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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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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中不知谁说了一句:“来到浔州的,都是被抛弃过的人,咱们不能再抛弃他一次。”
“对。”
“有道理。”
“是啊。”
“……”
宋也川还在沉默,陈义已经忧心忡忡地凑到他身边来,压低了嗓音:“这女人满嘴官话,又如此擅长蛊惑人心,定是细作。她虽然为你出头,只怕是图你美貌、动机不纯。过一会趁人不备,我去打她闷棍,将她绑来好好问讯一番。”
他把这一番大逆不道之言说得头头是道,宋也川料想公主府的守卫不会让公主殿下亲自涉险,只怕早已暗中部署过,他不想让陈义被扎成刺猬,宋也川于是好心提醒:“不必了,浔州偏僻,怎么会有细作。”
陈义皱着眉睨他:“莫不是你觉得小娘子美貌……“
“陈兄慎言!”宋也川知道公主府上有耳力极佳的人,忙打断了陈义的荒唐猜测。
而那边,那几个妇人无言以对,又被众人一通抢白,早已羞臊得无地自容,匆匆忙忙地拽着自家的孩子走了。
人群中三三两两地有人说:“宋先生对不起,我们是粗人,想不到其中关系,先生切莫怪罪。”
“是啊先生,我们原本也是贱籍,还是皇上登基时大赦天下才改为的良籍,我们若是瞧不起宋先生,便是瞧不起自己。”
“这位姑娘说得对,我们应该给别人一个机会。”
“宋先生吃过饭了吗?我家火上还煮着粥,累了一日,来我家吃饭吧。”
浔州民风淳朴,百姓大都热情耿直。宋也川拱手逐一谢过:“多谢各位好意,今日不太方便,改日再说。”
“那宋先生一定要来啊,我儿昨天一直和我说,来了位神仙似的夫子……”
“宋先生年少有为,若有宋夫子指教,让我儿子不做睁眼瞎,我就烧高香了。”
宋也川抬起头,温昭明站在人群最后,倚着墙含笑看他。
黄昏的煌煌斜阳落在她脸上,温昭明像是一幅安静而美好的画卷。
不知何时,浅淡的笑意浮现在宋也川的唇边,他眸光似水,远远地对着温昭明拱手作揖,温昭明没有躲开,受了他的礼。
而人群之外,二十步远的地方,一个青年眼中一片阴郁,把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好你个宋也川。”段秦在地上啐了一口,“能耐倒不少,走着瞧吧。”
宋也川不过是同学生说几句话的功夫,再抬起头时温昭明已经不见了。他举目四望依然遍寻无果。宋也川把手中的书放到陈义手上:“我一会回来。”便撩起衣袍,跨过门槛向外走去。
书院坐落于一处黛瓦白樯的小巷中。墙上苔痕依稀,爬满了地锦。青石板路的缝隙间,有茸茸的苔藓四处生长,蕴藏着无边的生机。巷子的尽头是一处空地,长有一棵四五人合抱粗的香樟树。宜阳公主正靠着树干,静静地看着远方出神。
浔州的气候湿润,哪怕在冬日里也不觉寒冷。温昭明穿着青色云纹妆花褃子,头上插着一支赤金镶红宝石簪,从侧面只能看到她玲珑泛粉的耳垂上,挂着一只珍珠玉兰花耳坠,在风中悄然摇曳着。
宋也川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温昭明听到脚步声,微微转过头看去,宋也川踏着夕阳走来,素白的衣物裹着他清瘦的身躯,他身体清隽的轮廓被残阳撕出一层寂静又昏晦的毛边。
“殿下。”宋也川对着她拱手。
昨日她隔着书院的门隙,看到了一袭白衣的宋也川。他立于庭院中,瘦骨清癯十分单薄,眼中却是昔日她不曾见过的疏朗温和。和温昭明想的一样,这里确实适合他。他左手握着书卷,从容澹泊的模样,让温昭明回忆起在报恩寺中的那个枕风眠月的少年。
温昭明是私自离京的。朝中为宜阳公主择驸马的奏本一直不曾停过,明帝偶尔也隔三差五地催促几番,有些话她听的多了,总有些厌烦,想要出来躲一躲。因缘际会,恰好在鹿州与宋也川相遇,她便改变了自己的目的地。
本欲去涿州,可涿州的公主府里有太多明帝的眼线,而眼下又有一个颇为有趣的宋也川在浔州。温昭明鬼使神差之下,命人在浔州城里买了一座宅子。
“你觉得浔州如何?”
