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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云来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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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爽的秋夜里,几队人举着火把接过了新来的货物。
胥里珊紧张地看着那一车车货物,心底直打颤。
“喂,胥里珊,”蜜拉尼有些好笑地看着那个向来方正的瘦小女人,“走了。”
这人对自己有怀疑。
当然她不是第一个怀疑自己的人,但她是第一准确查出进过自己的手悄悄送走多少东西的人。
“不对。”她皱着眉头说,“不管怎么算,数量和这次支付的钱都不对。”
蜜拉尼听这话,倒是挑起了眉头。
胥里珊的眼睛不错,计算能力也很强——她说得没错,这次的数量的确不对。
多了。
而多出来的,是请图塔尔部落出手的报酬。
其实图塔尔部落最早组成的成员是首领朵秀和蜜拉尼姐妹。
但那个时候的她们并不是一个部落,而是一个女杀手和她捡的两个小人。
所以图塔尔部落后来还是偶尔会接一点“本分”工作。
六年前,鬼方的某位贵族看他人洗劫稻城抢来无数粮食,还被大王夸赞后,动了心思——他曾经用过图塔尔的杀手,这次,他跨过朵秀组织了一场暗杀……但他并没有打进勇玉关,也没有打进漠城。
一个不起眼的平民将军居然组织起了有效的防御。
而那漠城节度使居然也毫不拖泥带水,在第二日清晨便出兵,一波夹击之后苦战数日,击退了这次进攻。
这事儿成了那位贵族的笑柄,没多久便被手下的奴隶反了。
只可惜那位平民将军呕心沥血,苦战多日,却还没等到朝廷的封赏就因为旧伤新伤并发,驾鹤西去。
“这就是白将军。”
看着眼前的那一座木牌,卓灼神色略有一丝动容,她扫了眼侍卫:“你们都出去,哀家相与英雄多呆一会儿。”
没一阵,铁甲声响,侍卫小声解释的声音传来:“云将军……里面是她……对……”
“哀家不能叨扰他人祭拜白将军的。”太妃在里面说,“正好,哀家也该离开了。”
“太妃留步。”那云将军一手推开门,一边道,“所有人,向外走十步。”
她抬眼看向那位走进来的银甲将军,微笑着道:“云将军。”
然后她微笑着开口:“久仰大名。”
她接着用口型比划道:“曦芸公主。”
那银甲将军面色白净中有几分秀气,皮肤虽然已经粗糙,但面容依旧。不着红装、甚至贴着几簇短短胡须的她看起来着实有几分少将军的味道。
曦芸对着她行了个礼,用粗糙的声线道:“云来风参见卓太妃。”
“快快请起。”卓灼托起云将军的手,看着那纤细又粗粝的手,感受到上面的茧子,她刚想说什么,便对上了她从未见过的坚毅眼神。
冥冥之中,哪个高大的独眼女将军出现在卓灼的脑海中。
她本想感慨这曾经在花团锦簇中长大、每一根手指都染着最好的豆蔻、美丽又耀眼的公主如今变成了这样,好叫人心疼。
但她又想起那个拥有银灰色眸子的女人说:
“女人大可不需要美。”
公主大可不需要那些华丽的装饰啊。
看她的神色,她自己似乎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对于齐瑜、对于自己、乃至对于夏国而言,这样的曦芸公主远比当年那金玉一般的公主强大、有用。
“云将军,幸苦了。”卓灼真诚地道。
“为夏国征战,臣不辛苦。”曦芸公主同样真诚。
她没有说谎。
出人意料的,曦芸很喜欢征战沙场的感觉。
曦芸公主是老夏王膝下唯一的公主。
她从小有些调皮,但实在冰雪聪明,是难得能让老夏王和齐瑜同处一室而维持表面和平的人。
无论她想要什么,父王都愿意给她。
但母亲对她却严苛很多,不但不让她随性而为,还常常让她跟着王子们听课。那自然也没多少功夫学习女红这些了。
她听母后笑着说过自己的一桩童年趣事。
一个贵族家的孩子抓阄宴上,曦芸公主去了。
那个小孩看了半天,爬来爬去也没选好要抓什么。
风风火火的曦芸直接指着墙上挂着的长刀问:“何不将这刀也放在这儿?”
“哦?”
“若这刀在此,那便立刻知道要选什么了!”
众人笑:“你可知这刀是用来做什么的?”
