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几度秋夜月》兰泠君

89、园中相遇

　　话说林清秋见天气甚好，慕景白又猜出了自己的迷题，便不再理会丫头们，自从屋里拿出玉笛，离了相思院，往后花园去。

　　春光柔美，春风如沐，她一路跑过柳林曲廊、山石溪水，来到一片牡丹园。前几天，这里的牡丹还含苞未放，如今正开得玉栏风满，翠锦斓斑。

　　林清秋自小喜爱牡丹，尤其偏爱纯白之色，她满心欢喜沿着蜿蜒小径走进牡丹丛。

　　不一会儿，但见丛丛簇簇白色的花儿在枝头开得如银如月、温柔似水，比起刚才的红黄紫粉，别有一种素然清冷，不由俯身凑到一朵花前，闻了闻，一股清新淡雅的气息沁入鼻尖，令人如品花茶。

　　一时间芳心大动，握笛为剑，翩翩舞起一支《神女八式》来。

　　只见她一跃而起，秋香色的身影和玉练一般的长发刹时穿梭在牡丹之间，一面舞，一面吟诵道：“髣髴轻云之蔽月，飘飖流风之回雪。扬轻袿之风猗靡，翳修袖之以延立。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波渌。奇服旷世之罗衣，珥瑶明珠之华琚……”

　　她身轻如燕，缥缈如烟，以笛代剑，风吟孔鸣；时而跃过花尖，时而穿过小亭，时而飞上假山，时而盘旋树林，前六式舞得如仙如影，十分逍遥。

　　待至第七式时，她已落在牡丹园中的小亭之上，林清秋并不停歇，一个抬手笛挽剑花，风拂衣袂，鹤欲而翔。道：“揽騑辔之以憾策，怅盘桓之以恨离。夜耿耿兮不寐凄，泪浪浪兮——不归去。”

　　最后一个“去”字说出，她一个跳跃飞身而下，舞出剑招的同时俯向□□，如神女天降。

　　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就在这飘逸唯美的一瞬间，牡丹丛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此人一席白衣，墨发半束，在花间也不知站了多久。不是别人，竟是慕景白！

　　咦，慕景白怎么会在这儿？

　　林清秋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还没回过神来，便“哎呀”一声，一个失算，整个人直直栽进了花丛里。

　　“林小姐？”慕景白正失神于刚才那如“凌波仙子”一般的飞舞之中，惊见此景，大吃一惊，忙上前去。

　　还没到跟前，就见牡丹花中伸出一支玉臂，慌乱摇摆着道：“别……别扶我，我能起来。”

　　慕景白哪里顾得，一把握住她的手。林清秋还没反应过来，只觉身上一轻，踉跄了一下，差点撞到对方胸膛上。

　　“对不住，是我吓着你了，你没事吧？”慕景白忙问。

　　“没，没有。”林清秋抬头对上慕景白一双明亮的眼睛，慌得连连摇头，脸上满面红霞。

　　“实在对不起，是我唐突了。”

　　“不，不，没关系，我没事。”

　　林清秋说着，慌忙缩回手，捡起花间玉笛，支支吾吾道：“慕公子，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慕景白见她头发有些凌乱，发髻间还有几片花瓣和树叶，如此天真神态，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由道：“睡不着，听说这里有牡丹花，过来看看，却不想，小姐也在。小姐刚刚，是在舞剑？”

　　林清秋整了整自己的衣衫和长发，道：“一时兴起，练了几招，让公子见笑了。”

　　“哪里，你练得很好，是我惊扰了小姐，着实抱歉。”

　　林清秋摆手道：“是我自己不小心，怎么能怪公子。对了，你受了伤，怎么不在屋里休息，太医不是说，你需要静养吗？”

　　“躺着难受，出来走走。小姐如何知道太医的话，你去过《入梦轩》？”

　　“啊？”林清秋一愣，方觉自己失言了，只好尴尬地点了点头，道：“你猜出了我的谜题，应该早就知道了吧，不然，怎么叫人把食案送到我那里去。”

