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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心月如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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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清第一次见到李心月,是在那年的秋天。
那是一个青霜满地的早晨,庄稼已经收割完,关山松木林里,凉风一阵一阵。天还没大亮,郑清就拿着扁担、梭绳,带着一把镰刀进山了。因为马上要入冬,想着进山捡些松枝和干柴回去,可为母亲每日生火所用。
刚进山林没多久,便隐约听见山林里传来一阵阵说话的声音,他心道,这么早,谁就进山了?
心里正想着,一抬头,看见一个穿着灰蓝布衣、年纪看上去十三四岁的长发少女,领着一个五六岁模样、穿着秋袄的小姑娘,说说笑笑进山来。
他连忙躲到一棵大树后面,然后偷偷看出去,只见那少女一双眼睛灿若明珠,白皙的肌肤像是冰雪一样。她的身姿纤纤如柳,举措端庄风华,一边走,一边教年幼的妹妹念《千字文》。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姐姐,天地为什么是玄黄色,我怎么没看出来呢?”小姑娘眨巴着眼睛,一眼望天,问那少女。
少女笑道:“玄黄并不是单指黄色,‘玄’是指天,这个意思是说天是黑色的,地是黄色的。”
“哦。那洪荒又是什么意思?是洪水很大,很荒芜的意思吗?”
“哈哈,小脑袋还挺转动。虽然不完全对,但是也差不多吧。其实‘洪荒’代表的就是一个像是‘朝代’一样的东西,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一个我们都不知道的、混沌的、远古的大荒年代。”
“那么久啊?难道是一百年前吗?”
“嗯,比一百年还要长,特别特别长……”
树后的郑清,不由得被少女的话深深吸引。
他家世代农耕,从祖上起就没离开过五杏村,家境也不好,读书识字更是不可能。长到了十岁,和他一直交好的朋友六子由于傍着他爹在苟家做管事进了学,他就每天等六子放学,好跟在人家屁股后头,缠着六子教他认字。所以,虽然他也念过千字文,但却只是跟着六子张口念天书,真正里面有什么涵义,六子说不出,他也不知道。
此时听见少女同妹妹讲解,只觉心动神移。于是乎,脑子一热,放下松枝,蹑手蹑脚跟在了二人后面,想看看她们要去哪里。
跟了一小段路,便见她们在一处用茅草做好的记号前停了下来,接着就听少女道:“梦儿,快看,有野兔掉进我们的陷阱了。”
“啊,真的!姐姐好厉害,看我下去把它捉上来。哈哈。”
“你慢点,不要着急,它跑不了。”
郑清听着她们的话,也不由得笑了起来。谁知,他满心满眼都在看着少女,却不想一个分神,脚下一滑,居然掉进了一个一米左右的坑里。由于事发突然,他完全没有防备,掉下去时,口里忍不住发出了低低的一声“呜哟。”
“是谁?”少女闻声,回过头来。
郑清顿时大惊。他原本半截身上在外头,直直站在坑里,这要是被少女看见,他不得丢死个人?
于是,情急之下匆忙往坑里一蹲,一米多点的坑,恰巧可以容他蹲下,算是有惊无险。
然而他刚藏住,又感觉脚下有些软软的,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堆一堆青青的草苗。刹时不觉哑然失笑,看来,这是少女和她妹妹挖的陷阱,而这么柔软的陷阱,没有抓住野兔,却将他抓了个正着。
“姐姐,看,我捉住了,好大一只野兔哇。”那边传来小女孩的声音。
少女道:“梦儿,慢点,我拉你上来。”
“姐姐,我记得那边还有一个洞,我们再过去看看吧。”小女孩说着,就要朝郑清的方向走过来。
糟了,她们要是过来,发现洞里蹲着个男子,这个尴尬可就大了。
郑清一颗心正慌得“扑扑”直跳,不知如何是好。不料就在这时,忽听少女道:“算了梦儿,不去了,有这只野兔,爹爹应该不会骂我们了,还是回家要紧。”
接着,姐妹二人便走向了另外一个方向。
郑清心里方才松了一口气。他嘲笑着自己的胆小,暗自摇了摇头。
少女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她的声音也在最适合的时候传来。她像是在和小野兔对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小兔子,我叫李心月,这是我妹妹李心梦。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啊,怎么会掉进我们的陷阱里?下次可不要这么不小心啦,知道吗?”
