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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 4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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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回程的救护车车上时,我依旧觉得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
视线逐渐聚焦,我看着裴戎躺在担架上,那张漂亮的脸失去了血色,毫不夸张地说,我连杀人的心都有了。只是可惜的是,那该死的人似乎已经死了。
玻璃窗外的世界,飞速地向后疾驰着移动。
黑色的街景坠上了灯光也仍是黑色,藏纳着数不清的脏污和罪恶。
我闭着眼睛,有些疲惫地听着刘关风反反复复地问护士小姐,“他现在怎么样”,“会不会有生命危险”,或者“会不会残疾”什么的,小姑娘不厌其烦,非常有耐心地、一次次地回答他:
“生命体征挺平稳的”,
“送到医院再看看吧”,
“你问我我我也不敢说呀,我又不是大夫”,
“他睡着了是因为可能注射了迷药之类的,药劲过了可能就好了”......
我将自己的脸枕在光照不到的阴影里,闭目养神的时候脑子里很乱,于是握紧了裴戎的手,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直到裴戎被送下车之后,我才眼见刘关风和那个很耐心的护士小姐走到一起,有说有笑,互换了联系方式,我才发现他俩的身高差差不多有40厘米,那个小姐姐的性格很软,也确实有点像刘关风上辈子的女朋友。
“那姑娘叫什么?”我问刘关风。
“啊?”刘关风警惕地看了我一眼,“你问人家名字干嘛。”
我没见过上一世他的那个女友,也不知道她的大名,只依稀听说刘关风为了“□□”把裴戎从合租的房子里劝退出来了,所以不抱希望地问问,强撑着一丝幽默地嘴贫道:“我能恰会算,会看八字,你告诉我她名字我能看出她和你能不能成。”
刘关风说“滚”,然而半分钟之后就又问我说“真的假的”,还说女孩的名字叫孔令秋,但是看八字是不是得要生日,这个他还不知道,只有她的□□。
秋秋,丘丘,□□?
我听了这个名儿,没兴致再详细问下去,就告诉他“能成”,被刘关风打上“诈骗”与“封建迷信”的标签,附带多骂了我好几声。
我那时候没心情和他扯闲篇,因为这个发现实在使我有点坐不住——如果刘关风是因裴戎受伤的契机,才和上辈子的女友认识,是不是说明了这辈子发生的事,仍有大部分和上辈子的路线重合?
我不敢肯定,毕竟人生充满巧合。
但我很肯定的是,上一世的裴戎一定没少遭罪,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很可能连个搭把手的人都没有。
他一步步沦陷于泥沼的呢?是如何一步步被黑洞般的不幸所吞噬的呢?
在我死后,被苏既潮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裴戎,又会落下个什么样的结局呢?
“李与,明天你爸爸会来这边,你知道吧?”刘关风的声音打断我的思考,“他听说裴戎出了事情,提前办了出院,说什么都要来看看,你记得去接他一下。”
我恍惚一瞬,强撑着眼皮看了眼手机,“嗯,好的,我一会给他打个电话。”
刘关风看我疲顿萎靡,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拍了拍我的肩,安慰似的以朋友的姿态跟我说:“最近吓着了吧,快结束了,等你爸来了,你俩在这儿呆一两天,就一起回青州去吧。”
我说没反对,很快便说“好”,握着裴戎的手始终没放下。
刘关风看我魂儿都丢了一半,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和那个小秋护士一起走了。
后来过了没多久,辛长光来问我怎么找到的裴戎,又是一段毫无营养且绕口令似的问话,我便将事实经过如实地讲了,除了他阴阳怪气我几句“这么能猜会算你不如去算卦”吧以外,其他没什么特别,按下不表也罢。
第二天早晨,我从刘关风的口中得知,裴戎反杀的那个人指纹和碎尸案上的凶器指纹完全吻合,也便是说,这人是张九的小弟,碎尸案的从犯,杀人分尸的直接操刀人——刀、锯、分尸案受害人的随身衣物上,除了张九的指纹以外,便全是他的指纹。
而这时,裴戎也醒了,一窝人蜂拥而入,辛长光来找他了解情况,我又被从病房里赶了出去,再进去时,裴戎神色平静地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无悲无喜的脸上是毫无表情的空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或者又什么都没想。
余光看到我进来,裴戎的瞳孔才有了焦距,虽然脸上仍没有笑容,但我能看得出他的安慰,于是在他开口前,我便一屁股坐在了他的床边,像他昏迷过去时那样握住他的手,以十指交缠的方式握紧了,并无视掉他近乎于无地反抗,将人一把揉进怀里,声音低得吓人道:
“裴戎,你吓死我了。”
话音一落,我感到怀里的躯体明显变得更僵硬,有点想将我推开的意思,于是我毫不讲理地将他的反抗按了回去,拥着他单薄的背紧紧压住,把泛着胡茬的下巴蹭在裴戎的脖颈上用力磨蹭。
裴戎从不知所措的慌乱,到不敢动作的默许,再到僵着身子任我抱了良久,安静得好像我的情人,愿意乖乖地依在我怀里,于这寂静无声的病房中,与我一起过完这一生。
“......你知道昨天晚上我看到你的时候,在想什么么?”我小心翼翼地垂下眼去看裴戎。
“......”裴戎素来沉静的眸子轻微震颤着上瞟,脑袋很轻地摇了一下。
我立刻把头靠在他的颈部,埋得更深,瓮声瓮气狠狠地讲:“我在想,如果你这辈子就这么死了,我就算翻天覆地也要把他找出来,千刀万剐把他杀了,再去黄泉之下找你,也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在那儿多等我一等。”
裴戎漂亮的眉头一蹙,听我说什么要杀要剐,终于一把将我的胸膛推开看着我:“你说的‘他’是谁?”
