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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五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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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光虽与雪娘情同姐妹,但她深谙在某些事情上,她不能打着“为她好”的旗号替对方下任何决断——就好比感情一事,颜麟书既为雪娘夫君,那无论如何,雪娘都有权知晓他现在的境遇。
想通了,再开口也就容易了,和光看着她的眼睛,一鼓作气道:“雪娘,我遇见你夫君了。”
雪娘怔了下,“他好么?”
和光抿了下唇,小心翼翼地留意着她的反应,尽可能捡着不叫她过度忧心的话来说,“几日前,他被矿石砸伤,好在性命无大碍……”
雪娘陷入沉默。
和光执起她的手,牢牢合在掌心给予她汩汩不绝的力量,就像她常对自己做的那样,“雪娘,你还记得上元前夜那个梦境么?我还是那句话,你家夫君,当真是凡人么?”
雪娘知晓和光在大事上向来极有分寸,倘若不是发现了些许端倪,她不会一再拿出来向自己求证。可凭天地良心,这个问题她毫无头绪。
和光又原原本本地将头一次遇到“颜麟书”的情形讲给她听,“他修为高深,能察觉到我随身携带的无事牌上有你的气泽再容易不过,否则他也不会冲口唤出你的名字。能披虎吞山文甲之辈,会是哪位神将下凡呢?”
她的无心之言,让雪娘有一瞬的恍惚,她认识的神将,满心满眼只有天纲伦常恪尽职守,又怎么可能会下凡。
和光嘀咕,“可转天他就变回凡人了,转世投胎也没这么快,难不成初遇那次他只是离魂?”
听到“离魂”二字,雪娘心思一动,垂眸思量了半晌,突然抚掌,“花柰!就说为何遍寻不到她的‘人’,是因为有人将她的生魂与肉身剥离了,再借西天字符咒之力,牵引魂魄追随躯壳的方向前进。她与你辞行那日,并非托梦,而是生魂前来见你……原来幕后之人竟是以这种方式偷奸取巧,生魂与肉身不在一处,阳寿未尽,冥界通常不予追究,而我又是白日沿路回去找,能寻到个‘鬼’才怪!”她瞄一眼天色,“等下天一黑,我便再去寻她一圈……”
这样的雪娘,让和光琢磨不透——她明明很在乎她的夫君,可她听到颜麟书处于危境的反应,面上却是一副避而不谈的态度。和光无法分辨她是在以这种方式麻痹自己,还是心底另有更大胆的谋划。但无论如何,总要问清才好,“雪娘,你若想救你夫君,我可以……”
雪娘矢口打断她,“刚不还说他是神将转世?若真被你言中,孤注一掷时自有人出手。”言讫便转了身。
和光又摸了摸鼻梁,没有灰,心下却怪怪的。
佳邑城外三十里处有座烟山,因其山巅有座荒废的古烽火台而得名。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点点萤火悄无声息地自密林深处掠过,往此处聚来。
先行而至的两点萤光在望楼上飘忽,其实那并非星虫,而是生魂头顶的玄煞火,火在魂在,火灭魂散。
月照东墙,两抹淡淡的身形若隐若现。
“綮聿舅舅,你有功名傍身,为何要自毁万里前程做这等傻事……”
叶綮聿摇摇头,“柰柰,是我叶家对你不住,我星夜兼程地赶回家,却被告知你已签了生死契。长姊造下的业,我不能、也不想替她偿还,但今生承你一声‘舅舅’,便要有个舅舅的样子。夜路漫漫,你一个女孩子独身上路,会害怕……你人生的前半程我已错过,最后一段路,我来陪你走。”
生魂不会有泪,但踽踽而行至今的花柰,还是察觉到了面颊的冰凉,她忍不住抬手拭了一把,“你该知道此行有去无回的。”脸上凉意更甚,花柰捂住了脸。
魂魄无法相拥,叶綮聿只能抬起手,覆在她的手背上,“那便有去无回。这样也好,我们可以一起跨过奈何桥……”
烽台下渐渐出现其他魂火,二人的声音隐没进夜色中。
山风飒然而至,横射空林,有如战鼓惊山。
望楼的台面上闪现出北斗九宸星阵图,八道魂火被吸入阵法中,各自占据一个阵眼。
跳傩的生魂伴着虚空中的铃铎和鸣,身形越舞越快,气浪连海,杀气拂地。
一时间,天因地动,闻之无不血脉偾张。
铃声却在此刻戛然而止。
雪娘昏昏噩噩地从烟山下来,神不守舍地回到土地庙,直至见到和光的一刻,方觉自己内衫尽湿。
