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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第六十七章 ...

  •   青春期总是潮湿的,像纤细的蛛丝挂着露水摇摇欲坠,又像回南天踩一脚就可能滑倒的瓷砖地板。无人在意的角落里有时候会长着苔藓,手指按压,会渗出一些水,像黎朵的13岁,像她湿漉漉的过去。

      她十三岁从二三线的城市来到外婆住的小镇上,那里偏僻又不是很富裕,废弃的水泥厂像梦中可怖的巨物,它矗立在那所破旧中学的后门处,听说经常会有叛逆的学生晚上去那里约会。

      周五下午急促的放学铃打响后,学生慌张地冲出校门,黎朵不由自主地走到水泥厂。大门紧闭着,荒草丛生的周遭把花花绿绿的塑料袋挡住。她背着早已不那么崭新的书包困惑地看着生锈的门,四月的风拂在将双腿裹得紧紧的牛仔裤上,不算太廉价的卫生巾透过非常有弹性的布料散发出薰衣草香。

      骑车路过的少年会好奇地朝她看去,怪异的眼光投过来,她慌张地离开。只是离开后她还是忍不住看一眼身后的水泥厂。她会幻想约会的男女,会想,他们约会是不是像爸爸那样。

      几个月前,爸爸和一个阿姨偷情时被阿姨的丈夫发现了,争执的时候爸爸失足从楼上掉下来,当场摔死。听邻居说,爸爸掉下去的时候没有穿衣服,很丢脸。

      丢的是妈妈的脸。

      妈妈似乎来不及伤心,收拾完爸爸的葬礼便把黎朵交给外婆,而弟弟则被妈妈带走。

      黎朵想,可能是自己成绩不够好,或者是长得没有弟弟好看,妈妈才选择不把自己带在身边。又或许是因为,自己和爸爸长得像,妈妈看着就烦。

      她望着外婆家门口的那棵樱桃树笃定地点头,一定是这样,都怪爸爸。

      来到小镇后,她穿着妈妈给她装在行李里的衣服上学,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的她走在校园里如一个异类。那些比镇上女孩时兴的衣服会引来很多讨论,比如蕾丝花边还带着蝴蝶结的衬衫比那些发黄的秋衣好看,又比如带着logo的运动鞋比平底布鞋跑起步来更轻便。

      她总是会听见那些讨论声,嗡嗡的,像臭气熏天的蹲厕里的苍蝇,想不在意又没办法不在意。有时候夹杂着方言的话传到耳朵里,她好奇地看向那些人,却看见他们捂着嘴偷笑。

      她是插班生,没有朋友,也没有人愿意和她做朋友。她坐在后排靠窗的角落努力昂头看黑板上的字,挺直腰杆时,隔壁那个嘴上长了一圈胡茬的男生会朝她胸前瞥去,贪婪又污浊的目光令她不适,她马上把胳膊放在桌子上,然后稍微弯着腰,让自己的凹凸不那么明显。

      她日复一日过着在角落里学习的日子,直到一天一个小纸条传到她手里。纸条上写着一个男生对她的告白,她马上红了脸,却没有答应男生的告白。她想跟男生从朋友做起,男生回复她下了自习后操场旁的小卖部见。

      她如约到达后,比她高了一点点的男生抽着烟让她同意他的表白。她害羞地低着头,说可以先从朋友做起。可男生却说她给脸不要脸,他拽着她的手臂往更黑暗的地方走,然后把她按在墙上双手朝她胸前袭去。她尖叫着要逃开,却被男生死死摁着,直到有人好奇地过来看看,她才得以逃脱。等到了宿舍,几个室友看着衣衫不整的她快速扭过脸偷偷说着什么。

      她低着头去拿洗漱用品,准备赶紧睡觉,拿出自己的小盆,发现洗发水和沐浴露以及用了一半的洗面奶全被人倒了出来。

      她拿着被剪开口子的洗面奶瓶子愣在原地。

      先前去洗漱的时候,经常会有人好奇地看她用洗面奶洗脸。这里的人大多数都用香皂,洗完脸就会让脸变得很清爽,也会让毛孔变得粗大无比。

      她没有说话,把瓶子全扔在垃圾袋,然后把盆里的乳液倒在洗漱间的水池里。

      昏暗的灯下,泡沫像是毒药溢满水池,从水池留到蹲坑的厕所里,再被冲出下水道,又香又臭。

      她站在水龙头前看着泡沫被冲走,惊惧的心平复下来,最后流出一串串不争气的眼泪。

      ***

      班里关于她的传言多了一些,她的头也低得更深了,腰弯下,用刘海遮住有点冒痘的额头,努力往下拽上衣,以便遮住臀部。

      夏天的时候,她那发育得比别的女孩更好的身体经常是班上后排男生偷窥的目标。会有人故意把她的笔弄到地上,然后看她弯腰捡笔的样子,或者从侧面偷偷看她,看她抬起胳膊,或者盯着那件短袖会不会从她的肩上滑下来。

