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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她的葬礼。 ...

  •   2022年10月02日

      早上医生查完房后,我爸问医生奶奶现在怎么样,背过奶奶,走出病房,医生告诉我爸说:奶奶现在的情况很不好,即使住在医院打着针吃着药也没有任何作用,甚至身体状况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变得更差,估计就是这两天的事了。

      其实不问医生,见过奶奶的每一个人也都看得出来。

      但是没有人愿意去相信这个事实,这一问,不过是心存“侥幸”。

      生病了就该去医院看病,病重了就该住院治疗。大家都知道奶奶的病况很严重了,但大家总想着,只要住着院,积极看病,病就会好。可是现在连医生都说让我爸看情况,趁着奶奶还清醒,把人赶紧往家里带。

      是真的,是真的没办法了。

      尽管如此,可我爸还是很犹豫,我妈也很很犹豫,几个也很姑姑很犹豫,或者说,没有人不犹豫。

      ——对他们而言,现在放弃住院,等于默认了奶奶马上就会离开我们的事实。

      所以他们难以抉择。

      大家还是会想,万一呢?

      万一呢?

      没有万一。

      因为这天早上,奶奶清醒的时候一直说很急、很闷,说要回家。

      哪怕她说话已经很艰难,躺在病床上连眼睛都不太能完全睁开,一声又一声不停地喘着气,整个人浑浑噩噩,她也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于是姑姑带着些试探地问她,带她回家好不好?

      奶奶很高兴。

      这一天,在听说了自己可以回家以后,奶奶的精神比以往的几天都要好。好到我们以为,带奶奶回家后她就会变得跟之前一样健康。

      她说话仍旧很艰难,喘息声很大,瘦弱的身体随着一声又一声剧烈的喘息而颤动,但她没再说闷,也没再说急,她断断续续的说着家里,说她要回家了。

      其实姑姑问奶奶的时候,所有人都还在犹豫,还在想着要不再在医院住几天?万一看着看着病状就减轻了呢?万一下一刻就好了呢?

      可是所有的犹豫在看到奶奶因为“回家”两个字而久违、艰难地产生的欣喜和期盼的时候彻底消散。

      我爸和几个姑姑商量着,哭着办了出院手续。

      是的,是哭着。

      所有人都在哭,只有奶奶很高兴,因为要回家了而高兴。

      *

      二号中午,我妈还有姑姑她们先一步从医院离开,因为她们要去租氧气罐,确保奶奶从医院回来的时候,氧气罐已经在家——奶奶现在已经不能自己呼吸,必须要吸氧。

      于是,我们租了两大罐氧气。

      因为奶奶现在情况特殊,所以我爸叫了救护车送奶奶回来。

      救护车到后,大家一起把奶奶抬回屋子,人很多,我小跑着跟在他们身后,听见奶奶粗重的喘息声,还有她带着些轻松地说自己回家了,还是家里好。

      真的很矛盾。

      她明明那么难受,但当她艰难地说出回家了那句话时,她的语气又是那么那么的轻松。

      轻松到让我以为,奶奶什么都知道,所以她才那么迫切地盼望着回家再看一眼。

      .
      这会儿,因为回家了,奶奶的状态比在医院好了一倍不止。

      至少可以偶尔说几句话了。

      奶奶躺好、戴好氧气管以后,屋子里涌满了人。

      听到声音,她睁开一点点眼睛,说想吃水煮萝卜。

      我爸他们听见这话几乎高兴的要哭出来——因为奶奶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想吃的东西,也很久很久都没有好好吃一点东西了。

