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灰姑娘》圣浣熊

1、第 1 章

　　姨妈叫路薇下楼去买酱油的时候，她正伏在板凳上帮表弟抄英语课文。

　　全家只有一张木制课桌，那是她那个青春期横向发展了的表弟的。姨妈说男孩子假期要多运动，这些抄抄背背的作业没意思，于是尽数扔给了路薇。

　　“你高考都考完了，有什么事要做？帮你弟弟把这些写的完成了，免得到时候带他去海南玩那小子还得惦记。”

　　没有桌子，路薇只能搬来凳子跪着给人抄写，脑袋埋得太低，身体佝偻得太厉害，以至于她一天下来都直不起腰。

　　可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嘛，路薇的妈妈生下她不到三个月就去世了，爸爸人间蒸发，奶奶抚养她到了十二岁，终于力不从心被一众子女送去了养老院。

　　最后是姨妈家发了善心要收留路薇，条件是她们一家都要搬进路薇妈妈留下来的房子里。

　　姨妈牵着路薇说你以后就住我们家的时候，路薇是感动过的。

　　结果隔天她就被赶去了阳台住，她唯一拥有的玩偶是个破了洞又被奶奶缝好的盗版hello kitty猫，此刻正四脚朝天地躺在她的被褥间。路薇默默把它抱过来，摆正在枕头边，然后隔着窗户看了一晚上月亮。

　　路薇会长大，阳台不会，于是十七岁的路薇只能蜷缩起来，像只可怜巴巴的蜗牛挤在小小的壳里。

　　姨妈最爱拿她和自己孩子比，逢年过节亲戚走访，总推着被养得长宽相等的壮实小胖墩和抽条纤瘦的路薇站在一起，“你们看，我家娃娃长得多壮，哎哟，来跟大家讲下你在学校里学的那什么外语，”又转过头说路薇，“她就比较挑食了，哎呀，把背挺直嘛。”

　　每到这时，路薇只能附和姨妈话，露出个标准内向青少年的腼腆笑容。

　　楼下的便利店老板熟悉她，因为被叫去跑腿的永远是路薇，而她常穿着禹城一高的蓝白条纹校服。

　　“你姨妈又叫你来买东西？”

　　“嗯，叔叔你别找给我硬币，给我纸币吧，姨妈她说硬币容易丢。”

　　路薇把那五毛钱塞进兜里。买四块五的酱油，姨妈最多给她五块钱，还是在上下衣兜都翻不出零的五毛来的情况下。

　　她提着塑料袋推开房门，姨父已经回来了，表弟拿着筷子等菜，姨妈笑着端上锅猪蹄汤，发出暖黄光线的顶灯轻轻摇晃，一个平凡又温馨的三人家庭。

　　没有人注意到门口的路薇，她就像不存在的幽灵，像一个幸运观众欣赏一场沉浸式幸福家庭剧。还好她向来擅长当观众。

　　路薇进厨房把袋装的酱油剪开，倒进酱油瓶。

　　她想想，又看看温馨的三人组，然后往酱油瓶里加了一勺盐。路薇真有点儿焉坏，还坏得不声不响，就比如给表弟抄英语课文她从来是打乱抄的，上句不接下句，交上去能把老师气死那种。

　　不过这也就是她能对人生做出的最大的反抗了。

　　同班的女同学评价她，说她有种世外高人的超然，路薇心想我那是饿得没力气做表情。

　　童话里的灰姑娘能变成公主是因为她吃苦遭罪后还有颗善良的心灵，王子就喜欢有善良心灵的落魄小女孩，路薇一边放盐一边想，那她完了，她坏得很。

　　吃过饭刷碗的活计自然是路薇的，手机震动，她伸出没沾上泡沫的小拇指按亮屏幕。

　　【林菀：今晚毕业聚会，路薇你得来吧？】

　　林菀是路薇高中唯一一个朋友，开学第一天，热情的林菀主动找路薇搭话，聊的都是时兴的男团和彩妆，路薇只能嗯嗯的附和，她哪儿来那个钱追星和买化妆品。

　　现下毕业聚会AA，一个人要交两百块，她浑身上下最多凑出个五十。

　　【路薇：不去，我累了。】

　　【林菀：我特么不知道你？你就是觉得两百块太贵了不值，我跟你说，我反正交了两份钱，你不去就亏了！麻溜下楼，我爸给我买的新车，我载你去】

　　路薇看着林菀发来的消息愣住很久，她还以为自己藏得深呢，结果就连林菀这傻丫头都看出她穷得叮当响了。

　　也是，在学校的时候路薇一年到头没几件衣服能穿，大多还是姨妈找亲戚拿的旧衣服，冬天的时候衣服不合身，半个小臂都露在外面，冻得发红。

　　最终路薇还是拗不过撒娇耍赖的林菀，姨妈听见她要出门，眉毛一挑就开始阴阳怪气，“你还能有朋友？行，你大了，我哪儿管得住你啊。去吧，晚上回来的时候还记得给你表弟带个南街堂的烧鸭，他晚上作业做累了得补一下。”

