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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闲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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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颜朱自告奋勇跑去探消息,只探来点虞王府的琐碎话,有关那对新人的,也不知是真是假,说老早就有婢女发觉新娘子不见啦,单剩了一块红盖头,那时太后特特派来道喜的人还在,世子便压着没声张,暗自出去寻过一回,没个下落,谁成想出了这样的事。
忆及前几日冷暖泉边那个趾高气昂的姑娘,我也有些感慨:“宋绮罗不会是跳湖自尽吧,她那么想嫁给秦暮。”
“也有别的说法的,”颜朱道,“床底下扫出来半块月饼,你说会不会那么巧啊……”
然后两人忽然都不说话了,趴在桌上默了一阵,轻声问他:“晏姑呢?”
颜朱下巴磕着桌沿摇头:“那边不让进了,说不定还要重新查验呢。”又兀自顿了一阵,狠拍我肩膀道:“现在宋家就咬着两个人不放,一个秦暮,一个师父,”吐吐舌头,“也提到你。”
当然消息总是有代价的,代价是一大篮子豆角。
颜朱说:“反正你哪儿也去不了,练练指头劲儿。”
小花厅里坐着择了一小半,颜朱开始打盹,大师兄倒进来了,一阵风似的坐下:“大早上的也这么热!”
我问:“师父呢?”
大师兄饶有兴致地拈了根豆角打量一番,然后用它戳我脑门:“师父说累了,隔壁歇着呢。”
我不放心,自己跑去隔壁看,果然见陆尘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不知是养神还是睡过去了。低头见他双手搁在膝盖上,右边掌心朝外,正是狰狞的一片疤痕,六年前替我挨的,想那回秦叔梅大概真是发了狠,这只手背在身后有个把月,好容易结了痂,大概永远也褪不了了。
我试着唤他一声:“师父。”见他面色未动,便去找了条薄被来,又怕惊着他,只小心翼翼地搭在他双臂上,勉强扯开一些盖着肚子,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回花厅。
大师兄不知从哪个角落将从前用的碗筷找出来,按次摆成十份:“你看八弟的这个,缺了口的,果然是个做官的命。”
“大师兄……”
“嗯?”
“师父,师父他说什么了?”
大师兄反问:“师父跟你说什么了?”
“没有,”我垮了脸,“昨天夜里回来后,他就没跟我说一句话。”
大师兄笑:“紧张什么,师父没怪你的意思。”
我摇摇头:“那个石头,明明是我的,师父为什么那样说?”
大师兄敛容道:“出了两条人命,皆是不明不白的,宋家人岂会善罢甘休,指不定还捅到朝廷去。你觉得师父会眼睁睁看你去送死?别傻了,这种干系少一分是一分。”
“反正他们早就怀疑我啊,可是师父不一样,师父根本就跟这没关系!”
大师兄叹气:“小九,这事儿本来不是冲你的,我这么跟你说吧,那个含烟小筑不起眼,却是多年收着莫愁剑与《无影剑法》的所在,昨儿那么一闹,便有人打着查验的名头进去了,明白么?”
我奇怪:“查验完了再好好收着不就结了,本来就是莫愁谷的,难不成还怕人明抢?”
“若是宝剑收得好好的,那绿珀又怎么会落在外头?自然是叫人生疑的,又听说秘笈也不见了,”大师兄道,“其实老早有传言说那两样东西已落入他人手中,反正我是从来没见过,而且这个传言,同顾浪有点关系,嗯,这个这个再细的得问师父。虽说莫愁谷这么些年了,也不是靠那两样东西混,但总归是代代继承人传下来的,要真丢了还一直瞒着折腾那些虚名头,岂不是自己扇自己嘴巴。”
“我琢磨着你也就是太倒霉赶上了,昨儿那小子会说出那么个纰漏,估摸着也是临时编的,”大师兄安慰我,“师父做事向来有分寸的,单靠个石头赖不着他,万一闹大了,秦叔梅帮他求情也是理所当然,可要换作是你,恐怕就当个替死鬼得了。”
我明白了。如今我叫颜朱还是陆青山都不打紧,可若是扯出我身世,比如姓顾什么的,横竖顾浪已经不在,一切顺理成章推我身上来,估计就够呛。
大师兄笑着撵一下我脑门,“不说这个啦。”又东拉西扯了一通。
旁边颜朱霍地弹起来,揉揉眼睛:“都择完了?给我给我。”豆角尽数捋进篮子里,提着出去了。
我还是挺沮丧:“大师兄,我真没用。”
漫天闲话堪堪顿在半截:“——啊?”