我微微低下了头,一双眼睛看着裴戎,目光坚定且不躲闪地告诉他:“谁欺负你,谁害死你,我便剐了谁,就算掘地三尺我都要把他找出来。”
裴戎又开了口,声音有点沙哑,目光多了几分探寻:“你是知道些什么么?最近怎么总是说些奇怪的话?”
我本能地避开他的眼神,唇边一哂:“我又不是傻子,还不至于看不出这案子没那么简单。”
话说到这个份上,裴戎的眉心蹙得更深,微偏开眼神将目光落在窗边的暖气片上,平静地叹出一口气来,没有评论,也没有问询,只有仔细看的话才看得出他的指端在近乎于无地战栗,不知是生理性的抖动,还是在害怕什么。
良久,裴戎道:
“抱歉,这些事情...本就不该把你牵扯进来。”
我的头皮瞬间发麻,脑门顶上的哪根血管鼓噪地跳了一下,根本抑制不住自己的语调变得极寒:“都到今天这种地步了,你难道还天真地以为我可以不被牵扯进来么?”
裴戎有些意外地抬头,稳定下来的目光直视向我:“你什么意思?”
我说:“从李婷受到敲诈勒索的威胁,到她半个多月前的失踪;从出现在我家的碎尸,到你我都被调来海川;从莫名其妙出现在宾馆里的玫瑰花瓣,到公安局对门面馆里的人头;从你抓住‘张九’,到你险些被张九的手下□□奸杀......
“你自己说吧,这一桩一件的,有哪一桩、哪一件,是与你与我完全无关的?我甚至怀疑,这个案子的挑衅不是对着海川市的刑警警方,而是对准了你,对准了我——结果你却说,不该把我牵扯进来?
“裴戎,你有没有一点智商情商,我现在严重怀疑你的能力,能不能胜任一个人民警察的工作,不行你就别干了,早点辞职去再去重考一遍大学齐活?反正你不是会考试、会做题么?还是当一个学霸更适合你,当一个警察更适合我。”
我话音一落,戾气便消解了一半。
我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主,更是一个说话不好听的人。
可退一万步说,语言都只是我的工具,为了达到目的、为了训诫裴戎,我知道自己卑鄙得甚至有些残忍,但让我没想到是,裴戎只是瞳孔震颤了下,眸光里的神采黯然下来,平静的表情便再也没什么波动,仿佛早就已经习惯了我的恶语伤人一般。
他静静看着我,少顷轻笑了一声,自嘲般地哂道:“是,我是没什么本事,这警察还得是你来当。”
然后便听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从病房走廊的深处传来,且浩浩汤汤越来越近,裴戎一把将我缠住他的手给甩开,下一秒,几个面熟的警察和着辛长光出现在门口,象征性地敲了厦门,就一起走了进来,身型笔挺的,如一棵棵的老胡杨。
“裴戎同志!”
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声从身后传来,我从病床上站起身,循声望去,就见那人肩上又是杠又是星,笑容满面也官腔十足的:“你的事迹我已经从小辛这里听说了啊,这次的案子,你表现得很好,啊,完全把我们人民警察的风采发扬出来了,哈哈,咱们新一批的年轻人里,很少有你这么优秀的,很好,很好啊!”
他一通乱夸夸完,裴戎已经从病床上站了起来,生涩且局促地站着军姿,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这时身后又有一个满面笑容的中年人,非常和善道:“执法记录仪里的全过程我们都观摩了,真是堪称士兵格斗的典范——小裴现在做的是实习民警是吧?屈才,屈才了呀,要不要调到我们海川来进重案组吧?”
