多时的议事长慢慢开口,“我没有不认可白公爵的小姐。”
      “吉利!”首相惊叫,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顽固的老友。
      “如果教宗认可她,至少不到不能接受她成为王妃的地步,当然我们斯科尼亚和意大利对此看法略有不同,但我想白公爵一开始就没幻想自己的女儿会成为女王。”完全是分析的口气,议事长平视大公阴沉的脸,“我倾向于王子的建议,尽管我不得不怀疑,那是王子自己的意见。”
      被看穿了,顿时觉得气馁,想必又会被埋怨了吧,自己果然不够聪明,也不善于言辞呢,年轻王子不满地将头转向一边,那里是他进入时通过的窗口。
      “好吧,暂且不谈这个。”议事长露出再度掌握大局的笑容,他不是坏人,只是因为身份年龄以及地位这类的关系,不得不令自己严厉,“很显然,促成夏尔廷侯爵和白小姐的婚姻,要比‘劝说’霍凡殿下接受一位陌生新娘容易得多。”
      完全脱离预料了,王子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惊慌,他退向窗口,“我不会和白公爵的私生女儿结婚!”像小男孩般的任性大叫着,其中似乎隐藏着某种难以解释的原因,“我不结婚!父亲,我说过了,我绝对不结婚!”
      大公怜惜地看着独子,如果可以希望他永远是孩子,然而另一部分私心却又不免幻想,或许应当让他早点结婚,说服议事团接受一个有强势外家支持的第三代继承人比眼前陷入的僵局似乎要容易得多。“你总得结婚啊,我儿。”
      王子殿下的表情简直是厌恶了,“我不要!让我结婚的话,不如父亲自己结婚好了,不是有很多人希望你再婚吗?”
      “我已经有子嗣了,干嘛再结婚?”习惯命令的脸上纯然呈现着一片假装的无知,杰罗大公的心中显然有了新的计划,“而且我老了,厌倦再度陷入热闹的宫廷。”
      首相和议事长倒是不约而同地爆出低笑声。
      王子趁机迅速爬上窗口,他放弃说服了,并显然不满事情脱离预计的发展,“我再说最后一次!我绝对不结婚!”说出最后一个单词的时候,他已经跑在花园的白石小径上,留给三位老人的只有突如其来宛如旋风般的混乱感。
      “年轻果然……好啊。”目送王子快速消失在树丛后的背影,首相大人似乎心有所感地发出叹息,“连我这个老家伙都忍不住嫉妒起来了。”
      “但是,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吧。”议事长不为所动地沉着脸,他再次面对大公,神情已经缓和许多,“真不错,是个非常有精神的男孩子啊。”
      “你也这样认为,不是吗?”大公紧绷的情绪因此也放松了,提到儿子,他总是和蔼可亲的。
      “几乎看不出有继承到母亲的任何,才真是幸运。”
      大公和首相的情绪因淡淡投下的这句话再度紧张起来。
      王子生母的一切是斯科尼亚宫廷中最最最最禁忌的话题。然而作为杰罗大公老友的在场二位,却是少数了解内情又不曾被迫离开宫廷的人。尽管不想记得那么清楚,但二十五年宛如旋风般降临的金发美女,不仅从第一眼开始便俘虏杰罗大公的心,也给所有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拥有妖精般气质的美人令大公产生诸多改变,其中之一是令他放弃不断寻花问柳的放浪生涯,现在想来还真不知该感谢还是怨恨,但最大的影响莫过于当她在十八年前突然离去,她为大公生育的孩子才真正为世人所知,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当所有人以为她的背弃代表大公对一个女人的痴迷终结——大公突然展示出好父亲的一面,他将儿子霍凡封为王子,从那时开始策划如何将其送上王位,并且命令所有人不准再提起那曾经与之生活六年的美人。
      “够了!住口!吉利!”大公的咆哮更证明了离开的那个人拥有的巨大影响力。
      “当然可以,陛下。”话题一转,“不过将王子殿下的教育交给著名的科尔斯家,真是高明啊。”
      这一点似乎是单纯的实情,大公自己也觉得满意,“是啊,著名的科尔斯家,那个人尽管很年轻,却不愧天才之名,不像从前,霍凡完全能接受……”
      谈起孩子来没完没了的傻瓜父亲最麻烦了,议事长悲哀地想着,终于转入自己想要说的正题,“陛下一直担心的那件事,想要说服议事团完全接受是不可能的,但如果以交出某种权利作为交换,则会大有希望,因此……”
      风又开始吹起来了,在这个小小的山地之国,形成一种改变前的躁然。
      在王宫的另一侧。随着又一片明朗的阳光穿透云层,洒遍花园的每个角落,甚至是珍贵大杉木的树荫下,引来一阵不满地抗议,“真讨厌!这鬼阳光!”
