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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四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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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故,和光今日难得沾枕即睡,很快便陷入一场茫茫沉沉的幽梦中。
冰山雪融,万物生辉,梨花颈上的铜铃啷啷作响,稳稳当当地驮着和光在野花盛开的南麓漫行,欲寻一处水草丰美之地。
梨花最终在溪边停脚,和光自它背上跃下,放它自去吃草,一回身,冷不防被潋滟水光刺进眸中,她下意识闭紧双眼,等眼前那片白渐渐消散,她才重新缓缓睁开,但视线中,多了一道长身而立的背影。
和光的心,顿然一慌,下意识扽住袖口遮住手腕,虽隐隐有感是在梦境中,但也还是没想好要如何面对他。与其相见尴尬,倒不如不见,可将将蹑手蹑脚地后错了小半步,久违的声音已随转身的动作落至跟前,“为何不辞而别?”
寥寥数言,如定身咒一般将她钉在原地。
怀渊举步近前,那片耀目的浮光跃金,在他背后,宛若火焰身光。
和光不敢抬眸看他的脸,只能眼睁睁瞧着他前襟上的暗纹愈发清晰,最后连轮廓都肉眼可描。
二人静默而立,却无法阻止气泽缠绵浸润彼此渗透。他身上的旃檀香沉稳隽永,密密匝匝地将她围裹其中;而她身上的水香清新柔和,则润物细无声地填补着他似有裂隙的元神。
有些窗户纸不必捅破,也能让彼此心照不宣——她涉莲世太深,醒来后惊觉自己无法再像从前那般敬他重他、与他坦然相待;而他,明明感知得到她的心意,却又在她的沉默和逃避中患得患失,是以很想寻一个肯定的回应。
怀渊朝她摊开掌心,“我的式灵索呢?”
和光心头一惊,眼神游移地推搪道,“上神……千里迢迢托梦于我,就是为了收回此物?”
怀渊把眼瞧着她,“怎么,我的东西,不能收?”
不是他不能收,而是她不好还。天地相交,万物大通,她借净世白莲子的分化之力,将元灵接入九天十地的泉脉,这般就好比鱼入海鸟归林,十方之内游弋自如,看似处处都有她的踪迹,实则却只是镜花水月,饶是式灵索也奈她不得。
倘若眼下他执意收回式灵索,她便只能将元灵从十方泉脉中起出,却说伎俩被拆穿事小,至于后果,恐怕她这厢梦还没醒,他本尊就已寻至跟前了。
竟用这种方式逼她现身,简直太狡诈!
“上神……就不能留它给我……”她欲盖弥彰地将手背到身后,吞了口唾沫,“做个念想……”
怀渊哪里听不出她在信口雌黄,“你对我还有念想么?”
“在上神眼里我竟是背恩忘义之辈?虽则我并未拜入师门,但上神依然不吝传道授业……”
“和光。”怀渊蓦然开口叫她的名字,声音明明近在咫尺,其中却似蕴着青霄云海雾茫水茫的情愫,他望着她的双眼,“难道你不是?”说着,又近前一步,不由分说地出手绕过她身侧,压在了她藏在身后的腕口脉门之上。
顷刻之间,十方之下的汤泉,皆因突如其来的龙气,被搅出鳞鳞细波。
“或者,倒不如说,你的念想,只有裴骘。”怀渊声音很轻,甚至还不易觉察地又朝她倾了倾身,似乎很计较她的答案,“你就……那么喜欢他?”
他竟如此堂而皇之地把莲世的纠缠扯出来摊在明面上!和光面红耳赤,抬眸打断他,“上神慎言!……上神位高权重威震四海,更当爱惜羽毛,莫再讲这些容易惹人非议之言。”当视线落入那双光凝山紫的眼眸里,和光恍觉自己再没道理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她指指自己的眼,“上神视识人心明若观火,为何单单瞧不清,小仙这双眼里头,不论莲世还是当下,你就是他,他便是你。至于为何不辞而别……”心擂得越来越快,她深吸了一口气,错开他的视线,一鼓作气倾倒出久压心头的顾虑,“凭上神的年纪跟修为,怕不是早就历过多次情劫了,拎得清莲世内外再正常不过。”
怀渊拧眉,这是什么混话?他是战神,又非情圣,“情劫”一说从何说起?
