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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我的山神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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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小童讷讷的,一时还不敢说话。
珩生摩挲着手中的玉蝶,一时沉默,而后又轻轻地问:“师尊近日吃睡如何?”
还能如何?
小童只得老老实实回道:“吃得较少,睡得不如之前,经常半夜里醒转,挑灯站在回廊下,我们送过了几回衣裳,后来师尊觉得夜露冷,不教我们送了。”
“他在等谁呢?”
两个小孩子平日里对师尊都没这么敬畏过,哪里又听过师兄如此又轻又软的语气,好似话语都教舌尖暖融了,落在耳中有种凭白听不得的羞意。
他们是万万不敢作答的。
在一片寂静中,珩生摸了摸发热的耳朵,将玉蝶还给师弟们。
两个师弟目送他离开,等衣角掠过了长廊尽出的林木。
其中一个才道:“师兄真是好骗。”
另外一个则有些忧心忡忡:“师兄额间的纹饰好像越发的重了……”
“有吗?”
“……”
珩生过了长廊,指尖摁了摁额心,又烫又冰。他偏了偏头,抱怨了一声“好吵”。
长风拂过林木,周围尽是簌簌声响。修仙久已,四季更迭早就不明显了,不知怎的,这如今修仙界的翘楚好像被这若有似无的秋意刺痛了骨头:
“师尊不会走的……”
“他说过的……”
元衍等的的确就是他。
元衍坐在桌边,手心摩挲着卷轴。老三到底是心狠手辣,连魔神的短处都送过来了。他这一手短处一手加料丹丸的模样,就算是天上那位下来都得嘲讽一句伪神了。
真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先给卷轴,后给药丸……无非是卷轴里叙述了魔神藏在人间里的恋人,打蛇七寸,要是好战之人,诸如原主,看见了这样的好消息必定不会留有心神去注意师尊手里的一颗平平无奇的药丸。
又何况之前还有那么多次上药的铺垫。
珩生会打开这卷轴,并将药丸吃下去。
元衍已经确定。
只因为他给了这个。
他给的,他就会要。
这对一个堕神来说,实在是令人动心。
我神渡我——
元衍又陷入了短暂的失神中……
遥远又无垠的海中,波浪旋涡犹如张着大嘴的巨兽,旋涡的中间是一座残损的山脉。水中似乎有巨物游动,但往底下看,似有若无,叫人看不清楚。
唯有龙吟声,一声较之一声凄惨绵长。
云层之上,他的神魂正在往下坠落,云端上上万大小新神面容或是怒目或是垂眸,都是一片的冷漠。
若是仙书有载,又该是如何遣词造句呢?
定然缺不了一句粉饰是非的“罪神伏诛”。
元衍诞生于一片和煦中,最终了在冷寂的海水里。
若是天地有灵,应当也不会怪罪他。
只是,他慢慢回想着,那冷寂的海水里,好像有股力量托举着他,往更深处去了。
“阿衍……”
极其生硬的、又饱含着痛苦的声音。
元衍蓦然睁眼:“你叫我?”
珩生双手托腮,坐在旁边,不知道看了他有多久。如今他穿了劲装,大抵是为了好打架,衣袖都扎好了,额间绑了个抹额,束着高马尾,透出些之前没有过的少年意气:“师尊在说什么?”
很是乖巧的模样。
元衍松了口气,眉心仍旧是拧着。虽说神力被限制,堕神也罢,再多就是用不了神力,受原主身体限制,当一个半瘫。
不会增添些别的苦楚。
一次还算是神思不属。
这一次又一次的回忆,定是有些蹊跷。
回想起来,元衍只有着自己是在众神观赏之下一层又一层地往下跌,在九天玄雷之下外焦里嫩,最后侥幸泡在冥河水里,飘到了这么个小空间里头。
他脑海中仍然再尝试回想海水里托举着自己的是什么东西,以及就凭脑海中的感觉,他是被带着一直向下的。
所以最后泡在冥河里还是说得通的。
只是他的山脉……倘若脑海里回想的那个破损漆黑的山脉是他的本体的话,怎么在海里。
一时间千头万绪,犹如一团乱麻一般将他缠裹住。
珩生拿起卷轴,又拿过丹药,将两样东西掂了掂:“师尊,这又是什么好东西?”
元衍脑子里还没捋清,就一把夺过丹药,触及到珩生疑惑的眼神时,摸了摸鼻子,将丹药往怀里一揣:“这我还没炼好……”
“至于那个,是我调查的情况,你看看就行。”
顶多如此了。
元衍遭过雷劈了,做事也没有以前那么多的顾忌。
连西方的光头都说过,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一朵花能赏也能做杀人利器。他不过是朝珩生这倒霉徒弟递了一朵花罢了。
珩生一声轻笑,把玩着卷轴:“师尊总是如此……”
元衍心虚,垂眸道:“什么?”