      刚刚摆脱了那场称不上成功谈话的霍凡王子,几乎是随着阳光落下,看着不断抱怨却始终不曾移动身体避开阳光的人,突然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真讨厌!鬼一样的霍凡!”抱怨的人立刻作出了反应,身体仍然不动,抱怨的对象却由阳光换成了眼前的少年。
      “这种行为算是以下犯上吧?”霍凡笑意盈盈地问道,“我记得你有教过,用不雅的方式跟殿下说话是冒犯。”
      “……僭越。”似乎有一两秒钟的思考,声音的主人说出正确答案的同时,终于勉为其难移动了身子,背靠着树干坐起,面对霍凡的是一双有着奇异色彩的眸子,“你没有说服那些老……老人家,对不对?这次是谁?我想一定是吉利大人,他向来都最冷静,不会被你成功干扰到!”
      “太小看人了!他被气得大吼了啊!”
      “可是,关键在于你还是没成功!”忘记了一贯的坚持,也忘了想要保护过于白皙皮肤的愿望,猛然站起来,甚至顾不得捡起随之掉落的书本,“这次又是什么原因?!殿下啊,尊贵的殿下,我给你模拟了十六次,你究竟还有什么情形不能应付呢?!”
      阳光中,因气愤而略略红了脸的,那一双奇异色泽眸子的主人,是一位非常非常年轻的少女。比霍凡王子还要年轻上几岁,却更像是能左右局面的一个,除了说话时不由自主流露的强势之外,那种全身上下充溢的安定感,更增加了几分老成的味道。然而还是过于年轻,在这座宫廷中,尤其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不,实际上是整个国家。她的身上丝毫没有山地之民的特征——她既不纤细也不健壮,在一身普通的女官装束之下,有着不可思议娇嫩柔软的身体,略微的苍白和圆润柔软是长期养尊处优并且深居不出的结果。可以想见,即使身在这个宫廷中,唯一能够令她增添血色和活力的活动,大概就是和不成材的霍凡殿下舌上交锋了吧?
      “璃璃,你就不能承认是吉利那老家伙太厉害,而我们力量不足吗?”因为无论如何说不出自己落荒而逃的真正理由,王子殿下狡猾地尝试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方面。
      “殿下!请叫我科尔斯……老师!”
      作为天才的科尔斯家年轻一代中最聪明也是最有前途的一位,洛琳·科尔斯时常被误认为是同名的父亲,然而事实是这位年轻的天才、非凡的教育实践家——这得拜霍凡殿下所赐——不仅是女性,而且到目前为止也只有区区十六岁的年纪。不过对于一个十四岁获得王家科学院博士学位,十五岁接受王室教师职位的人来说,十六岁的确已经是可以回头来感叹人生的年纪了——这仍然得拜霍凡殿下所赐!
      “璃璃!干嘛突然当真啊?”几乎是立刻的,因为见不得她的疏离,王子殿下走近了她身边,“最多我告诉你原因好啦。”
      并没有立刻理会他,一年的相处让她对眼前的少年有了足够了解,他的妥协往往是进一步要求的条件,如果答应得太快,最终付出更多的将是自己。不是讨厌霍凡王子,也不是讨厌现在的生活,但是对于越来越亲密的相处方式,凭借少女的本能已经产生出隐约的不安。被亲密的叫着家里人才叫的乳名,一方面高兴他能自然接受自己那双独特色泽的眸子,一方面则加深那种不安。这个王子殿下除了笨得可以之外,还出人意料的非常非常会撒娇。
      “我不想结婚。”不希望被璃璃讨厌,也不希望被认为是笨蛋,霍凡迫不及待说出了那个直觉很讨厌的原因,“父亲和首相大人他们希望我结婚,可是我不要,我才不要结婚。”
      向来熟知人类一切行为模式的天才少女,突然间遇到了无法解释的现象,她第一次因为心痛而不能言语了。一年的相处,从最初的不满到接受,再到了解,甚至于深入到彼此内心的交流,或许比理智所能控制的达到了难以掌握的地步。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穿着滑稽的王子时心中的厌恶,但此刻,记忆却无论怎样也无法消除心中的复杂变化。
      “为什么呢?”这句话问不出口,因此大概能了解霍凡失败的原因了。
      “不问我为什么吗?”少年优雅温柔笑着的脸上突然间闪过一丝惊讶,“难道连这个璃璃也早就知道了?”