      这两天以来,她吃不了饭,每天只喝一点点牛奶,其余时间都是靠打营养针维持,本来就很瘦的老人肉眼可见的又瘦了很多。

      于是在她说完自己想吃煮萝卜后,我妈和几个姑姑立马跑去厨房做了。

      走了几个人,屋子里围着的人还是很多,乌泱泱的人显得屋子很小、很闷,所以我爸先带着大家出去,将大家安顿好后又进来。

      屋子里,剩下我爸,我和我妹。

      他坐在床边,给奶奶一点一点捏好被角,然后又检查了一遍奶奶戴着的氧气。

      奶奶已经困了,渐渐闭上了眼睛,屋子里很静,便显得她的喘气声很重。

      听着让人很难过。

      我甚至觉得,那不是呼吸声也不是呼吸声,而是生命一点点流逝的声音。

      屋子外有人在叫我爸,他看了看我和我妹,我们俩点头,明白了他还没说出口的话,他这才再看奶奶一眼,然后走出屋子。

      只剩下我和我妹的时候,我们端着板凳坐在了床边。

      奶奶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只剩下一声又一声粗重、艰难的喘气,偶尔夹带着一两句难受的呻/吟。

      我们没出声,只目光不敢移地看着奶奶鼻子间插的氧气管,然后在奶奶难受地动动,管子从鼻子间滑落的时候轻轻给她戴好,或者用棉签沾一沾水,擦一擦她发白的、干裂的唇。

      中途奶奶醒来,费力地睁开眼睛,看清是我们,她唇动动,想说话,但又因为不停地喘气说不了话,只能将目光望向我们。

      这时候,她侧过了头,眼角有些湿。

      妹妹先看到的,用手轻轻给奶奶擦了擦眼角。

      擦完后,妹妹哭了。

      但她不敢让奶奶看到她哭,所以喊了奶奶一声后赶紧借口自己去拿东西跑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奶奶,我伸手去被窝里握住了她放在被子里的,粗糙的、带着一点点热度的手。

      碰到奶奶手的那一瞬间,她尽她所能的,用力握了握我。

      握了有一会儿。

      没多久二姑和小姑进来,因为奶奶喘得实在太厉害、太难受了,二姑就坐到了奶奶背后,让奶奶上半身靠在自己身上。

      这种坐姿让奶奶轻松了一些。
      但也只是一点点。

      但因为这一点点,我们还是忍不住开始期盼,也许会越来越好的呢?

      .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我妈把煮萝卜做好了。

      她和几个姑姑喂着奶奶吃了些。

      虽然奶奶只吃了几口,但这几口,是这么多天以来,奶奶吃的东西最多的一次。

      大家都有点开心,因为奶奶破例多吃的这几口饭。

      吃完饭后奶奶的两个娘家人来了,见到娘家人的奶奶明显更开心,状态又好了一点点。

      她靠在二姑身上,被娘家人拉着手,在娘家人围在她身边说话时偶尔还会很轻很轻地笑一笑。

      .

      第二天是个阴天,很冷,天雾蒙蒙的,看起来像是随时都要下雨。

      我去看奶奶,我以为她会好一点。可很快,我就发现奶奶的状况比昨天比要更糟糕。

      认清这个事实的时候我很难过。
      也没有人不难过。

      可是我们除了帮奶奶留意鼻尖的氧气管、握着奶奶的手、给她用棉签擦一擦唇、跟她说说话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她很难受。
      非常非常难受。

      我爸在奶奶床边静默地坐了很久,然后打了电话请医生上来帮奶奶打针。

      ——他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他只是希望,希望这样能让奶奶少一点痛苦。

      在医生上来之前,奶奶见到了大伯母和表妹。

      她哭了,靠在姑姑身上,眼泪顺着眼角往下落,她说不了话,只无声地哭着,一度要喘不过气来。

      在身体还好着的时候,奶奶总担心大伯母和表妹过苦日子。所以现在她哭,是因为放心不下两人而哭,也是因为想起了我去世不久的大伯而难过。

      好不容易重新安抚好了奶奶时,屋子里的白昼灯一下子灭了。

      手机断了信号,是村里的高压停电了,一时修不好。

      本就很暗的屋子彻底黑下来,昏暗的空间压抑地让人喘不过气来。

      奶奶难受地翻着身,费力地、断断续续地急、说闷。

      我们点了蜡烛放在她身边,也用手机打了手电尝试照亮屋子。

      可作用并不大。

      然后医生上来的时候奶奶好像变得更严重,但医生还是给奶奶打了针,只不过,他说打针不一定有用。

      打针也许没用。
      我们都知道。

      但没有希望的时候还是总会想着,万一呢?

