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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老王 ...

  •   俺叫王一,家住大河村土地庙旁。俺爹叫做王瑞,在村口开了一家小小的豆腐坊,村里人都喊俺爹老王。
      在一年到头赚不了几钱银子的破山村,豆腐这种好吃又便宜的物事自然很受村里老小的喜爱。上至年逾古稀的老叟,下至刚刚断奶的娃娃,有事没事都爱往俺家豆腐坊跑。
      俺小时候一直以为豆腐坊人气旺是因为俺爹做豆腐的手艺好,后来才发现,村里人到俺家豆腐坊里来,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想听俺爹说故事。农闲的时候,如果你看到大河村有人三五成群地往土地庙的方向跑,那大约就是在往俺家听俺爹说故事的路上来了。
      俺爹说的故事可好听了,有一年村里来了个说书先生,村里人兴冲冲地跑去听他说书,没半天便又拢到了俺家豆腐坊里,说是那说书先生说的书大家早就听俺爹说过,竟然还要三文钱一场,这不是坑人吗?
      没有人知道,俺家那位连县城都没去过一趟的爹是怎么知道那么多好玩的故事的,而且这么多年来总也讲不完。
      俺爹说故事的时候有个坏毛病,喜欢以想当年俺怎么怎么样开头,把那些忠臣义士的丰功伟绩往自己身上揽。听多了,村里人便喜欢拿这个跟俺爹打趣。
      “老王,原来当年单骑三千里救主的人是你啊?皇帝老儿怎么就没封你个一官半职?”
      “老王,当年带兵退入龙脉宝藏的时候你怎么就没顺手抓上一把财宝?只要你留下哪怕一个元宝,那就是一个财主咧,啧啧,哪还用守着这个小小的豆腐坊过活啊。”
      ……
      如此种种。
      每当这时,俺爹就会深深地吸一口旱烟,然后咧开嘴憨厚地笑。
      于是,村里人喜欢在私下里喊俺爹牛老王,这牛当然是吹破牛皮的牛。饶是如此,村里人听俺爹说故事的兴趣却一点不减。
      自打俺记事起,俺家就只有俺爹跟俺两个。俺小时候爱跟村长家的铁皮一起下河摸鱼,每到傍晚时分铁皮他娘便会站在村口一长一短地唤着铁皮的乳名喊他回家吃饭,每每眼睁睁看着铁皮被他娘拧着耳朵龇牙咧嘴地拽回家。
      俺有事没事时常会学着铁皮他娘的语气喊几声“铁皮咧~~~~吃饭咧~~~~”,然后跟面红耳赤的铁皮扭打在一起,心里却是羡慕不已的。
      还记得那年俺第一次缠着俺爹问起俺娘时情景,那时太阳刚刚落到山的那一头,俺爹正蹲在豆腐坊里浸明天要磨的豆子,天气很热,跟豆子一样大的汗珠一颗一颗顺着俺爹的脸颊往下淌。
      俺爹有个奇怪的毛病,无论多热的天都喜欢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俺曾经无数次看村里的大老爷们□□着上身大摇大摆地在村里走来走去,却一次也没见俺爹这样。俺跟铁皮说起,铁皮说俺爹怎么着也算是半个文化人,当然不能跟普通的庄稼汉一样,于是,俺也就没跟俺爹问起。
      俺跑过去替俺爹擦了擦汗,然后一边为俺爹打着蒲扇,一边问起了俺娘的事。听到俺的声音,原本蹲在地上的俺爹竟一个趔趄跌坐到了地上,半天他才抬起头来用那双乌黑的眼珠子木木地望着俺,却又一句话也不说。那眼神让俺再也没有勇气跟俺爹提起俺娘。俺不聪明,不过俺也能猜到俺这辈子大约是见不着俺娘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俺跟铁皮从站在河滩边比谁尿得远的泥娃子变成了结实的大小伙。俺跟着俺爹学了手艺,成天在豆腐坊里磨豆腐。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俺爹渐渐地不再愿意说故事,豆腐坊的生意虽不至于比往常差,却也再没有了以往的热闹。
      再后来,俺爹托李媒婆替俺说了门亲事,对方是邻村张屠夫家的女儿张梅花,传说眉清目秀,素有猪肉西施之称。张屠夫收了俺爹十两银子的聘礼,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老婆孩子热炕头,庄稼汉最大的愿望不过如此,娶到一个标致的媳妇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俺于是在全村后生艳羡的目光中轻飘飘了好久。一直到邻村传来消息,张梅花跟着京城来的一个穷书生跑了。
      听邻村的七大姑八大姨说,那书生是张梅花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捡回家的,说是盘缠用尽饿晕在了河滩边;听七大姑八大姨说,张梅花小时候便发愿说要嫁个读书人,对这桩亲事本是不满的;听七大姑八大姨说,那书生粉面朱唇极是俊俏……
      老王家未过门的媳妇跟着别人跑了这一消息犹如长了翅膀一般瞬间飞遍了十里八乡,成了乡亲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面对各式各样的流言以及人前人后的指指点点,俺只得暂时关了豆腐坊,躲在家里生闷气。
      期间只有铁皮跑来拍着俺的肩膀安慰俺大丈夫何患无妻,然后他告诉俺说他要跟过路的镇远镖局镖队一起去京城闯荡,问俺要不要一道去。出了那样的破事,俺反正也没脸再在村里呆下去,于是当即便开始收拾包袱准备离家。
      俺以为俺爹会同意俺的决定,没想到俺刚一开口,便被俺爹狠狠地抽了个嘴巴子。
      “你小子想去京城,除非老子死了!”俺爹瞪圆了眼睛狠狠地瞪着我,那眼神仿佛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俺。
      “爹,俺不是去追张梅花……”俺以为俺爹误会了俺,慌忙解释。
      谁知俺爹却依旧黑着脸,冲俺吼道:“不管你是不是去追张梅花,你要是敢踏出这个大门一步,你就别认俺这个老子!”