      她便在夏天穿起了外套,班里没有风扇,她热得大汗淋漓也不肯把外套脱下。上体育课时也要穿着外套,最后因为中暑倒在操场上。

      路过的隔壁班的语文老师把她送到学校附近的诊所,醒来后老师对她关怀备至,令压抑许久的她放声大哭。年轻的老师轻声安慰她,说,如果她有心事,可以告诉他。

      他是一个儒雅的男人,听说才二十四岁。他干净的白衬衫时常散发着花香,比她卫生巾的香味要好很多。

      他让黎朵喊他关老师,还跟她介绍,关,是关关雎鸠的关。他跟她说《诗经》,说纳兰容若,说顾城,说博尔赫斯。

      渐渐的,黎朵崇拜起他,这个白净的男人有学识还那么温柔,令她充满了憧憬。于是她给他写信,写她摘抄的小诗,写她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原创短句,或者画几笔模仿动画片人物的卡通画。关老师也会耐心回信,嘱咐她好好学习,或者夸她画得真不错。

      她依旧坐在后排靠窗,只是她不再像过去那般低着头颅,她开始尝试微笑,即便她在班里依旧没有朋友,但是心里的小角落被一位富有学识的男子温暖了。

      小镇的夏天爬满了蝉鸣,人影被炽热的太阳拉长,黎朵从家里溜出跑到闷热的街市上,买一杯再不喝就变质的奶茶。她循着便签纸上写的地址赴约,前几天关老师约她,说要和她一起讲诗,讲小说,讲那些美好的句子。

      她从关老师家里逛到学校,又走向那个水泥厂。她说她一直很好奇这个巨大的水泥厂,还调皮地笑着要去里面看看。关老师就带着她从后门过去,没想到后门那里是个巨大的窟窿,身子一低就进去了。

      头顶的太阳慢慢被乌云遮住了,两人在楼梯上坐了好久,他们谈玻璃窗的细雨、水底的火焰、珊瑚似的夕阳和梦里的蝴蝶。谈到天暗了下去,谈到月亮朦朦胧胧被云遮了一半。

      黎朵望着月亮,关老师说月光很美,她也很美。她害羞地低下头,听关老师对她一字一句地夸赞,听他对她的关心。她不禁湿了眼眶,自从爸爸去世和妈妈把她丢到外婆家,从来没有别人这样对她说过好话,更是给了她本该属于父母给予的关怀。

      炽热的双手抚向她的背,那双手不紧不慢地抚摸她,又柔声安慰她,让她不要太压抑自己。她抹抹泪摇摇头,身子却被关老师抱在怀里。

      月光下的白衬衫似发着荧荧蓝光,那双男性的手在她身上摸来摸去。黎朵感到浑身不适,想要逃离却似乎被困住了。她被捂住了嘴,那个被她视为儒雅学识的男人像是猛兽般去撕她的裙子,她的肩带被拉下,挣扎的四肢像是被捆住了,尖叫也变成低声呜咽。

      她赤/裸地暴露在月光下,她看着天上的月亮,想着,月亮为什么没有像太阳那样亮呢?

      乌云缓缓遮过来,几个青少年的嬉笑声打断了正要进行动作的关老师。似乎有人往这里走来,关老师匆忙离开,而黎朵则被丢下。她吸着鼻子穿上衣服,慌慌张张地绕过逼近的几个青少年,摸着黑赶回家。回到家后她躲在屋子里大哭一场,耳背的外婆什么也听不到。

      然而在小地方,任何消息都像是长了脚一样快速传播起来。黎朵和关老师玩了一整天的消息传到了学校,而关老师则拿着黎朵写的信说是黎朵G引他。她想为自己辩解,却迎来了妈妈的耳光。妈妈从很远的地方赶过来扇了黎朵几个巴掌,骂她不知羞,骂她不要脸。

      那些关于她的谣言趁着这个风传得更多了,有人说她和班里某个男生到小卖部做过了,还说她和几个男的去了水泥厂,进去之后好久才出来……她的辩解在众人的口舌之下显得无比苍白,妈妈让她转学,让她去小姨家住,去小姨家附近上学。

      可寄人篱下的日子并不好过,一些风言风语也跟着她的转学传了过去。她又一次忍受着别人异样的眼光,以及独自一人的生活。她偷偷看小说,看漫画。她想,要是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该多好,要是她是一个爱说爱笑的人,或者碰到一个爱说爱笑的人该多好啊。她拿起笔在纸上画了起来,画出一个轮廓,再画出眉眼和填充颜色。她看着这个人物痴痴地笑,觉得他承载了什么东西。自此她不再和外界交流,也不再期盼和外界交流。

      她依旧是坐在后排,只是她开始打扮得不那么起眼,也不再穿带蝴蝶结的衣服。万事与她无关,上课她听老师讲课,下课便不停翻绘和写着她想象中的角色。

      那是个很会说话又有点自恋的人,精致的脸,浅黄色的头发,松松垮垮挂在身上的校服让他少年感十足。

      她慢慢给这个想象中的角色补充设定,久了,便以为他真的存在了。他会陪着自己去吃饭,陪着她去操场散步,陪着她度过每一个难捱的时刻。有时她对他的存在深信不疑,可那个绘出来的人物只是一张又一张轻飘飘的纸,她走夜路被肥头大耳的人跟踪时,她被一群混混拦住去路时,她被班上嬉皮笑脸的男生揩油时,那张纸只是没用的纸。

