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白渡》途音

1、第一章 瑶芳飞鼠

　　嘉贤七年，四月初七。

　　洛安府南城门。

　　一支西辽打扮的商队停留在城门外，为首的一人向守城差役出示通关文牒。

　　“西辽国的药材商？”守卫领班打量了商队的几人，又看向后面拉货物的马车。

　　那商人点着头应和，脸上的笑容亲和得过头，嘴角都快咧到了后耳根，同时侧身抬起一支手臂，示意守卫大人们尽管检查。

　　两名守卫检查着商队车中的货物，核实无误后，予以放行。

　　大鸿朝，自开国以来便扶持商业，更鼓励与邻国通商。洛安府作为先帝梁鸿钦点的四大商都之一，商业繁荣，有些来自外邦的商队也是习以为常的事情。

　　南城门今日的核查相较平日要认真得多，不为别的，正是为一件大事——南楚的使团进京路过洛安府，便是今日抵达。

　　这年是大鸿朝嘉贤七年，一个月后是太后的六十岁寿辰，这次过大寿特意邀请了外邦来贺寿，除了大鸿南边的南楚国、西北边的西辽国，还有北边相邻的北齐国，以及北齐以北、国土并不相邻的孤漠，都派了使臣前来。

　　南楚前来的使臣是他们楚王的亲弟弟，段绎，段王爷。

　　这位南楚亲王与洛安府尹安亭安大人是有些渊源的。这不，使团还没到，府尹大人已经亲自带人侯在城门口了。守城差役哪里敢不打起一万分精神，可正经是半分不敢懈怠。

　　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只见城门外一队人马，在日头下缓缓行来。

　　直到使团人马走近，安亭出城门相迎，见那为首骑马之人，正是段王爷本人。

　　段绎抬手示意身后马车与随从停下，自己下马来到安亭面前。

　　“段兄，别来无恙。”安亭与段绎互相拱手行了一礼。

　　“劳安兄亲自相迎，怪我脚程慢了，倒叫安兄久等。”段绎与安亭年纪相仿，四十来岁的样子，两人看上去投契得很。

　　“你我二人数年未见，且先到驿馆安顿下，今晚再为段兄正式接风。”安亭一边说一边示意段绎边走边聊。

　　“安兄切莫太客气，随意便饭即可。清儿快要及冠了吧？近来可还好？”段绎牵起马走在安亭身边，府衙的随行官员和使团队伍跟在其后，一同向城中驿馆而去。

　　“好着呢，成天混在府衙里看些古档案卷，不好管了，这不，这会儿又带人出去抓贼去了。”

　　“今晚便饭可一定带着他一起来，我这次可是给他带了份好礼物……”

　　城门口的茶摊上，几桌茶客正在喝茶聊天。

　　“安大人如何跟外邦的王爷称兄道弟？”其中一位书生相的茶客看着使团一行人的背影，不解地问。

　　“小兄弟你年纪小，可能不知道。当年先帝开国时，要不是安大人出使南楚，又与段王爷投契，咱们哪能跟南楚有这么多年的邦交？”隔壁桌上一位生意人模样的中年人作答。

　　“这位仁兄说笑了，两国邦交大事，怎可能是私交使然？”书生摇摇头，更加不解。

　　“这事儿可不是我胡说，咱们安大人真真切切是随着先帝开国的功臣。二十年前，前朝皇帝赵思之荒废政务、民不聊生，西辽联合北齐和南楚进犯，那赵氏皇帝也不思御敌，先帝揭竿而起、号天下群雄抵御外侮、开创大鸿……”中年人端着杯子直接坐到了书生旁边，议论起来。

　　这话刚开始听着还像这么回事，越往后听越有种听书的意味。不过，虽然语气浮夸，所讲的内容倒的确不假，当年先帝为把兵力集中在西部和北部抵御辽和齐，特指亲信安亭前往南楚谈和，这才保了南境之安。

　　茶摊的角落坐着一位身着青色长袍的男子，盘起的发髻上一支竹簪，一旁斜靠在桌边的是一只竹编筐子，其中装着半筐草药。乍看上去，这青衣男子并不算惹眼，只当他是哪家药铺的采药大夫罢了，但若仔细去看，会发现这男子其实五官分明，面容十分俊朗，眼睛里是沉寂如水的淡漠。他神情淡淡，提杯喝茶，似不经意地听着大家的议论，未着片语。

　　“哎，你们听说了没，那个飞贼，‘瑶芳飞鼠’来洛安府了。”另外一桌的茶客们又议论起了新的话题。

　　青衣男子手指一顿。

　　这时，茶摊伙计兴奋地出来给大伙儿添茶，好像知道什么要急着跟大家分享。

　　“是真的，听说那个开珠宝铺子的金掌柜，今早上有人看到他去府衙报官了，哭得可惨了，跟吊丧似的！”

　　“金掌柜那缺德事儿干过不少，偷他家也算偷对了。”