这话明显是对着辛长光说的,而辛长光脸上挂着勉强的笑容,然而他也点头道:“是,裴戎同志确实很优秀,咱们海川也确实缺像他这样的新鲜血液,如果他愿意的话,当然是随时可以来,我们重案组随时欢迎。”
他一连说了好几个“确实”、好几个“随时”,虽然笑容勉强,但真心又不像是作伪。
我蹙着眉挑剔地扫了眼前这群大老爷们一眼,重新看向裴戎,便见裴戎那张原本局促不安的脸上,好像因听到什么消息,添上了几分光彩,连眼神中都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渴望。
“可以么?”裴戎声线尽量平稳地问了三个字。
“啥可以么?”满面笑色的大领导和颜悦色地说。
裴戎像一棵发着嫩芽的小树,用力地向上生长着,但还没学会圆滑地隐藏渴求:“进海川的重案组。”
几个领导“呵呵呵”地笑起来,尤其是那个辛长光的直属领导,甚至抚掌给了一个十足肯定的答案:“当然可以,你这样的来我们海川市,那我们刑警支队可不是求之不得?”
——他妈的。
我默默地听到这里,差点两眼一闭没背过气去。
上一世裴戎是什么时候转的刑警?
震惊全国的碎尸案之后。
这一世裴戎要转刑警了么?
是的,快了,只要这个案子结案了。
除了发生的时间点从2004年的春节前后到了2003年的11月,一切的发生有加速的迹象,其他的似乎都没看到什么改变。
是不是这也正是说明,上一世的该案件的起因、过程、结果,都会“乾坤大挪移”到此时此刻?而我的种种努力,除了加剧了悲剧发生的反作用之外,似乎全无其他效用。
不可以。
不能够。
我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这个案子,你们要结案了么?”
我的发声似乎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就好像如果我不说话他们根本没看见这里还有一个一米九多的人——这当然很荒谬,但是也正常,于是我不介意让这场面的荒谬感更加剧一点,于是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更不该置喙于案件真相的男高中生,不知死活地问了一句:“你们已经确定了,裴戎所抓住的那个‘张九’,就是碎尸案的真正凶手了么?”
病房里的欢融氛围,被我一句话瞬间瞬间打碎一般。
几个领导的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辛长光解释了一句:“这是李与。”
便听那个打头唱官腔的男人,不怒自威地背起手来:“年轻人,你问得有点太多了。”
我丝毫不惧地迎着他的目光望回去,条分缕析道:“您是省里的领导吧?”
男人一双锐利的目光,定定地盯着我:“你认识我?”
我摇摇头:“不认识,猜的——这些日子舆论的风波确实很大,临近年底了,快点结案给老百姓们一个交代也是迫在眉睫,不过这个案子真的能结么?怎么听你们刚刚的口气,倒像是大功告成?”
“——李与。”
裴戎的声线打断我,叫了我的名字,似乎想制止我不要再继续说。
然而根据上一世的“经验”,这个案子就是以“地头蛇张九被判刑,实习警裴戎晋刑警”为结束的,因而心下忍不住焦急起来,无视了裴戎的声诫,对那几个身穿警服的中年男人道:“张九的身份还有很多疑点,昨天的迪厅也很蹊跷,如果仅仅因为凶器上的指纹、确系归属这二人无疑,便忽略掉诸多疑点结案,我不认为这能这是一次负责的刑侦过程。”
话说到这份上,屋内几人的脸色都不太好,辛长光的指关节紧了紧,发出咔嚓的拧攥声,和我说话的语气里有几分不耐烦的强硬:“李与,你是不是侦探小说看多了?现实又不是你的悬疑推理小说。”
我说:“这跟侦探小说没关系吧——我说得哪里不对?”
辛长光冷笑:“你说的没什么不对啊,你说得对的很,我们正在连夜调查落网的张九和昨天死掉的那个人,事实证明,这里的确还存在诸多疑点——可我们没必要向你汇报细节吧?局长不过夸了裴戎两句,也可没说这案子现在就要结案吧?你没事儿搁这儿高潮什么?”