小小的曦芸公主奶声奶气地道:“兵者,可诛杀逆贼,可保家卫国!”
其他人或许只当是童言无忌,但齐瑜却记下了这一幕。
后来曦芸想学习武艺兵法、想在沙场盘上与王子们演练、想打马球、想打猎都被一一应允。
其实老夏王不希望女儿长成这样,但奈何他只有这一个公主。
而且这也只是一个公主。
而齐瑜……她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可以肆意生长的自己。
曦芸公主在贵女圈子里是最高挑的。
因为她骑马射箭打马球,而且那些其他女子们吃一口就放下的点心她会全部吃掉。
也有贵女们背后窃窃私语:“她那样哪里有男人喜欢?”
“但她可是唯一的公主!”
“不过是会投胎罢了。”
“休得胡言。”说这话的往往是赵卿。
许多贵女们觉得这俩在一起一定会掐起来。
可不,两位最高贵的少女又是完全不一样的性子,怎么想都不会和谐吧?
但,她们见过第一面的时候就感觉到了一股相似的气息。
一种对于叽叽喳喳的八卦故事的厌倦。
她隐约间感觉到,赵卿志不在此——至少不在后院的方寸间。
虽然她俩从未过于亲近,但两人却也有几分默契。
千里之外,正在讲课的赵卿忽然打了个喷嚏。
“睡在念叨我?”她暗暗想。
但念头只划过了一瞬间。
她看着那些稚嫩而聪慧的女孩子们微微一笑——还要继续上课呢。
千里之外,曦芸眉头微挑。
“你说罗来是奸细?”
“不,我只是说,他是将消息传出去的人。”
“他父亲是……她带过来的人!”曦芸在边疆多年,曾经无比顺嘴的“母后”早已叫不出口。
“我只是提醒将军而已。”卓灼看着曦芸那对硬朗的双眼,“我不会动他,不过我会把王峰留下来给你用。”
“王峰此人太好虐杀。”
“但我发现,他似乎摸索出了一套针对肌肉骨骼的……玩法,”卓灼推开门准备离去,“军医,或许可以交流一二。”
“太妃娘娘的大礼,末将收下了。”
“不急,”卓灼爽朗大笑着离开了,“云将军值得更多的大礼!”
卓太妃屡次不见林大将军,却私会云小将军,据说私下还送过不少礼。
话说着云小将军的确是清秀精致,卓太妃若是有了兴趣,也是自然的。
毕竟她是那个喜好男色、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卓太妃。
“卓太妃又养云将军这个面首了!”
洛军师带来这个消息的时候,林野方练完兵。
在勇玉关多年,只要林野在,他就会亲自练兵。
他闻言,更像是一块沉默的石头了。
洛军师在林野身边多年,也是知道他对卓太妃那份心,更知道这几日他一直没有私下见到卓太妃,每次都被赶回来。
只是他刚要上去宽慰几句,林野便起身了。
“我再去练练兵。”
漠城节度使府邸的对面是一座老宅子。
这曾经是李将军的府邸,不过后来他惨死,这宅子也被收走了。
起初大家还以为这里会成为林将军的宅子,但却发现有人一箱一箱地送进去了许多许多的书。
再后来,“藏书阁”的牌匾高高挂起。
张小鱼坐在木凳子上,接过对方递过来的名卡,细细核对之后:“进。”
他很喜欢现在的这个活儿。
他少时习得一点字,后来被匈奴人抓过去当壮丁后因为识字颇被赏识,又寻着机会学习了一点匈奴语。
再被大军带回中原后,因为长官发现他略通两种语言,推荐给了勇玉关——夏在建设藏书阁,包括勇玉关以及关卡后的漠城。
夏国境内,凡有城池处,皆有藏书阁。
凡是夏人都可以去申请一张读书证,有了这张读书证就可以进入藏书阁。
作为少有的“文化人”,张小鱼成为了藏书阁的老员工之一,负责整理书籍、管理秩序、核对书证等要务,身居数职。
主要是漠城人口不多,比起王都,这里无论是总人口还是读书人的数量都少之又少。
所以这里的藏书阁不大,来的人、管理的人都少。
乔装打扮的耶律天阳随着卓灼走进藏书阁,眼中闪过惊叹。
虽然表现得有些“没见识”,但张小鱼也觉得见惯不怪了。