　　路薇一抬头，姨妈口中专心做作业的表弟脸上被电脑屏映得五彩缤纷，估计游戏战况激烈。

　　见她下楼，林菀把她的奥迪拍得“叭叭”作响，路薇双手合十求饶，让大小姐别再扰民。

　　林菀上下打量路薇一番，恨铁不成钢，“你就穿这样去毕业聚会？你好歹穿条裙子吧大姐，今晚是什么，是少男少女告白的最后机会，甜甜的恋爱啊，大学前的假期不就该好好谈场恋爱吗？”

　　路薇憋了半天，眼神移开，“我以后再还你钱。”

　　林菀：“别转移话题！你不是喜欢李知行吗，我夜观天象，今晚就是你告白的最佳时机。”

　　李知行是禹城一高的第二男神，相貌好，家世好，成绩好的三好学生，喜欢他的女生很多，路薇不否认对李知行心动过，譬如路薇饿得快晕厥的时候李知行给她草莓味奶糖的时候，不过也到此为止了，李知行有一袋草莓奶糖，分给她一颗又能代表什么呢。

　　聚餐的地点选在禹城市中心的大酒店，人均两百块是来不了这种酒店的，只算是交个人头费罢了。

　　富丽堂皇的宫殿里走出帅气俊朗的侍者，林菀很自然地将钥匙递给他让人帮忙泊车，她昂着下巴，缎面的白裙晃荡，像公主一样。

　　路薇又低头看看自己那双意图张口的运动鞋，她进门时心惊胆战，生怕被穿西装的侍者拦下说：对不起，仪容不整恕不接待。

　　“走啊你。”林菀牵着路薇走，就像牵了匹刚出生的小马驹，四肢僵硬，眼神飘忽。

　　二楼场地被布置得像个舞会，硕大水晶吊灯熠熠生辉，打扮潮流的少男少女学成年人一样举起高脚杯，不知道里面晃荡的是葡萄酒还是可乐。

　　路薇念的是禹城最好的高中，同学多是少爷小姐，而她靠着死背书得了个特招名额才有幸和他们一个班。

　　林菀不只有路薇一个朋友，但路薇只有林菀。公主穿过人潮前去社交，小马只能被留在马棚嚼干草。不过鱼子寿司和蜂蜜蛋糕不知道高出干草多少个档次，路薇端着盘子想。

　　她身边来来去去几波人，没一个跟她说话的，路薇嚼着寿司发呆，和一位戴眼镜的男同学对视，对方像避什么洪水猛兽一样移开视线，然后对着身边人嘀咕，大概意思是刚刚路薇看他了，接着男男女女嬉闹作一团。

　　这种小动作路薇见得多了也懒得管，只是又往嘴里塞了点寿司，恨不得把自己噎死似的。

　　灯光突然暗下来，正中间高约二十厘米的舞台上，李知行穿着白色毛衣和卡其色裤子登台，大家起哄着叫他唱歌。

　　李知行选了首抒情的情歌，他低头时食指轻轻贴着裤缝打拍子。

　　这让路薇想起她和李知行一起在体育课后帮老师捡垫子的时候，那时候李知行把路薇手上的垫子接过来，轻轻哼唱的就是这首歌。他唱得很轻声，可路薇就是听得清，操场上的吹哨声，打篮球的同学的高呼，似乎都违背原理地淹没在李知行轻柔的哼唱里。

　　她想得愣神，突然身边不熟悉的同学推她，“叫你过去呀。”

　　李知行的歌声还没停下，路薇有点懵，指着自己问，“我？”

　　“除了你还能是谁。”

　　路薇对这句话诚惶诚恐，这非她不可的情况是怎么回事？她突然想起林菀对她说的毕业告白的事，难道真有人能看出她落魄外表下金子般的心？路薇被自己想法逗笑了，她怎么配呢。

　　可那人还在催促她，不止那人，周围同学都围过来，似乎对一动不动的路薇很不满。

　　有人背后黑手，推得路薇一个踉跄，她惯性往前走了几步，第一次有万众瞩目的实感，偏巧台上的李知行同她对视，然后微笑。

　　人还是得有梦想对吧？虽然路薇是条咸鱼，但班级王子爱上自己这种美梦做一做又不犯法，她心跳如擂鼓，红着脸想登台。

　　但被人拦住了。

　　寸头的男生拉住她，“再走两步你就上台了。”是啊，不就是有人催促她上台吗？路薇有些愣。

　　手中却被男生不由分说地塞进个红艳艳的手持礼花，路薇疑惑，“这是什么？”

　　“等下徐菲上台你就拧。”路薇心里万千个疑惑，譬如为什么要她来拧，徐菲又为什么要上台。

　　李知行一曲唱罢，班花徐菲果然登台了，棕色波浪卷配着粉色长裙，脸颊艳若霞光。

　　然后她细声细气地说：“李知行，我喜欢你。”台下爆发一阵欢呼，俊男美女自然是天仙配，而路薇手上的礼花还拧不开，她低着头摆弄，下意识去逃避眼前的情况。

　　“砰！”“我们可以试试。”