      俺爹说完,将手中的豆子往地上一摔,便吧嗒吧嗒地闷声抽起了旱烟。
      俺知道俺爹从来不是什么不讲道理的人,俺爹生这么大的气一定有理由,只是遭受如此奇耻大辱,俺实在没有办法再在村里呆下去了。更何况大丈夫又怎能甘心在一个破豆腐坊中了此余生。
      于是,俺跪在地上朝俺爹磕了三个响头,接着夺门而出。然而,俺的脚还没跨出门槛,便只觉得身后一阵冷风吹来,接着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俺醒来已经是三天之后,铁皮早已跟着镖队离开,俺的床边守着俺爹。
      “一娃子,你想干啥爹都同意,只是不能去京城啊。俺不能对不起你那死去的娘啊……”见俺醒来,俺爹抓着俺的手老泪纵横。
      俺记得俺小的时候,俺爹曾是十里八乡最俊俏的后生,虽然带着俺但依然不时有媒婆上门劝俺爹娶个填房,甚至还有姑娘表示可以不要聘礼。然而都被俺爹一一婉拒。这些年来俺爹是又当爹又当妈,一把屎一把尿把俺拉扯长大,给张屠夫的聘礼更是几乎耗尽了俺爹一辈子的积蓄,如今不但人财两空,还要遭受十里八乡的嘲笑……
      想起俺爹为俺做的一切,俺终于含着泪点了点头。
      “爹,你不教俺识字也是因为怕俺考中秀才上京赶考去吧?俺可以不去京城,但爹你总得告诉俺那是为了什么。”
      记得小时候俺爹时常教那些上不起私塾的孩子们识字,却独独不教俺。俺只好偷偷趴在私塾先生的窗口偷听才不至于成了睁眼瞎,后来被私塾先生发现,先生登门拜访说俺资质极好愿意分文不取收俺为入室弟子,可惜俺爹跟先生一宿长谈之后,先生却摇着头连私塾的窗口也不让俺趴了,从此读书识字成了俺梦中才能想象的事情。
      俺也恨过俺爹,如果当年俺爹让俺读书识字,说不定俺真能考个秀才回来,如果考上了秀才,说不定张梅花就不会跟京城来的秀才跑了,如果考上了秀才,说不定还能中举人,如果中了举人,说不定……
      俺盯着俺爹光芒不再的眼睛,盼他给俺一个满意的解释,然而俺爹却只是失神地盯着虚空,一声不吭,良久才闷闷地甩下一句“老子是为你好。”之后便犹如被人闷头打了一棍子般般跌跌撞撞地走出门去。
      随着俺爹拿棍子在俺头上敲开的窟窿渐渐长好,俺想去京城的心思也一点点淡了下来。俺娶了铁皮的妹妹桂皮为妻,不久之后,桂皮为俺生了个大胖小子,小名狗蛋。俺跟桂皮成天忙着照看豆腐坊跟狗蛋,京城两个字便再也没在俺的脑海中出现过。
      俺爹常常靠在门口抽着旱烟远远地看着俺们,一副满意到不能再满意的表情。
      看着出生时皱巴巴的一团肉球变成跌跌撞撞学走路的狗蛋,俺终于明白了俺爹那句“爹总是为了你好的”的意思。
      等到狗蛋学会走路的时候,邻村有传言说有人在县城的怡红院见到了当年跟秀才私奔去了京城的张梅花。张梅花早已没了当年猪肉西施的风致,脸上搓了厚厚的粉,倚在怡红院门口对着过往的老少爷们不知廉耻地笑。她不愿承认她是张梅花,当然也就不会有人知道当年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几年间铁皮也曾回过一次大河村,身上半新不旧的布袍子早已换成了名贵的锦衣,长高了很多,也结实了很多,走路龙行虎步,颇有那么几分衣锦还乡的味道。只是见到村里人再也没有了以往的热络。村里有传言说铁皮当了大官,至于是什么官乡野村夫眼拙,却也认不分明。
      铁皮回来后也曾来过俺家几趟,还送了俺家狗蛋一把长命锁。纯金的长命锁掂在手中死沉死沉,明晃晃的金子看得桂皮乐开了花。然而看清那把长命锁的样子之后俺爹却脸色大变,当即便把那锁丢进了村口的大池塘。还恶狠狠地威胁俺说,要是俺敢把那锁捞回来,那下一回躺在大池塘底的那个就不是锁而是他。