一垂眸,就见她灵巧的嘴皮一张一合,锦鲤吐泡一样可爱,叫他又不忍驳斥。
“小仙则不然,莲世虽空幻,小仙却是平生头一遭付出真心,还落得那般伤悲的下场……如今情劫初愈,只怕日日对着上神会触景伤情,还望上神体谅则个。”难为情归难为情,肺腑之言吐尽,总比一直藏着掖着强。
锦鲤摆尾,飞快沉入水底。
原是如此……
怀渊原本平静的眼波被划出圈圈涟漪,又从眼中,溢出眼角,在眼尾不易觉察的纹路里,晕染出几分缱绻柔情。他屈指在她眉心弹了一记,“历此劫难竟还没参悟,不管是人是神,一世如酒,没走到最后一刻,永远不知是桃花醉还是西风烈……你不是我,又怎知我对你不是……”
只言片语,足以让流水知意。和光的心海之下,纵然埋有一张礼教大防的云罗大网,却防不及防大鱼泼泼剌剌,搅动着某种隐秘而不敢正视的情愫喷薄欲出。
她踌躇不安六神无主,唯有借转头寻找梨花来掩饰自己的无所适从,但周遭的一切都开始迅速流逝,半梦半醒的当口,她听见怀渊飘渺的声音落下,“和光,你给自己设定了太多限制,我们为何不能试一试……”
金白灿然的梦戛然而止。
和光骤醒,她从床上惊坐起身,反反复复勾回着他最后的话——他对她不是什么?他想他们试什么?
惊魂甫定,搭指脉门之上,摸上去凉凉的,貌似式灵索还在……
“哞——”敦厚的梨花低低叫了一声,用嘴温柔地拱了拱愣神许久的和光,她这才如梦乍回,大醉方醒。
“嗳,也不知阿乐的食量……梨花,我今日多取一些酪浆可好?”
“你那刚捡来的好大儿,缩在角角里望着你,想来是饿了。”雪娘的声音打一旁飘过,人都过去了,又特意扭头补了句,“啧啧,那可怜见儿的模样,一头白罴崽子,怎么也能如此乖巧……”
和光不觉莞尔,抱着陶罐起身,“要么人人都道上元节点灯祈福功德加倍,昨夜我前脚刚定下‘夫家’,后脚便得‘大儿’,多少人羡慕不来的圆满。”
雪娘嗔她,“这张讨打的嘴!”
和光踅身去厨下,用酪浆冲了碗花蜜端出来,打眼就瞧见阿乐一身狼狈地趴在过道边上,身上的毛又杂又脏,非但不似被母兽接纳,反倒更像是被驱逐出领地的样子。
她几步过去,抱起来仔仔细细地查探一番,确认它没有受伤才叹出一口气,“就说不能沾染太多人气,你非要粘着我,这下好了吧,人家宝新娘不要你!”说着,将酪浆凑到它嘴边,“先填饱肚子再说。”
哪知它闻都不闻,就把头埋进和光颈窝。
“喂!小子!我可是加了花蜜的,若换作宝新,它能连碗都吞下去,你别不识好歹!”
阿乐打了个喷嚏。
和光将碗搁至一边,诧异地摸了摸它的皮毛,“白罴……也会着凉?”
“但凡能喘气儿的都会生老病死,更遑论一头弱不禁风的幼兽。”
和光屋里,雪娘坐在塌边,一边往火盆里加炭,一边义正言辞地数落和光。
“你坐远些,烟大,别熏着我宝贝夫君。”和光倒药的功夫,还不忘插科打诨,换来雪娘一记白眼。
“嗳,睁眼了睁眼了!快把药端来……”雪娘讶异地瞧着阿乐无视她伸出去的手,而是熟练地找和光索抱,不由啧啧称奇,“呦!真跟小儿一样,还认生?这是……只叫你抱呢?”
和光笑笑,抱它起来还不忘顺手赏了它个响嘣,“你也甭得意,到时候也得跟宝新一样,回归山林……”
雪娘未解其意,却也听出了她话里的落寞,“这崃山最不缺的就是竹子,若真舍不得,便一直当灵兽养着又何妨?”
“外头的天地那么广阔,有大片的山头、更多种类的竹林,还有能让它绵延子嗣的白罴姑娘,不好么?”和光捏着阿乐的嘴往它嘴里灌药,“更何况,万一我不在此处了,留它怎么活?”
雪娘在凳子上一扭臀,“大正月的,你是魇着了还是呓怔了?!不在这儿你想去哪儿?这才多些日子,就忘了跋山涉水找地安身的艰辛了?”
眼瞧她话里起了急,和光生怕她动了胎气,忙不迭往回找补,“你怎么听话儿专抠字眼听呀,我要说的是,再不济我也是个散仙儿,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没准我出趟远门的功夫,于它而言可能就是一辈子……远的不提,就为了阿尨,是不是迟早要走一趟东望山,可何时去、去多久,那都不是我能左右的,我总不能带着一头白罴上路吧?”
雪娘神色渐缓,梗着脖子刚一低头,平白又咂摸出不对味儿的地方来,睨着她,“听你这意思……”
和光以为她懂了,满眼诚挚地看着她,点头。
哪知下一刻,雪娘的火拱得更旺了,凤眼一眯,“你要独闯东望山?!”