      摇头,非常诚实接受自己该付的责任。刚刚察觉思维中的又一个盲点,天才少女的骄傲再度遭受严重打击。鼓励王子去表现自己,去想办法打破政治上僵局并不是因为什么忠诚和教师责任之类的热情,而是希望完成自己成为帝王之师的理想。一直以来过于执著于此,反而忘记了考虑对方成为储君后生活上必然发生的改变。
      其他的暂时没想到,可是很确定,不希望看到出现太子妃。
      “没有爱就不结婚。”
      “没有……爱就不结婚?”她没听错吧?
      “是的,没有爱我就不结婚。”和小丑装束、白痴笑容完全不符的宣告,就这样被十九岁的王子殿下当作心情秘密般说出来,“因为璃璃是我最值得信赖的人,所以我愿意告诉你。”
      少女的心情却异常复杂,一方面是纯情少女之心为听到如此单纯的宣告而感动,另一方面的理智却为斯科尼亚王家产生出这样一个单纯过头的王子感到不幸,谁都知道王室并没有自由婚姻的权利,六三年遗留的协议中明文规定,王室婚姻不仅需要得到大公认可,并且还要得到法国、普鲁士两国统治者的认可,尽管拿破仑的战争打乱了欧洲的秩序,但普鲁士对国家的威胁却始终不曾消除。
      “而且……”看着阳光中白皙纯净的少女的面庞,霍凡突然有种冲动想要把心中的秘密全都说出来,“我希望、我真的希望第一个爱的人是璃璃。”
      “璃璃?”哪个白痴又在乱叫她的乳名,作为天才,即便是发呆中,也不会错过身边流过的任何讯息。尽管迟了一秒钟,她还是意识到事情超出发展,“你说是我?!为什么你要说是我?!”
      高出少女很多的霍凡王子,疑惑而羞涩地看着自己认定的女子,他明明已经选择最婉转的方法表达自己的心意,为什么璃璃还是一脸受不了地在抓狂呢?
      或许是她不要被他爱,这想法他一点都不喜欢。
      “没有错,我真的希望可以爱璃璃啊!”
      “住口!不准说!”理智的自己一边践踏没用的老祖宗们在六三年签订的协议,一边鞭打心存妄想的自己,为了遗传,她绝对不可以嫁给比自己笨很多的男人为妻。然而另一个自己,一边忍受理智的鞭苔,一边感动地哀哭着十六岁的少女情怀。
      “我是认真的!”突然变得坚定,不是不了解眼前少女的心,因此霍凡更不允许她为了那些根本可以漠视的问题拒绝他的要求,从不得不考虑结婚那问题的第一秒钟开始,就只能想到璃璃一个人的存在,他不想去思考存在于反面的结论,“璃璃也必须认真!”
      “认真什么?”愚蠢果然是会传染的瘟病。
      “接下来的日子,我会认真去爱璃璃,璃璃如果不愿意,可以认真想办法不让我爱你。”说出来了!终于完全说出来了!一直以来的小心翼翼终于可以结束了!
      风懒懒地来了又去,带来云层,带走荫罩在少女面上的灿烂阳光。
      慢慢变得通红的脸颊,怎么藏也藏不住,果然,想要随意控制感情,是对于人类来说最困难的事。
      被他霸道却不失温柔地捉住了下巴,抬头,看到的是自己那双色泽奇异的眼。
      接着便点了头,真是被魅惑了,丢开一切,全随了心,全随了自然。
      听他满足的笑,宛如孩童般,纯真得让人忘了世间诸多牵绊。
      “我好爱璃璃喔……”仍然是只会撒娇,莫可救药的笨蛋。
      下一刻,温软的唇初次交缠,心惊得发颤,是为了陌生的欲望,也是为就此改变的什么东西。
      第一次陷入到这么深的不了解中,第一次陷得这么心甘情愿。
      那一片阳光,那一阵风,那一棵大杉木,那一个誓言,那一双小儿女,成就的是山中小国王宫里一段青□□恋。
      那一年,明明白白,杰罗大公统治的一八三零年。
      他,十九岁,杰罗大公唯一的儿子。
      她,十六岁,王子殿下唯一的老师……情人。
      战争早就开始了,是在个人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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