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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8、星辰与黑暗 ...

  •   这个严肃的老人做了伪装,相貌完全不同了,没有了胡子,面色涂得黝黑。性情也表现得和气热情,和纽伦堡时完全不同。

      大概经历了更多事,我的心变得更灵敏,而他内心意念又那么强烈,一进门,我就感知到他的来意。他那想和雷德有关的意愿,几乎要冲出胸腔,但表面上看起来仍然平静。他说自己是商人,来这里考察意大利的汽车工业,听人说起我,顺道来看看。全程没有提到雷德。

      他走了之后,海蒂跑过来跟我说:“这个人求你帮忙,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

      “一只红色甲虫告诉我的,”海蒂笑,“说这个人背上背着个大包袱,几乎要把背压弯了,里面装了个大大的问题。”海蒂说着,双手展开,向我比划一个巨大的包袱样子。

      第二次来,他仍很小心地选择话题,说自己看过前一阵西德的报纸,想了解一下我做占星工作的情况。

      我陪他聊了一会,当我再次感到他内心在纠结着提出雷德的话题时,我有点忍不住,主动说道:“您是雷德的上司,是不是?他有什么事我能够帮忙的,请提出来。——我是说,米哈伊尔。”

      他大吃一惊,退后几步,望几次自己的衣服,好像怕我在上面施加了魔法似的:“我终于明白那些人为什么要杀您,而他一定要救您了。”

      他审视了我一会,用他的方式判断出我值得信任以后才重新坐下,这才说自己叫斯捷潘。

      “雷德是我最好的学生,所以被派到德国,接触那些虚无缥缈的神秘学项目。当初您在威维尔斯堡时,他本来是要杀掉您和沃里斯的,我也相信他能办到。但事情遇到您,就变得不顺利了,——不能说不顺利,而是不一样了。他一直告诉我,您没有真正配合纳|粹,还保护了他,所以他要保障您的安全。我选择相信他。这一次,我需要您的帮助,因为……我们的组织不打算营救他,他是擅自暴露身份的,他的任务本来只是监视斯科尔兹尼,而不是杀掉他。”

      “他当时为什么要杀掉斯科尔兹尼?”我说。

      “当然是为了您,”他说,“只有斯科尔兹尼死了,您才不会在短时间内继续遇险。如果他只是坐牢,他背后的力量会很快给他脱罪,让他继续逍遥法外。”

      “告诉我能做什么。”

      老人眼里闪动了一下,随即平静如初:“他今生遇到这样两个女人帮助他脱险,我为他高兴。”

      “两个女人?”

      ……

      几天后,我和阿尔伯特去了罗马,斯捷潘在那里等着我们。兰肯也在。

      她就是斯捷潘口中“两个女人”之一。这个傻姑娘,在雷德被|捕以后,将自己个人的积蓄和财产全部拿出来,买通了雷德的一个看守。她孤立无援,什么计划也没有,只是为了让他们善待雷德。斯捷潘得知消息后找到了她,希望借这个机会救出雷德。

      负责看守雷德的是美国少校,目前被特许在罗马度假,度假十天后返回汉堡,在那里他会将雷德押送到美国。我们研究了少校的日程,他明天要去到奥斯蒂亚的海边。

      “在那里,您可以假装跟他偶遇,跟他聊一聊,然后对他进行催眠。成功催眠的机率有几成?”他问我。

      “十成。”我说,“我见过这位少校,在海德堡。”

      斯捷潘撇了撇嘴,不太相信我的话,继续说:“如果他不上钩,兰肯也做了其他打算。”

      兰肯从包里拉出一套黑色比基尼,一脸悲壮:“我装作陌生女人和他来一次艳遇,美国兵抗拒不了这些。我会灌给他一些特殊饮料,让他能躺下听你催眠。”

      我咳嗽了两声:“很好。”

      “所以现在我们的成功机率大概有七成了。”斯捷潘说。

      怎么七成?我都说了有十成。这个美国少校就是琼斯,在海德堡打过好几次交道。

      接着我们又研究了催眠指令,要暗示琼斯在押送过程中找机会帮助看守释放雷德。

      一切安排停当,这天晚上,我在琼斯下榻的酒店周围闲逛,斯捷潘装作路人,从酒店里走出来。

      “真糟糕,”他说,“这个美国人跟女人鬼混了一整天,行程全乱了,他可能不去海边。”

      那还真有点不好办,我们在门口又站了会,斯捷潘说:“回去我和您丈夫再商量一下,他也比较擅长做计划。”

      “不,等一下,”我的直觉告诉我事情还可行,“他出来了。”

      果然,琼斯从酒店里走出来,手插在口袋里,在酒店门口,他点燃一只香烟,看着过路的人,对着其中几个美女展开微笑。

      “这不是个好机会吗?他一个人。”

      “什么意思?这种情况下您也不可能催眠他,他屋子里还有个女人!”斯捷潘悄悄地说,但我已经走了过去。斯捷潘大吃一惊,但紧跟在我后面,悄声警告我:“您要干什么!不要鲁莽!”