在这种偏远的地区,看到如此堪称壮观的书海,的确是让人震撼的。
尤其是没见识的匈奴人。
自从夏纸生产普及以来,夏国的书便宜了很多,不说那些熟读圣贤书的读书人,至少识字的人比以前多了些。
加上这几年的粮食生产尚算不错,又没有太大的战事,偶尔有天灾也能应付;而且王族人丁稀薄,没有娶嫁、添丁之事,王室开支不大;太王太后更是不喜排场不好奢华、以勤俭著称,更不爱大兴土木,下面的官员哪怕私下如何奢靡,也要装装样子。
所以夏国人民的日子过得比他国百姓的好了不少。
渐渐的,曾经痛斥“二凰”的歌谣渐渐消失。
对于百姓而言,掌事的是谁似乎没那么重要。
只要他们有饭吃、有地住就行了。
更何况现在还能认得几个字儿,能去藏书阁看看书。
可比别国强上太多了。
夏国的变化,耶律天阳是有所耳闻的,但他先前根本不在乎——匈奴毕竟是游牧习性,尚武轻文。
其次夏只是齐国这个宗主国附属的几个国家之一,国力跟楚、吴相似,比蜀、江略强,但整个国家满打满算也只有十几万兵马。
但这次来勇玉关内他才发觉,这小小的勇玉关井然有序得不像边关之城。
而且许多人都读书认字,学堂都有好几所。
耶律天阳这才想起来,这些年来,似乎匈奴还没有在勇玉关上讨到什么好处。
不知不觉间,这里居然成了一块不明显的硬骨头?
耶律天阳看向那个狡诈又美艳的女人——此时她正看着自己一手办起来的藏书阁,脸上的笑容都变得柔和了许多。
难怪母后想见她。
想起母后在鬼方那一系列还没有完成的宏远计划,耶律天阳暗自道,她们俩或许应该见一面的。
是夜。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随着打更人渐行渐远,几个裹着黑袍的人蹑手蹑脚地窜了出去,借着暗淡的月光,洁白纤细的肢体在空荡荡的黑袍下若隐若现。
黑影们轻车熟路地溜进了云山关军营大帐之中。
他们显然很清楚楚军的守卫部署与地形,熟练得像是回家。
打头的第一个刚要往外窜,就被后面那个最高的一把拽回来——下一刻,一个兵丁睡眼朦胧地经过。
第一个黑影感激地仰头看她,却只看见那人一只银灰色的眼睛如鹰一样锐利。
黑影暗暗低下头,只觉得心跳如擂鼓,完全按捺不住心底的兴奋与激动。
这种恶心肮脏的地方,终于要毁掉了。
边塞的秋夜凉得很快,但楚国军队大帐却极为火热。
而且是字面意义上的火热。
因为楚军大帐走水了。
滔天的火光几乎染红了半边天,但令人意外的是,云山关背后的稻城却城门紧闭,无人帮忙灭火,甚至不许士兵来稻城借水。
六年前,鬼方大军翻过云山关,杀进了稻城。
稻城节度使亲自带领两千部卒防守了足足六天。
但他始终没有等来援军。
反而,因为进攻过程中死了鬼方一位贵族家的少爷,愤怒的鬼方大军将他五马分尸,杀尽仅剩下的五百部卒之后又屠了半城。
稻城之中长街浸血,到处都是残肢与滚落的头颅,哭嚎之声不绝。
可云山关中的一万楚军龟缩不出,没伤一兵一卒。
别的城池都与对应的关卡互通有无,但唯独稻城与云山关是例外。
自那次屠城之后,没有百姓与云山关内的兵丁们有任何交集了。
那把火是从军营中心烧起来的。
火势本就迅猛,没一会儿还蔓延到了放酒的地方——吴将军喜好美人美酒,与前夏国骠骑将军李还乃好友。
珍贵的酒水成为了绝好的燃料,炸开的坛子像利刃般扎向楚兵。
顿时,那滚烫的烈焰愈发凶猛起来。
那半晚,不少衣衫不整的士兵在火焰中哀嚎不止,因为找不到吴将军与他的副将,军中混乱了许久,直到天明,众人清点尸体时才发现那已经被烧得不成人形的、勉强靠随身带着的军符而认出来的两人。
这场火来得太急太突然太凶猛,而且导致的伤亡太过惨重,是继勇玉关之后最为愚蠢又惨烈的事件——他们在现场发现了摩兰人的弯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