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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棺材 ...

  •   把东西收拾好,只有一点,能拿走的不多。除了这些,还有老鸨难得大方的给了一个大子,算安葬费。真不知道让她昧了多少。

      那个被差去叫人的家伙回来了,老鸨在下面喊:“阿常,人来了。”

      林常在吸了下鼻子,给她喊回去:“好勒。”他把林月娥抱起,这女人到底是成年人,比他高了一个头多,虽然不重,但也不轻。好在林常在平常做的都是些粗活累活,有一把子力气,倒也可以稳稳的把她抱下去。

      他就这样一路把他的阿妈抱出了房间,走出来门,走出会乐里,走出那可悲的命运。两个妹妹挤在一起歪歪扭扭,跌跌撞撞的跟着他。

      在巷子里,已经有不少人听到风声,从窗户、门口探出头,凑个热闹。却又寂静无声,倒像是在给她送行。

      林常在顶着暗处众人窥伺的目光,向前走。

      直到他离开巷子,在弄口处消失,各个院子里才响起了叽喳声,有叹息,有同情,有高兴,有这个老女人终于死了的畅快,还有各种的各种。但都与那个女人无关了。

      弄口处,林常在把林月娥平稳的放进实木棺材里,理好她的衣角,把搭在脸上的鬓发顺服帖。

      他回头望了一眼,又转过头去。希望阿玉姐以后能找到个好人家嫁了。

      多美的美人啊,拉板车的师傅眼睛都看直了,可惜死了。

      他摸出怀表,快到五点了。

      林正时是五点放学,五点二十左右到林月娥在爱文义路建业里为他租的一间厢房。两个妹妹最近几天也寄住房东那。

      “先去爱文义路那儿的建业里一趟吧,”他看向车夫:“我阿哥在那儿。”

      车夫收回目光:“可以,得加钱。”

      林常在从兜里摸出两块银毫给他:“够吗?”

      “够了。”车夫喜笑颜开的接过钱。

      他把带子套在肩上:“小客人坐上来不?”

      “让小姑娘坐上去,我们一起走,不用太快,别颠簸了。”

      “好嘞,咱这慢慢走。”

      …………

      林书时怀着放假喜悦走回家,他远远的就看见里弄门口停了一辆板车,有些好奇。

      走进了,才看清板车上坐着两个穿得圆圆的小家伙,是他的妹妹们。他快步上前,心中泛起不安,发生什么了?他心里隐隐有一个猜测,但他不愿意相信。

      林常在正给两个妹妹解释什么是死了,就看见那个穿着灰蓝色棉袍围着围巾的少年,他直起身子,对拍了拍妹妹们的肩膀,说:“阿春阿秀,哥哥来了。”

      妹妹们转过头看着小跑过来的人,黏糊糊吐词不清的喊:“哥哥。”

      林书时走进,站在他们面前,摸了一把两个妹妹的头,盯着林常在问:“发生什么了,阿妈呢。”

      他跟着来自北平的同学学了一口北平话,地地道道,发音标准。现在北/伐闹得凶,林正时自认是新青年,志向远大,支持革命,想去好好念书,然后留学,学习先进的知识。

      “留学热”可是相当风靡,现在的学者,那个不想出国一趟,镀个金。当然也有想去学些真材实料的。

      “告诉我,怎么了,阿常,”林书时有些激动,“你不要不说话。”

      林常在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平静的看着他。

      林书时像是意识到什么,跑到棺材边把板子推开,他阿妈的脸直接闯进了他的视野。他有一瞬间的失神,过后只是直勾勾的看着那张像是睡着了的脸。

      “不,不可能。”他一边摇头一边面色苍白的说:“阿妈不是好好的吗?你不是一直在工厂那边帮她吗?”

      林书时踉踉跄跄的退后几步,他的阿妈不是在一个大工厂工作吗,身体一直挺好,平常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自己去工作吗。

      林常在站在一旁冷眼旁观他的崩溃,他的阿哥需要长大,阿妈把他保护得太好了,不食人间疾苦,只晓肤浅之处,活在书里,以为看到了全部。可又确实是个读书的好苗子,悟性好,一点即通。

      在无尽的悲伤中,林书时一口气没喘上来,向后倒去。林常在第一时间就发觉了,赶忙过去扶住他:“阿妈想你好好的,别辜负她。”

      林书时缓过气,他挣开林常在扶着他的手,看着他的毫无波澜的眼睛:“她是你的阿妈,你就不觉得伤心吗?”