      这还不算,铁皮走后俺爹甚至还蛮不讲理地跑去狗蛋他姥爷家硬要狗蛋他姥爷写下了一份跟铁皮断绝父子关系的文书。狗蛋他姥爷当然不可能同意。于是,俺爹便要他写下跟桂皮断绝父女关系的文书。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狗蛋他姥爷无奈之下只得从命。听狗蛋他姥爷说,俺爹临走长叹了一口气,连说了几遍祸事不远了,祸事不远了。
      村里人看不到祸事,只看到铁皮他家那间全村最大的瓦房旁变成了一座高墙深院的大宅子。于是,俺爹蛮不讲理的名声传遍了整个大河村。
      为这事桂皮整整一年没有给俺爹好脸色看,连村里人也不时地对俺爹指指点点。然而俺爹却非但不生气,反而跟往常一样疼狗蛋他娘俩。
      受了铁皮的鼓动,村里的一些年轻后生忍不住跟随着他的脚步离开了大河村。
      听村里人说,常常有人看到俺爹坐在村口一边远远地望着铁皮家的大宅子一边忧心忡忡地叹气。在庄稼人眼里,对着人家的宅子叹气那是一种恶毒的诅咒。村里人谈起牛老王时再也没有了往日的轻松,眼神中渐渐多了几分鄙夷。
      原以为那座大宅子会成为大河村新的标志,然而可惜的是才建成没多久,官府的封条便落在了那扇崭新的朱漆大门上。
      一直到浩浩荡荡的大军将整个村子团团围住,一直到差役冲进俺家企图将睡梦中的桂皮跟狗蛋拖走,俺才终于闹明白铁皮在外面到底做了些什么。
      俺做梦也没想到跟俺光屁股一同长大的铁皮竟然会跟瑞王那样的大人物联系在一起,甚至还参与到了什么谋反案中。外面传来的消息说,铁皮是宁王府上的杂役,却几次为瑞王传递了重要的消息。官府发出的悬赏文书中,铁皮竟跟在逃的兵部尚书列在了同一档。
      谋反之罪按律当诛九族,按官府的意思,抓不到犯人,把犯人的九族先拿来诛上一诛也是不错的,不幸的是,俺家的桂皮跟狗蛋刚好也在九族之列。不幸中的万幸,当年俺爹曾让狗蛋他姥爷写下了一纸断绝父女关系的文书。
      桂皮跟狗蛋安全回了家,可惜狗蛋却再也没了姥爷家可回。
      至于那座大宅子则成了县太爷府上管家的新宅。
      俺质问俺爹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俺爹却只是摇着头一言不发,末了,只幽幽地道了句:“是时候了……”
      俺本来想问俺爹,什么是时候了,可惜看到俺爹那心事重重的表情,终于没有开口。
      第二天,有人在村口的大池塘发现了俺爹的尸体。仵作说俺爹是失足落水的,可是俺不信。俺爹的身手一向极好,不可能会失足落水。
      入殓之前,俺替俺爹擦身,脱下衣服,俺才发现俺爹那已经浮肿的身体上竟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有刀伤也有箭伤,都是多年前的旧伤。胸口处一处箭伤直通背部,俺无法想象一个人受了如此多又如此重的伤是怎样活下来的。
      “一娃子,你知道吗,飞将军中了皇帝那一箭之后并没有死,只可惜一身武艺全毁,他带着废太子的遗腹子退居了乡野,从此过着远离纷争,幸福快乐的生活。”
      原来俺爹真的是那个单骑三千里救主的飞将军……
      俺终于知道俺爹为什么不愿意告诉俺俺娘的事,俺终于知道俺爹当年为什么不让俺去京城了,俺也终于知道了俺爹看到铁皮带来的那把长命锁时为什么会有那样的表情……
      俺不知道的是,俺爹到底是自己跳下去的还是被人推下去的……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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