对上和光关切的眼神,她听见自己颤栗的声音,“那傩舞绝不是为祈求天平地安而跳,反倒是像……”雪娘痛苦地闭紧双眼。
和光并不急于催促她讨答案,而是立地结狮子印,令周遭境随意转——土地神庙不再,二人置身于一汪温泉中,汩汩不绝的热意烘暖抚慰着雪娘惊魂甫定的心。
“瞧我,土地做久了,胆子都半截入土了,听到破阵曲,竟会乱了方寸……”雪娘阖眸喃喃。
“无挂碍才无有恐怖,你心里有牵挂之人,自然会瞻前顾后。”
雪娘乜了和光一眼,“这口气,就跟你尝过情滋味似的……小情小爱、血脉亲缘,你以为我惧的是失去这些?”她摇摇头,“我等神责在身,管你是卑微的土地、还是显贵的上神,若有战,召必归,死生不惧,唯恐四方离乱,累及无辜……就好比花柰。”
和光霍然凝眸。
雪娘这才将她在烟山烽火台上的所见所闻平静道来,“花柰的生身父亲之所以能逃脱徵徭,盖因花柰签了生死契,一命换一命。由此推断,这八个傩者,是为人祭。那个法阵我亦窥见了全貌,北斗九宸刚好对应的是当朝九州,矿口那处的阵眼指代京城,在当朝疆域上大跳破阵傩,颠覆国运的野心昭然若揭。”
和光付之一笑,语出讥诮,“若是打醮跳傩能改朝换姓开基立业,那龙椅岂不是要天天换人坐?也就骗骗凡世那些贪功侥幸的斗筲之辈,我这就去将那八人的肉身偷回来……”
“不可。”雪娘按住她,“他们的生魂看似不受拘束,实则却逃不过背后主使者的掌控,在上位者眼中,苍生黎庶命如草芥,取之不尽。他随时都能让花柰他们灰飞烟灭,继而再另选八人。”
和光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很快从善如流地接话,“那就等他们都归窍我再去。”
她这种借坡下驴的随意让雪娘一时语塞,“……只怕那会儿,就是正式启醮的时候了。”
“无所谓。”和光双手一摊,眸光却是沉沉如霜,“过去我阿爹总说,耐得住性子,才等得来大主顾,正好也开开眼,看这醮仪幕后真正的掌舵人,要如何宣威三界,统御万灵。”
此时的落鸣谷,被阿沃替换下来的颜麟书精疲力竭地躺在巷道一侧,安静得都听不到鼻息。
阿沃忧心忡忡地想要唤他,却被熊四货制止,“他在这儿还能放心眯会儿,外头没你我盯着,谁能保他不被抬去焚了?”
二人不知,颜麟书的生魂此时早已出窍,被一股磅礴而厚重的气泽召唤至山巅。
天顶残钩下,一道他再熟悉不过的颀长身影负手而立。
“少宗主。”
“查出什么了?”
“封地在西南的和顺王早有不臣之心,开矿炼铁,是为私造铠甲兵器。后经引荐,与宝轮教勾结到一处,合谋潢池弄兵。那宝轮教教主自诩卧龙转世,可练阴兵助和顺王以成大事。和顺王由此听信他的荧惑,在辖地内广徵徭役,戕害无辜性命提炼煞气。此番姚山礁会,便是由宝轮教一手操办,只怕是要有所动作了。”
“你那副躯壳如今已然是负累,频频离魂只会空耗修为,为何不直接归位?舍本从末可不是你惯常的作风。”
颜麟书抱拳,“惊扰少宗主躬亲入局,是末将办事不力。”
“我来此处并非为你。此间事了,你欲何往?”
颜麟书起先以为自己听误,但后半句,还是叫他迟滞了一瞬,他没抬头,却能感知头顶那道洞悉一切的视线。
“醮仪定在何时?”
他敛神,“明日巳时。”
“明日?”听到和光带回的消息,雪娘有些始料不及,不禁垂首喃喃,“将军那里为何迟迟没动静……”
“是很突然。不过贵将军既然发了话,管他是出于何种考量,你恪守便是。”
“你莫不是真当我一个落难的雪鸮不如鸡?我就是再不济,当年能护主脱险,如今便能护你周全……”
和光收起惯常的漫不经心,敛容正色打断她,“不要雪娘,我不要牺牲谁成全谁,我要的是我们都活着。同你我不讲妄语,此行我确无十成把握,姚山那边,咱们谁进去都是孤立无援。但你留在这里,至少我有退路。”
雪娘看着她沉静而坚定的目光无从反驳,腹中百转千回最终只化作一句,“那我就在界碑旁守着,遇事万莫逞英雄,说千道万,总还有我……”
和光转身,刚要迈脚,突然迟疑了下,冷不丁回头来了句,“雪娘,我给你的锦囊呢?”
雪娘不知其意,掏出来摊在掌心递给她。
和光合起她的手掌推回去,切切叮嘱一句,“若真遇上生死存亡的关头,你只管记得用我教你的法子就好……”
她神神叨叨的样子,雪娘很难不怀疑她是在信口雌黄,“你的法子能咋?”
“能……召唤神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