我瞳孔急遽扩张,喉结滑动一下,被辛长光问得说不出话来,这时原本一直站在我身后侧的裴戎,不知何时已然挡在了我的身前,且并没有拿“他还是个学生”这样的话为我求情,他的声音不卑不亢,完全没有方才替自己讲话的那种局促感,他说:“辛队,李与比较有个性,眼里可能只有黑白,说话可能心急了些,没有别的意思。”
辛长光严词厉色道:“你不要再为他说话了,我看他是一点边界感都没有。”
这时,却听那个之前一直抚掌在笑的海川市公安局局长,不急不缓地开了口:“年轻人们,火气都不要这么大,有什么话好好说嘛——小李啊,你很聪明,但是一句话你记住——‘急则有失,怒则无智’,事缓则圆的道理,你现在若是不明白,总有一天也会清楚,但我希望,不是你吃了亏的那一天。
“碎尸案的情况,现在的确还没有定论,你被牵扯进来,心急想求结果,这是理所当然,不过我希望你相信一下我们,也并不你想象中的酒囊饭袋。”
几个头头走后,我脑内回顾着方才这通被我挑起的闹剧,才彻底地明白。
有人说话直接,有人说话委婉;
有人说话公正,有人说话......向着我;
我扶着裴戎坐下,再度去牵他的手,追寻着他闪避的眼神,打了直球实事求是地问:“绒绒,你会嫌弃我么?”
裴戎躲开我的手,眉头蹙得更紧:“嫌你什么?”
“那个老头说我‘急则有失,怒则无智’,是不是嫌我莽撞得像个傻逼?”
“没有,”裴戎的目光瞥向我,在我鼻尖上停留了0.01秒,又马上转开,“虽然你确实听像傻......”
裴戎没把那个词说出来,仿佛任何寻常的脏话都和他不兼容。
“那你有头绪么?——我实在是太好奇了,这个案子到底是设么样的,你有理解的、又不违反规定能告诉我的部分?”
裴戎终于彻底将目光转向我,轻轻地挑眉:“你不是说我没能力胜任一个警察的工作,不行就别干了,不如早点辞职去再去重考一遍高考?只会考试、只会做题,还是当一个学霸更适......唔!”
我听不下去了,连忙用手捂住他的嘴巴:“不是的绒绒,你别说了,我刚刚在说屁话,你就把我当个屁放了!”
“嗯?”裴戎淡淡地扫我一眼,“你自己说,这是第几次了。”
我无语噎住:“什么第几次?”
裴戎转开眼睛,冷漠而平静地看着窗外道:“第几次说这种话,让我难过。”
嘶。
我心中咯噔一下,也不管这是在病房里,蹲下身、半跪下来去寻裴戎回避的视线,扳正了他的脑袋让他眼睛对着我的眼睛,迎上那双慌乱的眼神,逼迫他看向我:“最后一次,如果今后我再说,就罚我永世不得超——”
裴戎伸出手,极快极轻地拍了一下我的嘴,把我的话头止住,眼神又立刻避开,清秀的眉头皱得很紧很深,像是怕极了我犯什么忌讳的样子有点有趣,我禁不住唇边的笑意,更把脸扬起来,凑着裴戎贴上去,逗他:
“怎么?没想到你还挺迷信?”
裴戎似乎是对我忍无可忍,薄面微嗔的样子有种说不出的漂亮。
他训诫我:“饭可以乱吃,话不要乱说。”
我见他是真心实意地在乎我、维护我、心疼我、想着我,虽然天时地利不和,但心中却也是真的心花怒放地开心。
至真至性的冲动,使我无法抑制住心中的澎湃,遂跟随着心意与感觉,牵紧了了他的手,本能地放在自己的胸口,干脆就着半跪的姿势,闭上了眼睛,对着上天发愿般,于心中无声无息地说:
“黄天在上,厚土为证,如果这世上真有业力劫难,轮回因果,我愿以自己此生此世的福报,换裴戎此生此世的平安,希望他能平安快乐。”
一愿许罢,我睁开眼睛,就见裴戎双颊微微泛着红,好奇又担忧似的目光正怔怔地看向我,见我睁开眼,他忙问道:“你刚刚闭上眼在想什么?”
我笑笑亲了他的指尖一口:“没什么。”
裴戎触电似的将自己的手抽出来,有些责怪地看了我一眼,回过头,不再看我。
正当我以为这个话题、这个事情都告一段落时,裴戎缓缓地开口:“好像每次我讲到希望你不要干涉这些事情,你都会特别生气……”
我一愣,抿唇点头:“对。”
裴戎带着几分不易察觉地别扭,语气里带着比和领导讲话时都更加生涩的局促,小心翼翼地呓语,如同震雷敲在我的鼓膜上,震耳欲聋。
“我从选择警察这条路开始,就已经没有别的渴求,”裴戎说,“我只希望李老师和你能过无忧无虑的生活,虽然…我好像的确是像你说的,有点没能力,也有点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