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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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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十八年中,曹操为抑制江东孙权扩展疆域,令江滨郡县的居民内移,不料老百姓即使离乡背井做流民,也要有做流民的自由。自庐江、九江、蕲春、广陵户等地,江西十余万居民竟然南迁,合肥以南只有皖城留下。
吴候孙权趁机又派吕蒙为先锋,并有鲁肃陪同,亲征皖城。
很多年后,孙权每每回想起来,觉得这段时间大概是他最快活的日子:因为他想要的,都来得异常顺利,恍惚间他居然有种错觉,觉得上天不再亏欠他什么了。
最初他并不是特别想要皖城。皖城虽好,但孤零零的竖在合肥南面,城里能种田的老百姓也走了大半,曹操手下的守军虽非虎狼之师,但是破城也要耗损些兵马,并不是无本的生意。
然而吕蒙就在奏对时,进言“皖城稻田肥沃,地产丰富,一旦稻熟收成,曹军的守军人马必定增加。日久天长,曹操就会把此城作为南下跳板,必定重建军事重镇。因此应该早早除之。“
于是他就答应了,顺便想看看鲁肃在陆口治军的成果。不久鲁肃带着人马汇集在皖城城下。这时他趁此机会冷眼旁观一下鲁肃和吕蒙的关系:鲁肃位高权重,但论职责却算是驻军都督,只求稳而不求进。为了让他放手行事,凡是与他不太合的人,孙权都想办法从西边调了出去。并不是所有的人事都这么容易。自打濡须之后,他一直想把周泰留驻濡须口,但却不能把同一帐下的蒋钦徐盛两人调离。后两人仗着军功,历来不太服气周泰,这一阵子让孙权颇为伤脑筋。
但出乎意料之外,鲁肃和吕蒙这两人倒彼此都很客气,各行其事倒也相安,比早年周瑜程普两都督在巴丘较劲要和睦的多。孙权满意之际,心里不禁奇怪,这两个人到底什么时候做了“将相和”的?
他又想让所有的文臣武将看看他的心腹大将吕蒙是如何在步兵战场上出尽风头,居然也如愿以偿。真不知是上天有成人之美的意思,还是吕蒙自己打定主意不能负了主公的心愿:皖城城外,诸将皆劝孙权堆造土山,添制攻城械具。吕蒙独具异见,说所有的提议都耗时费力,不如速战速决。
孙权猜测,吕蒙提议征皖城那一刻,大概早已把攻城战略成竹在胸了。因此他应允得极爽快。次日吕蒙便荐甘宁为升城督,在前线督攻,自己以精锐军为后继,并亲自擂鼓,士卒皆奋进。吴军辰时发动进攻,于午时便破皖城。战报传到大帐内,所有将士均瞠目结舌,连一向矜持的鲁肃也惊得一拍大腿,啧啧称奇。那一刻孙权感到了为人君主才能独享的飘飘然。
庆功宴上,几个人联手把甘宁灌倒了。孙权看着他们胡闹,着实羡慕甘宁:如果自己能像他一样醉死几遍,换来吕蒙一次尽兴无忧的笑颜就好了。
吕蒙从来没有轻易许诺过什么。他用甘宁作前锋,也是一准儿就预订好的事。甘宁自然是不会辜负子明的期望。一念及此,孙权觉得那个经常惹他发怒,时不时试探一下他气量底线的甘兴霸,似乎也变得能够容忍了些。
当然,这几年吕蒙战功卓越,有目共睹。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大肆嘉奖他,不用担心他又来什么无功不受禄,一而再,再而三的辞退他的深情厚谊。