      打好针后医生跟我爸在院子里说话,我听他们说,就在昨晚,距离我们家不远的一家里,有个老太太去世了。

      我知道那户人家,因为一个村里住着的人多多少少都带一点亲戚关系。

      按理来说我们家应该去给那家人帮忙的,可现在,奶奶更重要。

      后来他们也许还说了什么,只不过我没再去听。因为医生刚刚告知给我爸的消息,让我很震惊。

      我既震惊于生命的脆弱,又重重被“去世”两个字刺中。

      所以我忘了自己去院子里要干嘛,只在听到消息后匆匆跑向奶奶所在的屋子。

      屋子里很暗,很暗,可是奶奶的喘息声还在。

      奶奶还在。
      她还在。

      我松了一口气,又开始控制不住地想哭。

      .

      因为奶奶太难受,所以她会不受控制地动一动,这样手上的针很容易跑掉,所以我们换着捧着奶奶的手。

      药瓶里的药水顺着针管一点一点流进奶奶的身体里。可这段时间里,所有人只能眼睁睁地奶奶的情况越来越严重。

      她插着针的手冻得冰凉。

      我们用热水灌了暖袋,轮流托在手上帮奶奶捂手,但奶奶的手怎么也捂不热。

      就这样,这一个白天在昏暗里很艰难地过去。

      整整一个白天,
      奶奶没再吃一点东西。

      她也在这个白天里,几乎将惦念的所有人都见了一面,只除了她娘家亲哥哥的儿子。

      奶奶时不时地睁开一点眼睛,费力地望向屋子里的人,她的娘家人一遍又一遍地催着她的侄子快一点。

      终于,天彻底黑下来的时候,她的侄子打电话说马上就到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奶奶的状态居然奇迹般地比一整个白天都要好。

      可我莫名想起了一个词:“回光返照”。

      应该不止我想到了,因为大家和我一样,都在努力地憋眼泪。

      奶奶睁开眼睛看向了周围,然后突然费力地指着她对面的抽屉。

      我爸去抽屉里翻找,抽屉里是奶奶零零碎碎的东西,此外,还有奶奶自己用红色的布缝的钱包。

      我爸问:“妈,你是不是这个?”

      奶奶靠在姑姑身上,微不可察地点头。

      她唇动动,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但我姑姑和我爸他们都知道奶奶是什么意思。

      奶奶住院的钱,是我爸付的。几个姑姑偷偷给我爸卡里打过好几次钱,说要给奶奶看病用,但我爸一次也没要过。

      他把那些钱都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姑姑们,他说这是他作为一个儿子该担的责任。

      所以奶奶一直说她住院我爸花了太多钱。

      现在她难受成这样,还依旧惦记着这件事,我爸眼眶红了,克制住没哭,在奶奶执拗的目光里眼带泪光地说好,把那个红色小布袋装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奶奶好像安了心。

      然后状态又变得差起来。

      呼吸一点点弱下来,喘息更加剧烈,眼睛很用力也只能睁开一条很小的缝隙。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看出来奶奶只剩一口气吊着了。

      屋子里,奶奶靠在姑姑身上,被病痛折磨,在奶奶看不到的地方,大家都在哭,泪流满面。

      这是我第一次直面死亡。

      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电视里主角演出来的死亡是如此轻松,也是如此假。

      真正的死亡,从来都不是头一歪眼睛一闭几秒钟间就彻底与世间万物告别。

      ——在死亡来劲之前,是无穷的痛苦。

      奶奶手上的针没打完,已经被拔了,因为这时候,打针对她而言也不是救命,而是折磨。

      “水……”