      他不知道为什么阿常可以做到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死了,一个人死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死了!可他们,他弟弟和那个车夫,他们似乎习以为常,丝毫没有触动。

      这让他产生了一些莫名的恐惧,这是怎么了?

      “当然伤心,”林常在如实回答:“她是我的阿妈,我自然是伤心的。”

      那个车夫在一旁听了一嘴的八卦,倒是听明白了——车上的死人是他从会乐里接来的,会乐里什么地方是个人都知道——那个刚过来的学生是那女人的孩子,什么都不知道。至于跟着他一起来的那个家伙为什么会没什么反应,他不清楚。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过他自己为什么呢:

      “小赤佬,这世道,人活着不容易,到处在死人。”他们这种卖力气的,要想养活一家老小,就得玩命干。他这一行隔段时间就会发现经常见到的熟面孔不见了,再隔几天估计就会传出那家伙死了的消息,这时候心里感慨一下,熟识的估计会伤心一段时间,不过还是要继续干活。这不认识的凑个热闹,再多的给点感想惋惜就差不多了。反正没落到他自己身上,关他屁事。

      听了这话,林书时愣住了,到处在死人,怎么可能。

      书上没说过这些,他也就不知道,他从来不知道看看周围,就算看,也只看得到那么一点。就算他知道冬天会冻死人,也看不到角落的那些尸体,他知道有的地方闹饥荒闹土匪,也看不到逃难来的人。

      “好好读书,阿哥。”林常在拿出那条项链,把它戴在林书时的脖子上,“这是阿妈让我给你的。”

      把妹妹们交给房东,拜托人家帮忙看着会儿,小孩子不该跟着去,那儿阴气重,对幼儿不好。老一辈传下来的规矩,还是听的好。

      “坐上去,”林常在让林书时坐到板车上,“你身体不好,走不了那么远。”

      他又从兜里摸出一个银毫给车夫:“再加上他。”

      车夫乐呵呵的把钱收下,把带子套在肩上,双手握住铁杆:“这位小客人,坐稳了。”

      人死后起码得三天才下葬,但死者为大,本人都开口了,那就听她说的做。

      这车夫拉的不是很快,走路的速度,一路上林书时一边抽气,一边不愿意相信事情发现得这么突然。

      途中车夫时不时的插话安慰,以过来人的经验和他们聊天,让这一路上倒也没有太过沉重。

      慢慢的,下了几天的小雪停了,太阳在光顾其他地方之前留下的光落在了地上。

      离开了城区,来到人烟稀少的郊外,那地方埋了不少人,堆着一个个数不清的坟包。有就是一个土堆的,有插了木牌子的,有用石头做坟头的,还有立了石碑的。

      牌子林常在在里弄里用一块木板做好了,上面写着林月娥的生猝年和姓名,名字写的是林春,他的阿哥连他阿妈的真名都只知道一半。他嘲讽的想,没了秀,没了秀。瞒着吧,继续瞒着,等哪天时候到了,再告诉他。

      老一辈的规矩是该照办,但现在顾不上这么多了。他们家算得上好的了,有人给收尸,买棺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走。这世上多的是没钱安排后事的,裹一卷草席就埋下的,更有连草席都没有的。连饭都吃不饱的时候,那儿还有人有功夫管这些有的没的呢。

      回来的路上天已经黑了,可上海并没有黑,五彩的霓虹灯闪烁着,街上走着穿着时髦的男人女人,有西洋人,也有中国人。中国人,当然有中国人,这不是废话吗。

      男人们西装革履,油头粉面,手拄文明杖,头带洋礼帽。女人们旗袍洋裙,手套貂皮,帽子围巾,花枝招展。他们或走着,或坐黄包车,还有乘汽车的。

      林书时看着这一幕,像是第一次看见,他也确实是第一次见,毕竟他是个标准的好学生。

      他们在进城区的时候就和车夫分手了。现在他们兄弟俩并排着走。

      “看见那些车夫了吗?”林常在问他。

      林书时呆呆的看着那些人,不知道在想什么,回答他:“看见了。”

      “你看出什么没?”他继续问。

      林书时回过神,看向他的兄弟:“衣服和鞋子较为破旧,可他们的收入足够,为什么不去买新衣服?”