　　“刚才安大人是不是说，安公子去抓贼了来着？这瑶芳飞鼠虽然流窜多地，但干的可都是劫富济贫的好事，可别真被安公子给逮了。”

　　“可是，安公子也不是那不辨是非之人，说不定啊就放过去了。”

　　茶客们你一言我一语，而青衣男子始终没有说话，从袖中掏出几枚铜板放在桌上，拎起身边的药筐，默默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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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清，年十九，安亭的独子，此时此刻正与府衙捕头常弘义一道前往金宅。只见那玉树临风的公子一身锦袍，白缎上绣着月白色暗纹，长相虽偏向儒雅俊秀一类，却是面露不可轻视的锐气。

　　金掌柜金茂财，做珠宝生意，视财如命。确实不是流言夸张，这金掌柜早上去衙门报官的架势，比起哭丧，当真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巧，金茂财去府衙的时候，安清和常捕头出门去办了桩别的案子。府尹大人只得先派了两名捕快随金茂财去宅子里查看，只等安清他们回来再行前往。

　　“公子，依您看，真的是瑶芳飞鼠流窜到洛安府了？”常捕头问道。

　　安清可不是个普通的官家二世祖。他才学渊博，尤其观察入微、推断力极强，这几年帮着府衙破过多起大小案件，很受捕快们甚至常捕头的敬重。要说有什么是让大家心有疑虑的，那便是：府尹大人什么时候能给公子一个正经官职？

　　“去看了才知道。如果金茂财所言非虚，那应该是他。”安清言语间都透着些兴奋。

　　瑶芳飞鼠，作为一个大盗，近两年在大鸿境内声名鹊起，甚至成了“侠盗”的代名词。他一向只偷作恶多端的奸商污吏，而后会将所盗财物兑成银两，分发给周遭的贫苦平民。

　　至于为什么会被称为“瑶芳飞鼠”，首先，他总是在深夜下手，轻功卓然，不动声色，仿佛一只蝙蝠一样来去无声；再者，他每次都会在作案现场留下一支白色的花枝，虽没有固定的品种，但一定是白色的花枝；瑶芳飞鼠，因此得名。

　　“果然这金茂财是发了不义之财，才把瑶芳飞鼠也给招来了。公子有何打算？”常捕头悄声问。

　　“作为官差，自然是要依律办事。金茂财是否发不义之财、有无触犯律法，当由官府判定，而不是他一个贼说了算。同样，贼就是贼，触犯了律法，官差就得抓。”安清正义凛然地徐徐道之，只有他自己心中清楚，他有多想亲自抓住这个久负盛名的贼。

　　金宅门外，金茂财听下人禀报安公子和常捕头到了，立刻出门相迎，顺带又哭了一鼻涕。

　　“我那花丝鎏金镯子哟，我那镶玛瑙的碧玉钗哟，我那鸽子蛋大小的成色上好的东珠哟，四颗呢……”

　　安清听后无奈直想扶额，心道这金记的珠宝铺子多大的买卖，给自己淘换来这些个好东西，能被贼盯上也并非全无道理。

　　“捕头大人，安公子，您二位可一定得替我做主，抓住那猖獗的老飞贼！”金茂财说着就要向安清身上扑。

　　常捕头眼疾手快把金茂财拦下，扯出三丈远：“金掌柜，带我们去案发现场看看吧。”

　　安清等人随着金茂财走进三进院，来到西厢那失窃的房间。

　　据金茂财所说，这间房是专门用来放置财物的，平时铺子里未上的品目、或者还没加工的材料，都会放在这间屋子里，那几颗东珠原本就是打算来打造凤冠所用。

　　“常大人，公子。”之前先到的两个捕快已经在房中检查过一圈了，此刻看到来人，回身行礼，并向二人禀报初步查问结果。

　　“常大人。据金掌柜所说，早上发现失窃的时候，屋子门窗都是大开的，这段时间除了检查失窃物品，没有动过其他东西。所有窗户都是内部上栓的结构，拴锁没有从外面暴力闯入的痕迹。门锁钥匙由金掌柜自己保管，仆人都不会进入。门锁打开，没有破坏、没有划痕，是很高明的撬锁技术。初步推测盗贼从正门撬锁进入，离开方向无法确认。”

　　房间里成排罗列了七八个很大的博古架子，格子里都放置着物件，除了一些古董花瓶，就是各种锦盒之类。房间正中铺着一块红色带暗花的方形地毯，约莫七尺长的样子。

　　在一侧台面的茶杯中，赫然插着一支白色的洋槐花。这白色的洋槐花虽是寻常，但在洛安府种植并不多，且还未完全到花期，倒是在下辖的万和县郊外的江边已经开花了。现在这四月天，洛安府并不缺其他品种白色的花，这个贼，至于跑这么远去摘个花再回来行窃？

　　安清皱眉，不止是因为这花翻山越岭来当证物着实不易，更是因为它所散发出的不属于洋槐花本身的味道。

　　那是一种奇异而不易察觉的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