我叫郑清。
郑清在心里这样笑着回答。第一次,他希望自己来世能变成一只兔子。
从那天起,李心月就像一棵种子,种进了郑清的心里,并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发芽,开出了美丽的花苞。
所谓“少年思春最单纯”。为了能再次见到李心月,郑清回家后仔细的诵读了《千字文》和《诗经》,还不辞劳苦“横跨”三个村子,有事没事踱到李家村周围,假装散心。亦或是去松林里,早上出去下午才回家,祈盼李心月能再去抓野兔。只是,他这样傻傻的守了一个冬天,也没能再见上一面。
直到来年的花朝节。
那时,紧邻村子的少女们都出来“祈花神”,李心月也跟着大家一起出来‘采青’。
郑清正在小溪边捉鱼,他腰挂一个鱼篓,手抬一个捕网,刚从溪边上来,正面就碰见了李心月。李心月穿着一身灰色布衣,头上戴着用迎春编成的“花环”,长发飘飘、如仙下凡。
郑清当场就不会动了,他像做梦一样呆呆看着这个“从天而降”的仙子,连怎么呼息都快忘了。李心月好像也看见了他,只是两个人的眼神并没有长时间对视,只是短暂地、像微风一样温柔地交错而过。
再次相遇后,郑清又开始了他“等待”的日子。他从春天等到夏天,又从夏天等到秋天,田野的庄稼从幼苗到收割,一年到头,也没能碰上几回。偶尔一二次运气好,真的在路上碰见,却又因人多眼杂,两个人只是悄悄对视一眼,便也就过去了。
一直到,一直到听说苟大贵娶亲,然后,他亲眼看到李心月,进入苟家!
……
松风云见月,明月何皎洁。
长叹梦中人,死生难相见。
心月,心月,原来,你当初对着小兔子说的话,竟是对我而说……我为什么这么笨,怎么会这么笨?
……
太阳已下山,眼看天就要黑下,夏子信和慕景白也需得回城,否则小世子失踪,皇城内外不知要闹出多大的风波来。
慕景白原本打算连夜将楚氏母女三人一并带回京城,毕竟楚氏受了伤,这个家看起来也实在没法住,进城去抓药也方便一些。但楚氏却想着先在家住几日,一来可同郑清一起去山上祭奠女儿,二来家中虽贫,好歹也收拾两件细软,并将事情与李占德说,方才是正理。
慕景白也知此事不可操之过急,自己也要赶回去,便向楚氏承诺早日回来,接她们进城暂避。
但说要走,又有一事放心不下。这里亲事尽管已订,但几人来去匆匆,也未有一个像样的信物留下,甚至,连一个证人都没有。万一苟家来人不肯相信,弄不好对方来一个“硬抢”,那便糟了。
夏子信也想到了这一层,便从自己怀里取出一个荷包,向慕景白道:“大哥,你看这个可做得信物?”
慕景白接过,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是一块成色绝佳、雕龙刻凤的美玉,知道定是贵重之物,不由大惊:“这怎么成?我订亲,怎能拿你的东西?”
“大哥聪明一世,如何糊涂一时?你我既然是兄弟,我的便是你的,做兄弟的出一份力也不为过。再说了,这也不是什么玉佩,这就是个令牌,她们有这个在手,还能随时进出城门,岂不有利?”
慕景白一愣,他怎么忘了,夏子信是明王世子,身上少不了这样的东西。不由道:“子信,你有令牌,为何不早拿出来,这可比‘订亲’有用多了。”
夏子信笑着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道:“我忘了。”
“忘了?我瞧你并不是忘了,你是想让我订亲,然后好看热闹,对不对。”
“嘿嘿,大哥果不愧是大哥,一猜就中。小弟虽然干别的不行,看人成双成对倒是很在行,你现在得了心梦妹妹这个未婚之妻,难道不记一记我的功劳?”
