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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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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被那木汗捡到的时候,黄沙漫天,看不清来时和归处的路。
我平生第一次见那样的场面,屏着气,用手捂住脸,顺着指缝往外探看。
微微起身的动作被身后的人察觉,背上的重量又多了几分……隔着我单薄半袖和他的长袍透过来炽热的体温。
我被那木汗压在他怀里和马背之间。
凛冽的风里,竟有几分热的喘不上气。
草原的马识途,即使沙尘暴把路吹埋的面目全非,它也能安安稳稳驮着我俩走上回家的路。
甚至途中还捡回了我被狂风吹走的画板——画是找不见了,只剩一块板子孤零零杵在沙地里。
我坐在那木汗前面,比划着请他帮忙把板子捡起来。
等他再翻身上马的时候我才想明白,其实说话他也是听得懂的。
那日的马走得很慢,许是怕路险。
晚上的草原冷得叫人不安,身后的那木汗成了身边唯一的热源,起初的矜持跟着一阵又一阵的寒风飞到天边。
能看见繁星的时候,我已经整个人贴进那木汗怀里。仍止不住的发抖被他看见后索性扯开袍子把我一起裹进去。
澄蓝天幕之下,半明半昧的银湾和几十年后的霾橙色大有不同。
恍惚间,状如银针划过天际,光亮后拖着莹莹射线楚楚流动,炯炯的光烟花般从眼前晃过。
几万光年外陨石坠落的声音无法被几万年后的我们听见。
世界寂寥,星垂平野阔。
在我来草原写生遇见风暴穿越的第五个小时后,在浩瀚中看到流星。
我侧过脸去看那木汗,他也惊叹地望着星空,墨色眸子里倒映着无穷无尽的星海。
万物做杯弓,神谕一瞬间坠到我的灵魂上。
在我来草原写生遇见风暴穿越的第五个小时后,在广阔中一见钟情。
两件事其实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可是又都不关生死,想想,也无妨顺其自然。
幸好伊德尔阿爸能说上几句汉语,幸好我们回来时送杜思珩回来的他还没再次启程。
草原的人淳朴,我掩住穿越的事实只讲了被风沙迷路,就被热情的留住下来。
不怪童年的杜思珩吃不惯奶豆腐。
即使炒米再脆,几天吃不到蔬菜也让我提不起食欲。饭间几次神游。
萨仁娜额吉以为奶茶不香,又向我碗里添了一勺炒米和小半块奶豆腐。
盛情难却,只是实在吃不下。
好在我吃饭一向慢,趁额吉送杜思珩上学的功夫,我拽着那木汗的衣袍示意他坐下,又把碗推到他面前。
他用眼神询问我为什么不吃。
我想了想,一字一句的回答,“吃饱了,吃不下了。”他才安心的将面前足料的奶茶喝下。
这年代人人苦难,总没有让人家白养我的道理,万幸我有戴首饰的习惯,脚腕上的金珠链,胳膊上的金镯子都能拆下来去当。
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金珠被拆成一颗一颗,三分之二交给额吉,在她无比震惊的眼神中,艰难地边比划边说,“我,不会做什么活,这些,这些是我的伙食费,我想长住一段时间。”
劝了又劝,对方才收下。
这年代讲究粮票供销,粮食紧缺,大草原一入了秋更是少有蔬菜供应。
我悄悄和那木汗说了想吃菜的想法,他坐在我旁边顿了半天。
静的我以为是自己的要求太过分时,他拉着我出了营帐上马就走。
即使是供销社的年代,小集市也有一些。
我们走了很远的路,终于在牧草有几分稀疏的地方隐隐绰绰见到了市场。
两颗金珠子换一大笼蔫蔫的鸡和一匹小马驹。
旁边不太称职的“小翻译”连连摆手示意我亏了。
我指着卖家脚边的半袋土豆和整袋白菜,又要了两张糖票才肯罢休。
总算是贵了些,但至少菜买上了,还带回去不少东西补贴家用。
牵马驮东西的“小翻译”倒不大高兴,大抵是因为我败家。
牵马驹的绳子被我系到他的马上,快几步和那木汗并排走在草上,从萨仁娜额吉给我做的袍子里拿出前几日托李德夫老师带回来的白纸。
白纸已经画上了画,
——流光下马上的少男少女,姑娘侧着脸看着望向天空剑眉星目的少年。
几乎是一瞬间,那木汗硬朗的脸绯红,手足无措,嗫嚅了半天,才笨手笨脚接下画。
长袍袖宽,夜深无灯,我扯着那木汗的袖口慢悠悠地跟着他走。
慢慢地,手中羊裘的袖口就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温热的手。
草原上的日子过起来并不像眼底无边无际的风景那么无暇。
柴米油盐,过起来才知道艰难。
我同萨仁娜额吉和被他们收养的杜思珩住在一侧通铺。
自一个白日被铺上自如爬动的巨型蚂蚁头上的颚刺后,几夜睡不安生,光怪陆离的梦里,身上的手表也变成咬人的毒蝎子……
惊醒成了常事。
睡觉就成了难事。
一拖再拖回毡包,披着厚厚的羊裘毯子幕天席地——一览无余的夜,冷得地底都跟着发寒。
这样冷的天气偏不下雪,地上的草蒙霜似的冻的发白。
这样冷的天气一定没有虫子活着。
我无知地肯定着自己的想法,低头借着月色发现毡包旁正在蚂蚁搬家。
头皮发麻的同时,几乎是飞也似的,蹦进了出来找人的那木汗怀里。
腰被那双手稳稳扶住。
我的手环在他的脖颈。
我们面对面,不过方寸距离,我看着他,他低着头。
光线越来越稀薄,越来越安静。
万籁无声中,他嘶哑的像是粗砂磨砺着的声音无比动听,那木汗说,“睡,我毡子,没虫子。”
许是受损的嗓子发声仍然疼痛,他平日不爱开口。只七个字的汉话他讲的磕绊,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老幺总是获得偏爱,更恍是那木汗这样乖的男孩子。得祖母的爱,他从小躺到大的铺毡熏了不少驱蚊草。
杜思珩来后,他不吝啬的割出一半给妹妹,自己只剩一隅。
现在这为数不多的一隅也被细心的他准备送出去。
我摇头。
一直低着头的那木汗像急了一样,想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想比划又怕放开腰间的手让我受伤。慌乱无措。
我不想吊他胃口,于是紧接着说,“我和你,我们两个,睡一张毡子。”
他贴近胸膛的心脏猛然跳动,羞赧冲上双颊、耳朵,滴血似的。
和我对视几秒的眼睛闪烁着逃。
在他垂眸的片刻,我轻轻贴了贴他紧抿着的嘴唇——用我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