      计划不好用了,不应该随机应变吗?我走近琼斯,向他打了个招呼。琼斯吃惊了一瞬,随即笑起来。

      “你一个人吗?”他暧昧笑道,“埃德斯坦小姐怎么单独来度假,没人陪?”

      “长条纸屑。”我看着他说。

      他呆住了,目光转向我,但没有在看我,仿佛看向虚空。

      “长条纸屑。”我又重复了一次,琼斯表情呆滞,身体发僵,我赶紧上前扶住了他,斯捷潘也上来扶住他另一边胳膊。

      “快,帮把他拉到旁边草丛座椅上!”我说。

      斯捷潘目瞪口呆,但手脚利索地帮我把琼斯扶过去坐下。“您甚至不需要让他躺下吗?”

      我一笑,他在海德堡时找我催眠过,我顺便给他设了个关键字。原本我差不多已经忘了这件事,但后来在斯科尔兹尼身上发现催眠关键字如此好用:“我说了,有十成把握。”

      半个小时不到,琼斯恢复清醒,发现自己坐在酒店旁边的树丛前,有点摸不着头脑地返回酒店去了。指令已经下达,琼斯会时不时地在关押雷德时犯“糊涂”,并对看守的“疏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剩下的,就看雷德能不能抓住机会了。

      为了不暴露行踪,我们马上就离开了住处。

      “我想雷德知道是您个人决定营救他,一定非常感激。”我对斯捷潘说。

      “不,他不会感激我的,”斯捷潘傲然道,“我会放出消息,说他投降了敌人,让我们的人追杀他。”

      我一呆,问道:“你们不会真的杀他是不是?这样应该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让美国人判断失误?”

      斯捷潘望着天空出了一会神,那里有一群鸽子在飞。他说:“雷德将会消失,我们将永远失去‘潜鸟’,失去一位战士。但是世界上会多一个普通人,他是米哈伊尔也好,是任何人也好,都由他自己决定。”说完,他沿着罗马圣彼得广场旁边的路,消失在高大的建筑物后面。

      一个月以后,我在都灵的家里收到一张明信片,上面是几只白鸽飞向天空。明信片上没有署名,上面的邮戳是德国汉堡。

      ……

      到夏天时,我们全家又到热那亚。这次是弗拉维奥把海边别墅贡献出来办超心理学讲座,我来主讲。

      为了讲座,弗拉维奥把别墅重新布置了。一楼主厅挂了一幅大油画,是放大版的《树叶头发的女孩》。

      那是弗里德里希特地送来的。最初我和阿尔伯特到意大利,说是度假,但一来就没再回去,最终在这里定居。诺娜妈妈知道后一面伤心,一面收拾我们的家当,发现了这幅画。原画较小,45年从柏林带出来后又几经搬家,已经破损。弗里德里希托人找到了文森修复。

      文森在柏林陷落时离开了圣马乔丽,在东德居住。一开始他答应修复原画,却在一个月后画了一副更大的。

      弗里德里希和丽塔亲自送到意大利给了我们。

      “为了画亲自来一趟,辛苦你们了。”我说。

      “度假嘛!”弗里德里希笑着说,“可惜我的滑翔翼比赛错过了。“

      “别看他装得轻松,”丽塔说,“在德国听说你们回不来了,背地里哭了呢。”

      “谁哭了!”弗里德里希喊道。

      弗里德里希正在否认,阿尔伯特大步过去抱住了他,两人互相拍着背。

      “以后,每年一趟意大利!”弗里德里希说。

      “爸爸又在哭了!”弗家老大绕到阿尔伯特后面,指着弗里德里希的脸,后者作势要打。

      趁着客户没来,阿尔伯特在别墅里里外外地查看,弗拉维奥跟笑道:“怕不安全吗?我的房子还会有问题?”