“没什么,如今快到秋天了,不止是夜露寒冷,师尊还是多注意身体,少操些心吧。”
元衍本来还想问魔神那里进展如何,此时听了珩生这夹枪带棒的关怀,很有眼力见的转了话题:“不过残躯罢了,劳累我徒儿记挂。”
两人又说了些话。
元衍在山上,所见不过是草木枯荣,以及两位小弟子眼见着在长了。自觉不论是成了堕神还是以前当神仙那会儿,都是三界里出了名的无趣。
珩生作为他的半路徒弟,虽说不是正经三跪六拜得来的,元衍却自恃了解得很,是个心软体贴的修仙好苗子。
现下里,听他讲路上的花,原野里的风,与魔神挨得很近时,时空破碎的瞬间……
热闹的鲜活的……
他原来是这样的徒弟啊。
珩生道:“师尊呢?”
元衍一愣,笑着回忆道:“我闲着的时候也爱到处乱逛,不过懒得记这些风景,出门时带上一壶酒,遇到好风景就喝上几口,偶尔喝懵了,得罪人了也不道歉,直接打一架,很少有人打得过我,打赢打输都一起喝酒……”
“每次回来的时候酒壶都空空的……”
珩生回了一句是吗,也跟着笑,笑意浅浅的挂在嘴唇边,道:“是师尊年少时候吗,我怎么没听师尊之前提过?”
骗人骗人……
师尊骗人。
元衍道:“都是过往云烟了。”
“我不喜欢师尊这样说……”
元衍诧异地看向珩生,伸手去摸他额间,却被半路截下,被珩生握着手,有些用力。不知道是不是情绪有点激动,珩生眼周都泛红了,一字一句的,像是想要元衍感知到他的心绪一样:“什么事情过去了都是过眼云烟,我讨厌这些锻淬心境的话,要真是这么无欲无求,哪里还有什么神仙,直接飞升成灰了……”
“那我呢?”
“师尊以后是不是也很难想起我的名字,我的脸,偶尔触及到也只是当做过眼云烟?”
元衍挣开了他的手。原本以为被捏得很紧,实际上轻轻一挣就好了。他摸着珩生的额头,即使隔着抹额依旧很滚烫。
元衍听见自己很冷的声音:“你发烧了。”
珩生道:“我没有!”
然而身体确靠了过来,像是很怕元衍跑掉一样,轻声嘀咕着:“我等了你好久,你这个你这个……”
“你这个负心汉。”
元衍:“!”
何出此言?
“你还没有回答我?”
他仍旧不依不饶。
元衍道:“很难回答。你是我的徒弟……”
是的,即使他不是原主。但他依旧是认这个徒弟的。
但是,神活得太久了,海枯石烂天崩地裂,什么他没见过?
正因为见过太多太多,他不能保证自己能记住谁。
换而言之,他对人的态度都只是对人这个群体。祈我愿者,得我力也。
香火底下的人群,面目模糊,难以辨认。
他也懒得辨认。
要想他记得,只能是日夜相伴,朝夕相处。
亦或者是恨不得你死我活的死对头。
很可惜,他这倒霉徒弟两边都没沾着。
他想张口说话,话还没到嘴边,天上就闷雷滚滚。
死老天。
平日里他是古神时,走到哪里都霞光满天,现在动个嘴皮子都得遭雷劈,墙头草!
他一手按住珩生的后脑勺,同他额头抵着额头,瞳孔慢慢地变得冷寂,犹如下了一万年茫茫无际的白雪,教人迷失其中。
天色晦暗,雷声滚滚,云层间还时不时闪现出羽衣仙人的海市蜃楼来,像是死老天在警告一样。
只是老天爷再厉害,唯独在古神面前耍不了威风。
罪神降临世间,衣袖间仙气袅袅,衣摆处却是一道又一道的焦痕与血渍,脚边淡墨水似的水雾一阵又一阵地往珩生脚边漫延。
元衍的脸色肉眼可见的苍白下去。
他按在珩生后脑勺的手指冰凉又用力。
没有香火维系,他实在是神力微薄,勉强动用已是伤及根本,这样的境地,这样的神明……
“珩生,你听好,要想让元衍记住你,要想让我记住你……”
“在此时此刻,成为我的信徒吧。”
珩生恍惚中听到什么,但神思又很难聚拢,只是看见师尊在说什么,下意识地点头。
元衍很满意,一字一句教他道:“你快说,我的山神啊,我珩生在此祈求你的怜悯,让我成为你的信徒吧……”
珩生目光追随着元衍苍白的唇瓣,凑得近了些,忍着头晕目眩:“我的山神啊,珩生祈求你的怜悯,想要成为你的信徒。”
元衍的嘴唇刹那间红润了些,微微弯起,奖励似的轻轻捏了捏他的脖颈,承诺道:“我会记住你。”
我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