      奶奶轻不可闻的声音响起。

      在这之前医生只让用棉签沾水给奶奶擦嘴唇,可现在奶奶说水,唇发白、干裂,用棉签沾水根本没用。于是二姑用很小的勺子舀了两滴温水,真的只有两滴温水喂给了奶奶。

      可谁知道,在奶奶费力地喝完这两滴水之后,就被这两滴水呛住了。

      这两滴水卡在她的喉咙里,堵住了她的喘息,一瞬间奶奶的脸色都开始变得青紫。

      二姑嚎啕大哭,边哭着说自己办错事了,造孽了,边颤着手去拍奶奶的背。周围的我爸和其他几个姑姑也手忙脚乱地围上去帮忙。

      奶奶难受的那个样子,真的没有人忍心多看一眼。

      好不容易将那两滴水咽下去,奶奶的面色好了一点,然后她说要吃葡萄。

      有了那两滴水的例子,没有人敢再喂东西给奶奶。

      可这也许是奶奶生前唯一的要求了。

      小姑哭着说要不把葡萄挤出来一点水,让奶奶尝尝味。

      我爸红着眼睛说不敢。

      刚刚那两滴水还是奶奶废了好大的劲、遭了很大的罪才勉强咽下去的。

      谁也不忍心让奶奶将刚刚的痛苦再经历一遍。

      在他们犹豫不决的时候,奶奶呼吸弱下来,渐渐闭上了眼睛。

      她短暂的没了动静。

      顷刻间,屋子里迸发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和几个妹妹在后面嚎啕大哭。

      离奶奶最近的,是我爸我妈还有几个姑姑。

      屋子里的人哭着哭着,本闭上眼睛的奶奶重新有了动静。

      她连喘气都喘不动了,但还是艰难地睁开眼睛望向屋子,费力地找寻着什么。

      她在找人。

      现在她没见过的,只剩下了她的侄子。

      于是姑姑哽咽着告诉她,人马上就到了,奶奶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眼睛不受控制地闭住,又因为有执念未消而一次次费力睁开。

      她在等。

      等到自己见完最后一个想见的人后,她就要离开了。

      终于,奶奶的侄子冒着雨赶来。

      他来的时候,我和几个妹妹还有我的小姑被人拉到了另一个房间。

      因为我们几个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直在哭,而他们说,人刚死的那一瞬间,子女的哭喊声是会把人哭活的。

      他们说,奶奶这两天受了太多太多的罪了,让奶奶安心的走吧。

      我们就这样被拉到了另一个房间。哭着从屋子里被拉出来的时候,模糊间,我看到了我爸。

      他跪在床前,头抵在床上,脸贴着奶奶的手。

      我知道,他一定在哭。

      跟前两天奶奶住院情况越来越差时一样,偷偷的哭。

      他的哭声比我们沉默,但也比我们更压抑。

      另一个房间和奶奶所在的屋子隔着一点距离,奶奶所在的房间很安静,只有我爸我妈和几个姑姑一声一声喊着“妈”的声音,也有她侄子的一两句低语。

      直到三四分钟后,那个屋子传来了一阵惊天的哭声。

      我们哭着扑到了那个屋子。

      这下,所有的哭声都不用再压抑。

      屋子里,奶奶躺着的床前,跪了一地同样痛哭着的人。

      那张我刚刚坐过不久的床上,躺着我的奶奶。

      她平和而安静地躺着,跟以往睡着了时一模一样。

      隐约会让我有一种错觉,一种奶奶只是睡着了,过一会儿就会醒来,笑着跟我们说话的错觉。

      可这次,她没有呼吸了。

      任凭哭声震了天,奶奶也没有再睁开眼睛看我们一眼。

      ——见到了最后一个惦念的人后,她安心闭上了眼睛,永永远远地离开了我们。

      那个可爱的小老太太啊,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她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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