慕景白一时噎住,想不到他也有说不过夏子信的时候。
夏子信见他这样,也不由暗暗好笑。道:“就这么定了吧,有了此物,大哥回去也能安心几天。”
慕景白正要答应,忽然又道:“等等,你先说,这玉牌,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夏子信凑近他的耳朵,低低道:“这是皇爷爷给的,我平常就拿他进出宫门。”
“什么!”慕景白脸色一变,差点惊呼出声。
天哪,这个夏子信,竟然将他进宫的玉牌拿了出来,这也太胆大了!连忙摇头道,“不成不成,此乃皇上所赐,着实太过贵重,你若拿它做‘订亲之礼’,叫我如何敢当。你还是赶紧收回去,我再想别的办法。”
夏子信道:“我堂堂明王世子,岂能出尔反尔?且天都黑了,这荒山野村,你上哪里找物件去?再说,这只是权宜之计,等你到时候接她们进京,再还给我就是了。”
说罢,也不顾慕景白反对,拿着荷包一个箭步跳到楚氏跟前,对她道:“夫人,这个您留着,暂做我大哥的订亲信物。”
楚氏颤抖接过,略见此物方方整整,约莫有巴掌一般大小,四个角都雕刻着精致的花纹,正中间的位置,似乎还刻着几个字。她也曾出身读书之家,见过几个像样的东西,一看便知此物十分贵重,生怕弄坏了,连忙要将玉牌还与夏子信。
不由惊道:“这是?”
夏子信笑道:“你就当是一块玉佩,先收下,等我大哥抬了礼物来接妹妹,到时候再还给我。”
“这怎么成,屋里已经有了许多东西,不用再留下什么信物,还请公子收回去吧。”
慕景白也忙道:“二弟,这可不是玩笑,你这令牌太过贵重,若有什么闪失……”
夏子信顿时有些不悦,“有什么闪失小爷自己担着,大哥莫非不把我当兄弟,不肯领我一番好意?”
“我不是这个意思,二弟有心帮我,我高兴还来不及。”
“那你便不要说什么‘还我’这种话,小爷不爱听。”说完,又叫嚷着让三福赶紧上马,迟恐天黑不见路。
慕景白不禁暗叹了一口气,这个夏子信,也不知该说他善良纯真好,还是他当真太过信任自己。他这样倾情付出,反而让慕景白觉得,“信件”之事真的不能再继续隐瞒下去,便在心里暗暗决定,此番回去之后,一定想办法让夏子信带她见到明王妃。
只是眼下,还是先帮李心梦渡过难关要紧。
于是,只好向一脸错愕的楚氏道:“既然二弟有心帮忙,夫人便请收下吧,有这玉牌在手,晚辈也能放心些。不过,此物一定要收好,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易使用,以免弄出大事来。”
楚氏知悉,郑重点了点头。
这时,便听夏子信在门外喊道:“大哥,天色已晚,我们该走了。”
李心梦见他们要走,由不得红了眼眶,上前两步道:“慕大哥,我们明天要去关山,你会来吗?”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开口,也是第一次在慕景白面前鼓起勇气。可是,她的话刚说完,自己却又觉得这要求好像有些过分,慕景白和夏子信这么帮她,她怎么能得寸进尺。忙又摇头道,“对不起,你不用来,我的意思是……”
“我明天来。”慕景白忽然道。
“慕大哥?”
“我知道你害怕,我先将子信送回去,明天一早就回来,你再坚持坚持。不过万一,我是说万一,要是我明天有事没能来,你就拿着这支箭到南城醉饮楼找我。记住,无论如何,我一定不会放任你们不管。”
慕景白说着,取出一支箭交给她,又拉着她道:“梦儿,你放心,男儿大丈夫说到做到,此箭就是见证,等我回来!”
说完转身出门,急急上马。
李心梦见他就要离去,忍不住捧着箭急急追出,眼泪汪汪道,“慕大哥,我会等你的!”
慕景白用力点了点头,众人辞别,迎着夜色策马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