　　李知行温柔地回应，恰巧路薇手上的礼花掐准时机爆开，飘带如碎金四散，场面梦幻至极，公主和王子相拥，而路薇狼狈地举着废弃礼花应和大众祝福他们。

　　“刚刚你想上台，是不是也想跟李知行告白？”

　　“诶，你应该早点去，说不定李知行就会答应你而不是徐菲了。”

　　“哈哈哈哈，你认真的吗？好过分啊，明明知道别人喜欢李知行。”

　　路薇觉得灵魂似乎抽离了，她站在上方，居高临下的观察自己，她看见自己扯出僵硬笑容，像个木偶一样用尴尬的笑容回应充满恶意的调侃。

　　原来他们都知道，路薇努力想藏起的贫穷和爱恋原来早就成了别人心照不宣的谈资，她突然感到鼻酸，为什么讨厌她？因为她不合群，土气，贫穷，食堂打饭从来只要青菜和豆腐？

　　可她明明已经努力想活得体面些了。

　　眼眶里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要滚落出来，可路薇不愿意在这帮人面前哭，不愿意再徒增笑料，现在她只想离开这里。

　　林菀看出气氛不对，想过来，却被浪潮一样奔向李知行和徐菲的人群挡得寸步难移。

　　在眨巴眼睛忍住眼泪的时刻，路薇听见了二楼的大门被“砰”地推开的声音，侍者慌张地跟在闯进来的人后面。

　　来人穿着黑色高领毛衣配夹克衫，脚下马丁靴踩过瓷砖地面发出“咔哒”的清脆响声。

　　几乎全场都安静了，台上的李知行和徐菲头上那顶无形的聚光灯转移到来人头上。

　　这个闯进来的青年高挑，俊美，眼尾的红痣让那双含情凤眼更突出，他仰头迈步，像国王巡视自己的领地，倨傲地赏赐给臣民只能仰视的小半张脸。

　　“我靠！谁那么大面给江照弋都请来了？”有人爆了句粗口。

　　李知行是禹城一高第二的男神，而这句话的前半句是——江照弋是当之无愧的榜首。

　　有好事者拿他的照片去参选什么全国校草比赛，江照弋仅凭一张坐在窗边垂眸翻书的糊图便斩获断崖第一，其父是禹城知名企业家，身家过千亿，说是真正的豪门也不为过。

　　李知行是禹城一高的第二，但江照弋不仅仅是禹城一高的第一。

　　“听说江照弋精通空手道，截拳道，泰拳，除了人作了点没别的坏处，”林菀趁全场静默的时候冲到路薇身边握住她的手，“哦对了，他爸还专门从俄罗斯找了人教他西斯特玛。”

　　不速之客的到来实在太过意外，路薇心里那点伤春悲秋被冲淡些许，加之林菀的科普实在太让人有吐槽欲，于是她忍不住道，“你这说的是高中生还是杀手呢？”

　　“咔哒”“咔哒”那声音伴着那双看起来就很贵的鞋停在路薇面前。

　　李知行从台上走下来，他是班级里的第一风云人物，自然该由他出面弄懂江照弋到来的缘由，“江照弋同学，这里毕竟是我们班的毕业聚会，你不请自来，难道是有什么很重要的事吗？”李知行笑得温柔，可话里夹刀子，同神色冷淡的江照弋相比便难免落了下风。

　　江照弋没看他，一双淡色琥珀眼只盯着路薇，甩出重磅炸弹，“来接我的未婚妻，算不算重要的事？”

　　李知行的脸扭曲成问号，不止他，刚刚还骚动万分，举着手机狂拍，在和朋友建的群聊里发疯的人们也变成了问号。

　　李知行觉得江照弋在耍他，简直被气笑了，温柔男神不再温柔，“那你说，你未婚妻是谁？”全场随着这句提问竖起了小耳朵。

　　江照弋下巴一抬，挑起嘴角露出虎牙，笑得肆意，“就在我面前。”

　　霎时间，所有人看向了——

　　林菀

　　“看我干嘛啊，我发誓没和江照弋说过一句话！好吧可能在梦里说过几句！”众人视线过分灼热，烧得林菀放开抱住路薇胳臂的手，双手举起像投降一样以示清白。

　　“不是她，是更漂亮的那个。”

　　众人齐刷刷像电风扇转头一样看向已经石化的路薇，对江照弋那句更漂亮表示深刻怀疑。

　　最怀疑现实的是路薇。

　　比李知行高了不知道多少个level的超级男神像陨石一样天降，然后指着路薇说，你，是我未婚妻。

　　玛丽苏小说都不敢这么写啊！人群里响起窃窃私语，路薇无可避免地成为交谈的话题。

　　偏偏就是这样的情况，江照弋还要火上浇油：“未婚妻，这种不入流的聚会可配不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