我说:“我功夫也学不好,净添乱,还总连累师父,连累你们。”
“你会这样想,哎,”大师兄笑,“小九,你知道从前我们为什么不搭理你俩?因为师父太偏心。我们八个人刚入门那会儿,哪像你们这般手把手教的?就跟着其他弟子练,心法也全靠死记硬背,倒过来顺过去地背到自己开窍,满了一年师父才着手带。你是没见过,那时真是苦死了,没日没夜地练,觉都睡不饱,谷里大多数有些名气的,都是那么练出来的。”
原来这几个师兄平日看着悠哉游哉,也并非天生的能耐,都是苦练出来的把式,听大师兄这口气,比我和颜朱当年可悲摧多了。
“其实师父从前,挺凶的,十七八岁了我还怕他呢。哎,你不知道他一掌劈下来得有多疼,”大师兄慢条斯理地道,“后来大了才渐渐晓得师父的用意。你这脑子钝了点吧,到底武学的根基还是天生的,要有我们那时候一半心力花下去,何愁成不了大器?但师父他老人家也确是偏心的,大概从一开始就不指望你当什么女剑客,哎,练得虎背熊腰还是三头六臂的有意思么?只望你做个简简单单的姑娘家。”
我顺着大师兄的话一路倒回去想,自己那段失魂落魄的日子,那年生辰他同我说的话,他门神似的样子,冰雕似的面孔,清淡的眉眼,他曾问过我愿不愿练剑,有没有心上人,他不止一回地教我握剑要牢稳,他说:“往后你就跟我姓陆。”还有承他衣钵之类的话,到如今看着,还真是遥遥无期了。
一番番情景打脑子里过,留意的未曾留意的,皆历历在目,眼眶禁不住一阵温热。那么些年,还真欠下不少债,陆尘的,颜朱的,师兄的,风雨波折里,都是二话不说地替我兜揽着,可这些又不能真的当债款还,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数清楚。
最后定格在方才见着他闭目养神的那幕,自然没什么表情,却是平和静致的一张脸孔,再真没有的。
我冒出来一句:“师父,累了吧。”
“嗯,昨儿没怎么睡,”大师兄很奇怪地看我,“你跟我说话?”
我回过神,自顾自笑笑。
两人相对坐着默了会儿,直到颜朱又提了一篮子豆角回来:“还有个消息,要不要听?”
我主动抓了一大把过来:“快说。”
颜朱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拂影剑法》不见了。”
我纠正他:“无影剑法。”
“无影,无影,”颜朱附和,“你知道?”
我说:“你这趟跑得不值当,还不如我守家里的,动动嘴就好。”胳膊肘一歪,那边大师兄却恍若未闻,背手起身出了花厅。
颜朱嘟囔:“师父怎么这样?刚才问他他也不说!”
我奇怪:“师父已经醒了?”扔下手头东西跑去隔壁,“师父!”
——只椅背上搭了那条薄被。
“你不知道啊!”颜朱跟进来,“我说你俩也太大意了,师父出去这么久都没发现。”
“他出去很久了?”我心里一阵七上八下,急急抓着他衣服问,“去哪儿了?”
“我哪儿知道,回来路上遇着他。”颜朱挺无辜地挥手,“哦我再想想,想想,好像往那边,那边……含烟小筑还过去点……”
我说多谢,拔腿就往外走,院门口被大师兄拦个正着:“师父让我看好你。”
我心下了然:“你知道师父去哪儿了,是不是?”
“不知道。”
“那我自己去找。”
“找不着的。”
我望见他身后那条空荡荡的小径,想陆尘这样一个招呼不打就出去,还非让大师兄这么看着我,费尽心思地聊天闲话,十有八九是为了昨儿的事情,也许并没有大师兄说得那么轻松。
“大师兄!”
“回去。”
我发急道:“大师兄,我想起昨儿回来时我见着个人,刚才看师父睡着,我没来得及跟他说,我我我现在跑过去告诉他一声就回来,一定!”
大师兄板了面孔道:“小九你再这样我不客气了,乖,回去坐着。”
前一句是真的,他却不肯信。我那个急啊,自己方才没细琢磨,如今越琢磨越慌,陆尘一个人就这样去了,又要替我扛多少?宋家咄咄逼人,又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秦叔梅既原本打算联姻的,如今真会那么尽心尽力地帮陆尘撇清?
若真缺个替死鬼……我真的,真的不想再连累陆尘了。
横了心暗暗出手,却心虚气短地慢了半拍,大师兄皱眉,一阵凌厉掌风已经抵至颈窝,我想这以卵击石的肯定没戏,谁知那力道却忽然消失殆尽,只听他低骂一声,半个身子歪了下去。
我手还顿在他腰际,却见颜朱的脑袋从后面探出来,双手揽了大师兄,免他摔得太惨,一边冲我道:“快去!只能撑一小会儿。”
我感激得说不出话,只能起身朝外奋力跑出去,一路过了小径穿了石林,气喘吁吁绕过大湖,没有半个人影。
我喊:“师父!”
随意观周遭依旧清冷,没人答应,踌躇半晌,两个方向,自己跟自己打个赌,撇下去虞王府的路,直往清凉山上去。
身上渐渐疲软下来,我走得大汗淋漓,山路只有一条,并不会走错,可这实在是太安静了,只听见自己衣物在草木间穿梭磨蹭,伴着急促的喘气声。其实我心里半点底也没有,真没有,一个人瞎撞也挺害怕的,我甚至不知道这么脑子一热就冲出来是不是妥当,当替死鬼还是帮倒忙。
可我更怕自己找不见他,他就真的一去不返了。我不知哪来的这种预感,陆尘行事我摸不太准,或者是自己吓自己也未可知。
“可是师父你不能,不能这样就抛下我走了。”我筋疲力尽地念着,总算踏到清凉山顶。
没力气多琢磨了。双眼湿润,蒙了一层汗水,望出去什么都是蒙蒙的水雾色,包括不远处站着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