“殿下,”宋也川的眼珠乌黑,安静又有几分伶仃地站在风里,“我很喜欢这里。”
“哦?”温昭明笑了一下,“这里有什么好,这里蒙昧落后,每年的赋税连涿州的十分之一都到不了。罪囚、流放,我以为你会对这里厌恶至极。”
温昭明说的是实话,但宋也川并不认可:“我在常州读书时,曾在田垄间游学。朝中之人都认为江南实属鱼米之乡,民富力强。殿下可知有些城中百姓何其贫困么?南方各处,豪强并起,侵吞百姓田产。甚有掘毁堤坝、淹没民田等事发生。百姓的田被大水淹没,全家便没了指望,若想活命便只好贱卖给豪强,今年暂且苟活,明年便只能等死。越富饶的土地,觊觎的人便越多,比起江南,浔州百姓至少不用担心自己会被饿死。”
几日不见,宋也川话略多了些。他原本就是极安静温吞的性子,说起话来徐徐的,总能让人觉得心里安定:“这里比我想象中好了百倍不止。”
夕阳一点一点落下来,天空变成一种深邃的蓝,晚风吹过二人的衣摆,他们俩的衣袖便在风中纠缠到了一处。
“假如,我是说假如,”温昭明停了停,宋也川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如果有机会,你还愿意回京城么?”
夜风吹过宋也川的头发,他的发丝掠过额上的刺字,他眸光似海,幽晦而平淡:“可是殿下需要我做什么事么?”
早便知晓宋也川有剔透玲珑的心肠,望向他洞若观火般的明眸,温昭明的呼吸微微一滞。
温昭明确实需要宋也川做一件事情,她想养几个面首,单是烟花柳巷的美貌少年还不够,她需要一个人,一个能让别人对她退避三舍的人。
可若这个人是宋也川,她心中便闪过一丝不忍。
昔日榜眼如今零落成泥,已为罪臣,再和一个荒淫无度的公主搅在一起,宋也川父母若泉下有知,只怕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南方士人们大多对覆灭的宋家抱有极深的同情,若宋也川成为她的面首,清流们便会将他和她打为一党,不光宋也川的清誉尽毁,只怕宋家也因此蒙羞。她是大梁的公主,举国之珠,就算是臣民再有不满,也不敢把她如何。可宋也川不同,他的性命早已被人视为草芥,她不敢想他会面对什么样的口诛笔伐。
月亮悄悄爬上树梢,宋也川的五官在月色中都变得依稀朦胧起来。便是这样一个超脱云逸、清风朗月般的人,他受了那样多的苦痛,终于可以在此刻稍微停歇,远离那些让他忧伤的一切,温昭明不忍心将他重新拉回欲望的漩涡。
“没有,我随便问问。”温昭明摆了摆手,“我回去了。”
宋也川低低嗯了一声,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离开。
直到温昭明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他才踅身向书院的方向走去,脑子里却在想温昭明说过的话。
他如今,还有什么能帮到她的呢?
陈义已经回家了,段秦房门中的灯在听到宋也川脚步的那一刻被人吹灭。宋也川掏出钥匙走到自己的房门口,却发现门没有锁。
他蹙着眉将门推开,旧梨木桌案上放着一叠他练过的字帖,看上去一切如旧。
宋也川深深呼了一口气,从柜子深处翻开一本书,书里夹着一张写着宜阳公主四个字的宣纸。他打开灯罩,缓缓将其伸向灯边,火苗摇曳跳动着舔舐了宣纸的一角。
橙红色的火苗跳跃在他眼眸深处,宋也川猛的收回手,飞快找了一本书将火苗胡乱压灭。
素白的宣纸上留下一片焦黑的印迹,只有宜阳公主那四个字依然清晰。
他把纸张重新夹好,放在了桌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