      林常在翻了个白眼,这不屁话吗,他只回答了第一个:“都穿这样。”

      “别想了。”他深深的吸气:“先去吃饭,今天晚饭还没吃呢,把小妹们带出来,去吃馄饨。”

      那些车夫都是那个行业里的好手,拉车又稳又快,有些偶尔还可以和客人聊起来。他们正值壮年,人又精神,衣服虽然破旧但不至于肮脏,车子干净漂亮,漆面反着光,那些个先生女士们都是挑个看着舒心的上车,有的还会给不少小费。这就叫看碟儿下菜。况且那些个当车夫的大多死得早,给累死的。

      要知道,这一行得乘着还有一把子力气的时候使劲干,虽然赚得不算少,但各种名头就得扣掉大半,留在手里的不多。

      上面富得流油,下面穷得没水,中间夹着各种人。

      说完,林常在继续向前走。路灯都打在马路上,只有流出的余光照在朝外的街道上。

      林书时连忙上前跟着他,在他的一旁一边走一边思索。

      林春林秀她们吃了晚饭,但现在过了不少时间,也有些饿了,就当吃个宵夜。

      等林书时被拍回神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一个店面前了。

      “坐下,”林常在又拍了拍他,“别傻站着了。”

      他跟着坐下,看着他的阿弟熟练的招呼老板娘,“两碗馄饨,加三个蛋。再拿一双碗筷。”

      顺带着数了十八个铜板给她,再坐在椅子上,摊位上只有零星的几个客人,老板娘见没事自来熟的和他聊起天来。说隔壁王婆家的小孙子不知道干了什么让他娘一顿打,说张家的那个男人去窑子让婆娘给发现了。

      又说自己女儿如何如何,旁敲侧击的打听林书时的情况。估计是看林书时模样俊俏,是个好小伙,老板娘看顺眼了,想给家里姑娘寻一门好亲事。

      直到两碗馄饨上桌,她才意犹未尽的说:“好好吃,我们家的手艺还是不错的。”接着又和别的客人聊了起来。

      “我不想吃。”他盯着那碗热气腾腾,香味诱人的馄饨,虽然有些饿,却也没胃口。

      林常撇了他一眼:“阿哥,不吃也得吃,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快点吃。”

      说完,把剩下那碗馄饨均了一半到要来的碗里,把两个碗一一放在坐在一起的小姑娘前面。

      林书时看着眼前那碗馄饨,温暖的蒸汽打在他脸上,绿油油的葱花点缀其上。

      低着头,他的手摸上勺子在碗里搅和,到底是盛了一颗白里透红的馄饨。吃下去,不是那种冬天时候吃起来舒服极了的烫,但也不至于过凉。

      他低着头,慢慢的吃着,眼泪也一滴滴的落下,吃完后,他还喝了些汤,眼泪也差不多止住了。

      看着干坐着陪艰难吃饭的小孩说话的阿常,开口道:“阿常,你不吃吗?”

      “我一会儿还有事,先不吃。”林常在头也不回的说,他身边的林春被呛住,咳起来,他赶忙轻轻拍她的背,一边说:“小心点,阿秀你也是,别呛着了。”

      等小姑娘们吃完,林常在用袖子给她们的嘴擦干净。他站起身,把三个碗里剩下的汤喝尽:“老板,我们走了。”接着自然而然的用袖子擦嘴。

      穿过与他们无关的繁华,借着各家窗户漏出的光,在黑暗的巷子里前行。

      小姑娘们估计是累到了,一粘上床就沉沉睡去。林书时躺在一旁,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像个梦似的,不真实,却又确确实实发生了,他蜷缩在床上,时不时发出些抽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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