　　慕景白忙道：“小姐想是误会了，你的谜题是我那小厮所解，食案也是他送过去的。”

　　“那谜题，不是你解的吗？”林清秋说着，不知怎地心下有些失望。

　　慕景白干咳了一声，拱手道：“小姐还是继续舞剑吧，我便不打扰了，告辞。”说罢，欲要转身。

　　“等等，我有话要问你。”林清秋慌忙叫住他。

　　“怎么了？”慕景白问。

　　“这玉笛……”林清秋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玉笛，鼓起勇气道：“你昨天来，就是为了把这个还给我吗？”

　　慕景白点了点头。

　　“那你可曾知道我从前之事？”

　　“从前之事？”

　　林清秋上前几步，踱于花间，道：“我便直说了吧，我失去了八岁以前的记忆。娘说，我在八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死掉，醒来后连爹娘也认不出。长大些，每当我问起过去的事，母亲都会伤心难过，父亲也不肯多说，我连一个可问之人都没有。直到昨天，子信哥哥把玉笛给我，我便去问了母亲，母亲才说，我们之间，以前订过亲，后来又……”

　　说到这儿，她的神情不觉有些黯然，看着慕景白道：“所以，如果我们以前见过，我想问一问公子，不知你可还记得当时的我是什么样的，我们所见是在何时？”

　　慕景白听完此话，不觉暗惊，忙道：“抱歉，我没想到小姐曾经失忆。只是，你与顺郡王青梅竹马，他或许还能知道你不少事情，怎么却来问我？”

　　“我和子信哥哥虽是青梅竹马，却不是你想的那样。而且，我们认识的时候，他没了父母，我也已经失忆了。”

　　慕景白听到夏子信“没了父母”几个字，过去种种浮上心头，愧疚凄然，恰在这时，忽一阵风来，撞入肺腑，叫他难压沉重，不由咳嗽起来。

　　“你没事吧？这儿有个亭子，我们先去坐一坐，缓一缓。”林清秋见状，赶紧拉他走进亭中。

　　此间小亭名曰“琼琚绘芳”，正面向着牡丹园，左右都是白牡丹丛，背靠之处有一条恬静的小溪，溪水另一边是一片桃林，着实幽静舒适。

　　林清秋小心扶慕景白坐下，心中暗道：才过去一天，他整个人比之前又更为清瘦了，定是受伤所致。可是，想关心几句，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好坐在旁边，实时看着他。

　　慕景白头晕眼花咳了一阵，总算平缓过来。见林清秋在侧，想起前话，道：“刚才小姐是想问，我们在何时见过，是吗？”

　　“嗯。”林清秋连忙点头。

　　慕景白缓了一口气，道：“说起来，虽然我们的确在七年前见过一次，但是你见过我，而我，却没有见过你。”

　　“诶？”林清秋一头雾水。

　　“当时你正病着，还蒙着面纱，我们只是短短说了几句话，便各自分别了，我连你长什么模样都没看见，又怎么能算见过呢。”

　　林清秋原本期待的眼神，刹时变成了失望。好在，她似乎早已习惯这种得不到答案的感觉，一瞬间的失望过后，便又扬起一个微笑，道：“原来是这样，算了，我也只是随口问问。”

　　慕景白见她心里明明在难过，面上却还在微笑，这样懂事且让人心疼的表情，又让他生起熟悉的感觉来。便又道：“不过，我记得你当时很有才华，还做了一首诗。”

　　“真的吗，我做了什么诗。”林清秋又生起一抹希望。

　　可话刚出口，她又后悔了，这不是诚心为难人家吗，过了八年之久，他又怎么可能还记得诗的内容？

　　慕景白道：“全部内容我记不住了，只记得，那是一首写与桃花的诗，最后两句写的是「粉白画里声幽梦，梦里观花花不吟」。小姐连梦里都在看桃花，可见喜爱。 ”

　　“原来，我小时候喜欢的，是桃花……”

　　林清秋不禁皱了皱眉，站起身来，目光落到眼前的一片花丛中，道：“这一片，全是爹爹为我种下牡丹花，就在咱们刚才站的地方，有几株还是我亲手所种。听你这样说，如果我在失忆之前喜欢的是桃花，那为什么现在喜欢的，却是白牡丹？”