      “没办法,我怕了。”阿尔伯特望了望我,我们都想起希尔德婚礼上的刺杀。

      “不用怕,”弗拉维奥说,“马提奥的人在这里呢。”他拍拍阿尔伯特,指着在客厅外边站着穿着度假花衬衫、身形却异常强壮的两个男人。

      讲厅地面上有不少坐垫,我数了数,有三十多个。

      “能来这多人吗?”我笑道,“你对我太有信心了。”

      “我还怕不够呢!”弗拉维奥说,“跟我联系要来听讲座的人不少。”

      “弗拉维奥,你怎么拉到这么多客户的?”阿尔伯特说。

      “主要还是西贝尔的机缘到了,”弗拉维奥笑,“前一阵那糟糕的舆论甚至帮了忙。尤其是西贝尔的书,出版时机恰到好处。”

      那本雷德帮忙出版的书刚刚上架,他的身份就暴露了。结果报纸上大肆批判我的书,说我是纳|粹占星师,又是间|谍替我出书,直接把书查封了。结果就是,有了这双重加成,那本书反而成了地下|流传的热门读物。我在书上没有放联系方式,但是弗拉维奥通过他的圈子帮我联系到了一些读者,组织了这次讲座。

      我拉过阿尔伯特说:“文森给我们这么大一幅画没有要钱,我们以后想办法买几幅他的其他画作来装饰在这个别墅,既感谢了弗拉维奥,又帮了文森。”

      阿尔伯特点头,但是咳嗽了几声,看看不远处的舍伦堡。后者从一楼一个小房间里出来,他现在偶尔坐轮椅,在室内基本能站起来自由活动了。

      “你咳嗽什么?难道被舍伦堡传染了?”

      “嗯……暂时先不能买画,等赚点钱再说。”阿尔伯特说。

      “啊?我们没钱了吗?”我茫然道。

      “你们是没钱了,西贝尔。”舍伦堡从怀里拿出一个小本。

      “阿尔伯特说,你们家里的开支和你的诊所的开支混在一起,而你胡乱投资,有点入不敷出,我开始还不信。现在看来,比他说得还严重!”舍伦堡说。

      这……我之前把家里的钱投给兰肯,兰肯的公司跟着毛奇一起出事,亏掉了。后来我为了增值,把别人做咨询的钱拿去股市,但我在这方面果然天赋不够,重重套牢。阿尔伯特从不怪我,没想到背地里有记账,还把帐本交给了舍伦堡。

      “阿尔伯特要当好人,”舍伦堡冷冷地说,“不舍得约束你。所以坏人让我来当,我得告诉你实情。”

      “你也不会怪我,对不对?”我笑道,“帮兰肯的时候,谁知道会出后来的事?”

      “我自然不怪你,但是——”他把本子一合,“现在建了公账账户,以后诊所的收支都跟你自己家里分开,公账支出需要经我同意。”

      “我还没同意你来管财务呢!”

      “那也不需要给我治疗了!”舍伦堡说,“反正我这条命也没有什么用。”

      我无话可说:“好吧,我负责赚钱,其他的我不管。”

      舍伦堡勾起一边嘴角。

      “过一段时间你好了,就搬到我这里来住,刚好替我看着房子。”弗拉维奥说,“我可以替你找个女朋友。”

      “我好不容易捡回条命,可没精力再投给另一个女人了。”舍伦堡摇头。

      “你的意思是,已经把精力都给西贝尔的事业了吗?”

      舍伦堡笑而不语,阿尔伯特不悦道:“别想太多。你原本都不想治疗的,要不是我说服你,你的葬礼已经办过了。”

      “早点死,也没什么不好,”舍伦堡哼道,“西贝尔说过,她在现代社会还有个分|身,我死了就重新投胎到未来,去找那个西贝尔。”

      弗拉维奥大笑,看着阿尔伯特,后者瞬间紧张,低声问我:“有可能吗?”

      我摇头:“施云贝最近不允许我探查她的生活了,她脱离了我,已经是独立的自己了。我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自我,散落在各个世界,我那本书中的西贝丽也是一个。现在,在你面前的西贝尔是这个世界、这个时代的你的女主角,她和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还不够吗?”

      阿尔伯特闻言微笑。

      我问舍伦堡:“你现在好一点了,要不要联系一下在德国的女儿?”