于是他拜吕蒙为庐江太守,将皖城所得的人马部曲尽分与他,又另赐寻阳屯田军六百人,官属三十人。孙权有心,算上以往赏赐的食邑,吕蒙的封地终于连成了一片,这样统管起来到底方便些。封地大了,也需打点一番。为此他特地准吕蒙前往寻阳料理家事。
但老天似乎总不让他的爱将安宁。就当吕蒙奉赐返回寻阳未至时,庐陵一带有贼兵作乱,留守诸将数次讨击都不能擒贼。孙权怒斥庐陵守将“鸷鸟累百,不如一鹗“,随即叹了口气,召已经在半路上的吕蒙讨伐贼兵。虽然十多年没有接平内乱的差事了,但对于刚刚在皖城所向披靡的吕蒙来说,不成气候的贼兵怎能与曹军铁骑相比。他的人马转道至庐陵,四日后便有信使回报建安,辞语是一如既往的简洁平淡:已定。
接到军报那一日,孙权正在城外走马飞鹰。侍儿们只见讨虏将军满面红光,神采奕奕而归,却不见带回任何猎物,都大惑不解。
建安十九年初,刘备令关羽镇守东防,专有荆州之土。鲁肃在陆口练兵,与关羽为邻。孙、刘两军常有摩擦,而鲁肃总是好言安抚关羽。两方谈判了几次,也都不了了之。刘备平定益州之后,孙权派遣诸葛瑾向刘备索要荆州诸郡。不出他所料,刘备不从。
孙权冷笑一声,立即命吕蒙率两万人取长沙、零陵、桂阳三郡。刘备得知后领兵五万入荆州,令关羽入益阳,竟是摆出一副要恩断义绝,死战到底的架势。孙权无畏,又派鲁肃以一万人抵御关羽。但鲁肃不知道心里如何盘算,虽然领命来到益阳,却并不出兵,居然主动邀请关羽单刀聚会,试图以和谈的方式解决问题。
事情似乎比预想的要复杂。鲁肃自作主张,如此公然违反他的命令,孙权震惊之余,隐隐感到鲁肃一人的迂腐,并不是这件事的原因。
吕蒙兵出三郡,已经知道刘备和关羽的动向,因此力争神速。他首先致书劝降。长沙、桂阳二郡碍于吕子明的威名,望风归服。惟独零陵太守郝普守城不肯降。孙权亲自赶到陆口,为诸军节度。他一方面督促鲁肃准备迎战关羽;另一方面发书传召吕蒙,命令吕蒙舍弃收取零陵,急回军以助鲁肃。
如果要被迫在益阳一战,从屯兵的数量和谋略上,鲁肃根本不是关羽的对手。孙权握紧手中的信笺,默念道:子明,速回。
信内只言片语,他应该听得懂。
这边零陵城下,吕蒙收到孙权的信后,沉思片刻,把信往袖子里一揣,于当夜点兵,翌日凌晨直接攻城。他同时遣太守郝普的旧识邓玄之劝降。邓玄之照着吕蒙的指示,分析当下情形,威逼利诱了一番,郝普遂降。进城之后,吕蒙微笑着展孙权书信给郝普一览,后者羞愧不已,惭恨无地:关羽原来近在咫尺,自己居然中了对方的诡计。
于是吕蒙飞速尽得三郡,留孙河善后,即日引军开赴益阳,与孙皎、潘璋并鲁肃兵并进,与关羽对峙在益阳城外。不久,曹操进攻汉中,刘备重新请盟,孙权于是遣归郝普等人,割湘水以还零陵。另一方面赐阳新为吕蒙之食邑。这几趟往来,孙刘联盟的这道裂痕,从此是什么都掩盖不住的了。
尘埃落定,吕蒙终于得以休憩一番。他离开建业赴寻阳那天,孙权亲自微服相送到十里亭外。适值四月,江南淡烟疏柳,斜风细细。两人都是一袭素色长衫,与形色匆匆,纷纷赶到城外踏春的人无异。孙权拉着吕蒙的手离开随从,慢慢踱到长亭之中。
“你兵不血刃得了零陵,现在孤又把它送了回去,不觉得可惜么?” 孙权问道。
“我有什么可惜的?”吕蒙回答,“主公以大局为重,自然心里有底。再说,”他一笑,“主公想要零陵,改天我就再把它取回来就是。”
孙权哈哈大笑:“子明不要太纵容孤,当心孤贪得无厌!”
