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衫》芒芒子

3、三

　　1.3
　　春韶花朝。

　　花朝那日，东郊农社擂鼓敲磬祀农稷，西市商会弄狮舞龙祭商圣，整个台州府沸沸汤汤嚷嚷喧喧。这日重头戏却在城中的百花殿里，摆好香台烛盏与佳肴美馔拜春神，设好舞榭歌轩与锦翰彩幔接花仙，全州的笄年女子，莫论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亦莫论青楼杨柳还是朱门桃李，皆可参选台州府的花魁呢。

　　霓裳坊索性休业关张。

　　却说栖风跟杫云因赶那米衫子，简直日旰不食、夜寐不息，恨不千手千眼千心千思悉皆具足，终昨晚功成圆满。桑蚕丝儿缠缠络络，稻米珠儿济济沵沵，竟成个最新奇最巧妙的衫子!她俩筋疲力竭的，此时外头锣鼓喧天铙铎振地，还能抱枕酣眠呢。霓裳蹑手蹑脚捣腾出满桌子吃食，慰谕犒赏给那俩好弟子，这才稳稳妥妥的出门去。

　　栖风杫云甲午时辰方起身，胡乱揣巴些杏粥榆羹，火烧火燎奔到百花殿。

　　那三重高屋建瓴八阙辐辏绾毂的宝殿，绣屏铺列绣幔高悬，群生啿啿，众庶熙熙，早把春场地围的水洩不通火燎不透。姐俩东奔走西钻营，总算在裁判台后瞅个空儿，遂装成端茶递水的丫头，大模大样伫到个绀青袍靛蓝帽的判官儿旁——横竖不过本乡大豪绅两都小官署，又或宫里教坊师傅，咱也算同行，同操那剪剪裁裁勾当。那人频频瞻顾，却是温文姿态儒雅面目，意甚亲睦。

　　两人不觉安之若素。

　　大姑娘小姑娘依旧面傅粉墨躬践排场，两人很快不耐烦，栖风忍不住拍拍前头那裁判官的肩：“老兄，你看，这哪比的是姑娘，各个披绫挂罗插金戴银的满身劳什子，分明在较量谁家底子排场！”杫云赶紧拧又是挤眉努嘴又是掐手踩脚，栖凤才意识到自己忒失仪。好在那绀青袍靛蓝帽的判官儿并未在意，人家只不置可否的笑笑，倒是旁边其他几位大腹便便的裁判官儿恫疑虚猲起来，两人打算伺机溜出去。

　　满场子安静起来。

　　原来上来个能压住场子的，她穿山光水色潇湘裙，唱飘渺云水曲，跳霓裳彩衣舞，这千百号人的场子一时鸦静雀寂，一时锅腾鼎沸。正是探春楼的十三妹。忽场子又骚动起来，竟是个弯腰驼背的妇女蹒跚上来。“这不是土地堂那疯妇么!”只见她堕面黦颜，赫然穿那件“桑蚕丝儿缠缠络络，稻米珠儿济济沵沵”的米衫，满场哄然。管事的人上来打发她，那丝线儿拉拉扯扯，那米珠儿嘀嘀嗒嗒嘀嘀嗒嗒，好比经年累月流淌不尽的泪哦。

　　连栖风都看不下去了——咱三天两夜的劳动成果啊。

　　那绀青袍靛蓝帽的裁判官儿逶迤抱拳，慷慨陈言，什么无论贫富贵贱无论长幼昆季，均可参与百花殿花魁事。未知这人什么老底，竟能使其他裁判官异口同声的附议。大家亦不再干打哄胡廝哝，看看这腌臜婆子的滑稽戏也是好的。谁知那婆子既不献技又不逞艺，竟是疯疯癫癫朝那绀青袍靛蓝帽的判官扑去：夜郎，夜郎，我总算等到了你。你说的，返璧还珠日，便置彩舆迎归第。如今你四骊济济，垂辔沵沵，怎生还不迎了我家去？

　　几个精壮厮役跳将过来将这乞妇撮了出去。

　　满场还是七嘴啧啧八舌唶唶。“这妇人素来安分守己，给人洗洗衣扫扫地渡日，常挨饿忍饥也不肯沿街乞饮讨食。”“我早知这妇人要疯了，前日还只是抱些陈芝麻烂谷子当珍珠子，今儿竟抱着闾丘御史大人当情郎了。”敢情那绀青袍靛蓝帽的家伙是御史？杫云赶紧退避，栖风却挨挨挤挤到前面去，她得瞧瞧这“玉屎”到底几斤几两呢。模糊看到那貌似圆颅方趾长躯短体的身子，已匆匆闪进内台去。

　　栖风杫云觉得无趣，遂慢条斯缕回家去。

　　那锦绮罗縠满箱，鲜装袨服满堂的霓裳坊，怎摆些破簸箩烂筐的米？栖风和杫云东张西望，没错，门头老乌樟飘香，左邻是三江药房右舍是四海钱庄，这就是清明巷东头的霓裳坊！两人扑进去逮住霓裳：天光光！地煌煌！你你你怎的把衣坊开成了米行？霓裳笑模笑样：“什么米行呀，不过替个多种了几亩地的亲戚粜些米。”她哪有亲戚——这鱼米乡，多是官府设置的官仓及富户开设的砻坊，小农户搬米人市不易，她定是又自己招揽来些济苦怜贫的事，忙得连花朝会都没去看呢！她听罢花朝会那乞妇冒认情郎的事，还收拾出半褡裢米，要给人家送去。

　　栖风杫云可不愿在家粜米，宁愿到土地堂去。

　　那土地堂在府城僻处偏隅，因久废不葺而荒草盈阶绿苔满地。两人门缝望去，那神龛里倒还供着土地公土地婆，地上横七竖八倒着些缺臂断腿的阴卒，还有个绀青袍靛蓝帽的……闾丘御史？他怎在此？却听那乞妇正字字血泪抓住他控诉哩：“我听得你金榜题名的消息，听得你春风得意的马蹄，等啊等啊，等啊等啊，头发白了眼睛瞎了，你在哪儿呀。”那御史还不言不语，栖凤忍不住拿手中褡裢砸去：薄情寡义！却不防全砸到土地爷爷身上，唏哩哗啦，御史冒着白花花的米逃走了。

　　那乞妇爬到满地的米里摸索来摸索去：“返璧还珠日……这就是返璧还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