　　慕景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也不可能知道答案。

　　在这个世界上，又有几个人，能保证永远不会变呢？从前喜欢的东西，以后未必会喜欢，从前喜欢的人，到了某个时候，也许会十分讨厌。

　　变化的，往往不是物，而是人。

　　他的视线，忽然落在亭前一朵牡丹花上，那花儿含苞待放，孤孤单单靠在栏杆前，令他心中隐隐生起一抹惆怅。于是，忍不住轻声道：“我不知道，但是，我也喜欢白牡丹。”

　　林清秋微愣了一下，转过身来，眸中显出一丝意外，道：“你也喜欢？那可真是巧了，我们都喜欢同一种花。”

　　说着，她如是自解一般地笑了笑，又问：“慕公子，你会武功吗？”

　　慕景白瞥了一眼林清秋手里的玉笛，摇了摇头。

　　“不会武功你还能扛住付成元那么重的招，这要换成普通人，怕是早就死了。”

　　“所以，我没被他打死，还算骨头硬？”

　　林清秋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以后我可以教你一些逃跑……不对，是防身的本事，保证别人打不着你。这样吧，我先练两招给你看看。”

　　“多谢林小姐的好意……”

　　慕景白话没说完，林清秋已如飞鸟一般纵步跳出小亭，以笛代剑，在花丛中表演起剑法来。

　　“这招叫「戳人后背不惭愧」，这一招叫「小猴远望看不清」，还有这一招，这是一个扫堂腿，叫做，嗯……对，叫「老树盘根好威风」，怎么样，简单吧。”

　　她一腿扫过，回身向慕景白竖起一个大拇指。

　　这《神女八式》本是多么灵动飘渺的剑法，使起来如行云流水、美不胜收，创出此套剑法的“神女真人”更是根据《洛神赋》所著剑诀，可谓是文通武合，独一无二。

　　就是这样唯美的剑诀，到了林清秋的口里却变成了“小猴远望看不清”等词，实叫慕景白出乎意料，竟不由自主露出笑容。

　　“笑了，笑了，慕大哥，你终于笑了。”林清秋站起来笑说。

　　原来，她刚才情绪低落，又见慕景白很是忧郁，所以现编出一套口诀来逗他开心，同时也改变一下自己的心情。

　　果然，她活泼开朗的性格，让慕景白的愁闷得到了不少疏解，看着这个可爱的姑娘，他心中有些惭愧，自己或许不应该对她这么防备。

　　想着，忽然猛地一惊，慌道：“你刚才叫我什么？”

　　“慕大哥呀！”林清秋笑着，脱口唤出一声。

　　慕景白一阵激灵，心在一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

　　这样的眉眼，这样的神态，这样的声音，这样的语气，让他的脑袋“嗡嗡”直响，整个人无法反应。

　　“以后，我就叫你慕大哥了。”林清秋嘻嘻笑着，一脸欢快。

　　慕景白却已然呆住。

　　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产生了幻觉，看见李心梦就站在自己面前，亭亭玉立，笑靥如花。他无法作出回应和判断，他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要不然，怎么会把两个人看成一个人？

　　可是，真的太像了！不细看还不觉，细细看去，眼前的林清秋无论是眼睛、鼻子，笑容或是表情，都完全是李心梦长大以后应有的样子。难道，难道当年他记错了，梦儿还活着，她没死？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

　　慕景白用力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跳出这种离奇的幻像，他还没有病到快死的程度，怎么能有这种荒唐的错觉。李心梦的事已经过去了，他应该要放下，他得放下！

　　可是，当看到林清秋的模样，想到梦儿如果还活着，可能也是眼前这样的容貌，他积压于心底深处若干年的悲愤与痛苦，就破空而来直冲五内！

　　他不能再看见她，他不敢再看见她。他得走！

　　慕景白突然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侧身避开林清秋，大步离开小亭。

　　“慕大哥……”

　　林清秋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她回过神来想追上去时，却发现慕景白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