      舍伦堡摇了摇头:“我之前写信联系过她们,她们来看过我一回,但后来她们不愿意联系了,毕竟我身份特殊。现在没有人愿意有当过党卫军的父亲。”

      “我建议你改个名。”弗拉维奥道,“过新的生活。”

      这个建议到还不错,舍伦堡也点头。

      “我的书里有个人叫沃伦提诺,是个痴情的男人,”弗拉维奥说。

      舍伦堡很认真地听着,似乎真的在考虑这个名字时,只听弗拉维奥又说:“只不过他脑子不太好使,女主角一直也没爱上他,他死于非命。”一句话把舍伦堡说得重新黑了脸,再不言语。

      人陆续到来,讲座开始了。

      先是围绕我书中的情节进行讨论,后来阿尔伯特弹钢琴伴奏,带着大家做二十分钟简单冥想。

      冥想结束时,门开了,有两个人悄悄走进来,坐在最后一排。那是一男一女,女的穿着白色的长裙,坐下时把帽子放在身边。男的穿着一件灰色短袖。正是兰肯和雷德。

      该回答听众在冥想中遇到的问题了,但我站了起来,走向最后一排:“兰肯,你和你带来的这位先生,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嗯——我想问一下,”兰肯声音轻轻的,“战争结束这么久了,为什么和平却还没有到来,人们总是会遇到痛苦的事。”

      不少人默默点头,有些人说着“是啊”。

      我说:“因为战争不是问题的根源,只是表现。战争虽然结束,冲突仍然存在,它存在于人类的内心,各个国家和民族之间不能平等相待,不能友好相处。”

      “那么,我们如何改变这种情况?”雷德接着问,“我们不是国家领|导人,不是身居高位的人,我们能为世界和平做出贡献吗?”

      这个问题似乎得到了更多共鸣,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我。

      “能。”我说,“每个人,无论力量多少,都可以为和平做出贡献。虽然和平从未真正到来,但我们可以为之努力。在工作中,我们诚实守信,不欺骗伤害,这就维护了社会的和谐平安。在人际交往中,我们善待每个人,也不屈服于强权和压迫,不助长邪恶,这会增进和平。我们要把人类看成一个整体,平等地对待每个生命。但这些只是外在行为,我们还要了解自己的内心。”

      我走到窗边,这时外面已经有繁星点点,我说:“人的心灵世界无边无际,就像这夜空,有星光,也有黑暗。光明和黑暗的力量相生相伴,永远存在。当我们陷入无意识,被恐惧控制,被焦虑挟裹时,就会被黑暗力量掌控,因此我们要时时警觉,时时分辨。当你有了这份觉察,也就有了力量,你就可以一次次选择光明。当一个人哪怕有一秒钟,内心不被恐惧控制,黑暗的力量就减少了一分。”

      ……

      讲座结束,听众大多离开了。我还在思考这个问题,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回答远算不上完美。

      “西贝尔!”弗拉维奥叫我,“快过来,毛奇给你的信!”

      我跑过去把信拆开,给大家读了起来。信上说希尔德已经康复,可以出院以外,还说他将要离开德国,不再从政。

      “我从伤后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毛奇写道,“你曾经说,看到我的一种命运是死在1945年的1月,但你救了我,使我免于死亡。我于是考虑,也许从政的决定是错误的,它使我重新步入了死亡的危险。这次刺杀让我认清了政|治的黑暗,也提醒了我。我应该把生命投入到更有益的用途上。我和希尔德几天前遇到了你们曾经的朋友薇薇安,她目前定居英国,尝试寻找普通人参加战争的照片集结成册,我们也将参与这份工作,通过这种方式,让人们认识到战争的残酷、和平的珍贵……”

      “这样更好。”兰肯说。

      “又一个人选择了新的命运。”舍伦堡说,接着皱眉问雷德,“你又来干什么?”

      雷德微微一笑,看了看兰肯。

      “我也打算到意大利来,在米兰看能不能做点服装生意。”兰肯说,“我得还你的钱呀。”

      “哎呀那些不用——”我想说不用还,转头却见舍伦堡盯着我,我低声对兰肯说:“到时候你不用还钱,让雷德帮我跑一趟东德,向文森买几幅画——对了,不要跟他砍价哦。”

      舍伦堡重重咳嗽一声,我知道他也听见了,只得说:“好啦,好啦,到时候钱先入公账!”

      大家都笑了。

      讲座结束,时间虽晚,但夜色温柔,令人不舍,我向海边走去。海滩灯光点点,和天空中的星辰相互呼应。一阵强烈的预感,随着海风袭来。

      回头,阿尔伯特就在不远处,我知道他将以信任和爱伴我一生。

      我知道其他人也都终能相会,因为无论我们身在何处,都将为彼此的牵挂而相聚,为追逐光明而同行。

      我知道命运取决于每时每刻的选择,而我们的勇敢和善意将能带来改变。

      我知道我的工作将会继续,因为那个刚刚思索却找不到完美解答的问题将一直存在,而我也将穷究一生,用微薄力量去寻找更好的答案。

      我知道,黑暗虽终将存在,世界却永不止息。因为我们来过,尝试了用生命照亮自己和别人,而且还有无数人,即将到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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