      她被困在梦里,却又无比清醒。

      她始终是一个人,没有人帮助她。

      妈妈的谩骂,小姨一家人委婉的不情愿,老师对她下滑成绩的指责,班里同学对她的议论,以及从学校到小姨家路上经常冲她吹口哨和跟踪她的男人……这些东西让她头痛欲裂,而让她陷入深深绝望的是洗澡时比自己小一岁的表弟趴在门缝处偷窥的目光。

      她尖叫起来,叫声惊动了小姨,然而却被指责自己没把门关好。小姨说表弟还小,说他什么都不懂,可表弟趁她午睡对她做出的动作也是什么都不懂吗?

      她在某个深夜里夺门而出,她来到学校的楼顶放声大哭,然后把写着设定和画着人物的本子撕得粉碎。

      没有人会拯救她,但她又无比渴望能逃离这个困境。逃离那被阴雨打湿的十几岁,长满苔藓又不值一提的青春。

      她哭倒在楼顶,然后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在梦里,那个被她画出的人物拉着她的手在奇幻的世界奔跑,她看不清他的脸,却知道这是出自她手的角色。

      在奇异的花园,在崭新的学校,在一个个宫粉紫荆绽放的街道,她和那个人物走过白天黑夜和四季。她看到了她设定中的世界,短暂地感受着在另外一个次元属于她的人生。

      那个人物一言不发地带她走过许多地方,等到第不知道多少个月亮升起又落下后,她意识到自己该醒了。瑰丽的光环在她身边闪耀着,她触碰着那些耀眼的东西忽然落下泪了。她也想获得美好,她想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她想要快速逃离目前的一切,只是她不够勇敢也不够有力气。

      泪水在脸上肆意奔涌,那个人物帮她擦掉眼泪,糟糕的过去如电影般快速闪过,绚烂的属于她的千百万种未来如电脑病毒般树立起一个巨大的背景墙。

      他握着黎朵的手,静静的,什么也没说,然而指尖传来的温度,胜过千言万语。

      很快,他如烟消散,只剩眼前属于她的千百万种未来,只剩属于她的无限可能。

      她孤零零地站在绚烂的光环下,怔怔地望着那些未来。

      没有王子救公主的戏码,没有人会设身处地帮她,没有可以逃避的港湾,她只有自己,她必须靠自己走过去。

      她一定一定一定要救自己。

      她在医院醒来,在小姨的谩骂之下她沉默不语,接受所有人的谩骂之后,她照常去学校上课。她收起了漫画书和小说,敢于举手对不懂的问题申请老师再讲一遍,敢于迎着众人的目光昂首挺胸穿过长廊和过道,敢于在那些男人又想揩她油伸手打掉他们的手并上报老师。

      她也再次穿上她喜欢的衣服,那些带着蕾丝和蝴蝶结的衣服本来就适合她,她就要穿。

      别人都说她被附体了,只有她自己明白,如果她不做出改变,如果她不去抗拒,如果她不救自己,那绚烂的千百种未来就是被冲进下水道的泡沫,又香又臭。

      初升高——高考——大学毕业——求职,这么多年过去,她并不是完全顺利,她也将自己曾画过的人物和设定忘得一干二净,但她一直记得十四岁那年梦的尾声——

      她独自一人观览她的千千万万种可能,那是属于她的可能,也是只有靠她走下去才能到达的未来。每一个人生的岔路口,每一个失败的夜晚,每一个沮丧绝望的瞬间,她都坚信,只要她不放弃自己,只要她继续拯救自己,她就会拥有其中一个随机的美好。

      她不后悔每一个选择,只因为她明白,无论后果是什么,她都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自己救下。

      潮湿的青春早已是散在风中的碎纸,她也早就可以笑着将过去说出来。她轻松地说出那个衣冠|禽|兽的中学老师因为猥|亵其他学生早就被抓到监狱了,说那个表弟因为跟踪女性被一个练过散打的女性打得鼻青脸肿,后来还因为酒驾被撞瘫了。

      她还说她先前回过那个小镇,水泥厂不见了,那个中学也不再开了,卖劣质奶茶的店倒是装潢得很好,里面有很多小孩,大概都是十多岁。

      她想起了十几岁时的自己,那个轻轻一掐就是一捧眼泪的过去。而后光鲜亮丽的她在那群小孩紧盯的目光下走进奶茶店,点了一杯奶茶。

      虽然便宜,但比以前好喝多啦!

      【当初觉得惊天动地的事,现在想想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总归是一次次救了自己】
      【如果我都救不了自己,那还指望谁呢?这世上谁都不可靠,只有自己最可靠】
      【嘻嘻(*∩_∩*)】
      【江落,下班啦!这b班就上到这了,马上离职还加个毛线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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