“自去年正月你就没得闲,孤好心疼。”他随即无奈的摇摇头,“虽然舍不得你,你总该好好歇一歇。孤早就注意到了,我一去你的营里,你就浑身不自在。”
“主公要是真怜惜我,就因该发我去柴桑大营….”
“才不能。营里吃住都粗糙的很,又一刻不得安宁。嗯,你再清减下去,孤就拿你的厨子问罪。”孙权拍拍手,示意不远处的侍从,“这里有件礼物要赠给子明….”
侍从捧上一个竹漆大礼盒,孙权从里面取出一袭白色的翻毛狐裘大氅,当面抖开,显出薄轻松软具佳的细茸和珍珠色暗云纹里子,炫目华贵得扎眼。
吕蒙虽然在衣食住行上从不上心,但近年来居移气,养移体,还是识货之人。难得这狐裘通体雪白无一根杂毛,吕蒙笑赞:“主公哪里得来如此极品啊?”
孙权把狐裘披到吕蒙肩头,歪着脑袋看了看,然后很满意的点点头,伸手替他系上颈间的带子:“狐皮自然有人送,我也自己猎了两只凑数。这物事好歹算是孤在濡须抢走你披风的赔偿吧。”
吕蒙略抬着头,眼睛却低垂,看孙权聚精会神的在自己颌下打结。可怜吴候没伺候过人,带子轻而滑,结了几次都脱落了。
距离这么近,他可以看到孙权的眼睛里,尽是简简单单的心满意足。
吕蒙心里暗叹一口气,举手挡开对方的手,把狐裘脱了下来。
“主公不忙,我改日慢慢穿它。现在披着狐裘上路,天气渐热倒也罢了,这么招摇的东西,非让山贼劫了不可。”
孙权大笑:“孤倒要看看,哪路山贼敢动我虎威将军一根毫毛!”
话音未落,两人都觉得有些什么不对头。对视片刻后,两人扑嗤一声,禁不住笑弯了腰。
“也罢,算我是这’狐假虎威’的始作俑者….”孙权笑着一手抹着眼角,一手示意侍从把礼盒搬下去。“等你到了寻阳,我还有一件小小礼品相赠。”
吕蒙平息了笑声,正色道:“谈及山贼,我倒想向主公讨一个人。”
“谁入了子明的眼?”
“右部督陆逊。这次庐陵讨贼,过会稽和丹杨,我看到这两郡民户充实,部曲精良,人人都说是陆伯言早几年的成效。”吕蒙微笑道,“主公也曾借幼平传话给我,说我看上什么人,尽可留下。不知主公可许我留下伯言,待返回任上的时候召入帐下?”
孙权的笑容从脸上消失了。他想了想,回答:“伯言在奏对朝列中,心质细密,确实是个皎皎才俊。但近年来他一直着手于吏治与民生,并没有挂什么军功….”
他转过身,看着远处的建业城墙,嶙嶙楼宇间隐隐似有瑞霭蒸腾。世家嫡传之气,于孙吴的江东,是福是祸仍未可得知。
“不过既然是子明要的人,孤一定给。”孙权转头一笑,“等你修养回来,孤命陆逊在你营中候命就是。”
吕蒙的车马上了路。孙权背着手,目送他渐渐远去,凝神不语。他对陆逊本人倒没有什么结蒂。陆逊早年娶的是伯符的女儿,算来还是一家人。但陆顾朱张四大江东士族,树大根深枝叶繁茂,让他十分依仗也不是,十分背离也不是。自从鲁肃一反常态的在荆州违命,有密报言他和严畯,诸葛瑾、步骘等人甚为亲善。这种事也可算捕风捉影,但若真有人图此意向,他自然是不能听之任之的。
可惜这等烦恼事,他既不能与任何人说,更不能期盼任何人替他分忧。吕蒙虽然贴心,但为将在外,有更要命的差事当头,不能徒增他的烦恼,更不能把他牵扯到这圈浑水里面去。孙权从吕蒙的背影上收回眼光,转头看看建业城,长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