“不是……”和光打了个磕巴,“我这不就是随……”
雪娘一拍桌子,“你这不就是蚍蜉撼树?!灯会上还没瞧清楚利害?狐族跟白泽,两个本就积威深重的大族,各自背后都牵扯着错综复杂的关系,他们之间的梁子,岂能是简简单单的两族恩怨?牵一发而动千钧,更不用说从旁还有无数魆蜮伥鬼擎等着煽风点火。”讲到这里,她叹了口气,“积怨必成祸,这事到最后,十之八九得靠轩辕那位出手。”
和光手上动作一滞,眼睑若无其事地抬至半路又垂落,轻描淡写道,“哪就至于劳动他老人家……”
见她油盐不进,雪娘深缓了两口气,才语重心长道,“至于不至于,不是你我拍脑瓜子猜闷儿猜出来的。兹事体大,已涉神、冥、妖、人四界,你当知晓,轩辕丘为四界相交的阵眼,而轩辕神主便是压阵磐石。送白家阿尨回家确然不复杂,可万一东望山已然不是白泽做主的地盘,送他回去岂不是送羊入虎口?念在你我姐妹一场的情分上,听一句劝,等我撒出去的耳报神探回消息,咱们再从长计议。”
既出正月,山麓的雪开始消融,某个清晨,不知是谁踩着雪上山,率先在土地神庙门前燃起了三支香。
吸到烟火气的雪娘边在屋里转圈,一边长吁短叹,“这是催我上工呢……”
和光越过后窗瞥一眼后院竹林,见宝新咬着爪子在阿乐跟前摇头晃脑,不禁莞尔,“没香火时你发愁,香火旺你还愁?”
雪娘抚了抚肚子,“从前确然会计较香火功德,也有那个心劲儿,如今呢,许是怀着胎的缘故,就总觉得倦怠疲累……算算,说了你也不懂,无端还招你挖苦。”
“你怎知我不懂?”和光扶她在榻上坐下,在她腰后垫上靠枕,见雪娘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自觉失言,圆话儿道,“我多少也粗通些医术,怀胎不易,生产更是凶险,其间需耗大量气血,此乃天道,任谁都违逆不得,雪娘又何必妄自菲薄。再者说了,你执掌此地多年,职责怕不是早已融入骨血,嘴上说着懈怠,却比谁都勤勉,莫以为我不知,灯会回来你就一直在为那件事劳神费力。”
“头先你口口声声诓我庇佑你,也就我傻,信了。到底谁庇佑谁还不得知,莫再同我巧言令色。”
“我讲的是真心话。这天下对女子太过苛责,承衍嗣绵延之痛不说,共挑天地大任时明明付出加倍的心血,却还未尝能与男子并肩。有些‘顺理成章’之事,顺的是与谁有利的‘理’,成的又是谁制定的‘章’?倘若母神当初日定下神界章程,凡自愿分担妻室繁衍子嗣的男神,考课时都可累加功德,如今的世风决计大有不同。”
雪娘先是被她一番跳脱之言唬得一愣,旋即笑得前仰后合,“总算知道为何与你一见如故了,在你身上呀,仿佛瞧见了我年轻时的模样……”拉着和光在跟前坐下,雪娘缓缓追忆,“彼时,昆仑丘少公子玄秀殿下降于乱世,金母元君座旁的青鸾姑姑到大穆之野为他挑神侍,那会儿我刚开智修得人形,轻勇单纯又挂了张欺世之颜,稀里糊涂就被选了去。人人皆羡我平步青霄,殊不知于我而言却是个牢笼。同我一道入昆仑的其他人,很快便适时应务如鱼得水,而我却不喜受规则压制,随时日渐远,愈显格格不入,甚至变得敏感桀骜。但昆仑岂是自家巢穴容我出入无间,逃不脱、看不惯,不得不服从,还想留住心底最珍视的傲骨,日日在这种矛盾挣扎里煎熬,付出的代价可想而知。直至天劫过去,借金母元君殿前□□行赏之时,我终于大胆为自己做了一回主,推拒了跟随主君同往碧海修行的机缘,换来崃山土地一职。”
和光掐指算算,哭笑不得,“玄秀神君怎么说也有七八万岁了,这数万年,你就……一直没擢升?这哪是荫封,贬谪还差不多……”觑了眼雪娘的脸色,她又迅速移开眼,撅嘴嘀咕,“话又说回来,泼天的富贵你不要,当个土地却甘之如饴,你让昆仑的脸往哪搁……就问你后悔不后悔。”
“后悔倒论不上,但兜兜绕绕这些年,也有了些觉悟,过往付出巨大代价才争取来的变动,放在一生来看,不过沧海一粟。”
“唉……”和光轻轻把头伏到她腿上,“就说我识人眼光甚佳,雪娘不愧是我一眼相中的靠山大腿,就是太拧吧,不太好抱……”
雪娘用扇沿儿敲了敲她的头,“我费了这多口舌,也不知你究竟有没有听进去一二,对人对事,都莫要太钻牛角尖,内求自清欢。”
良久,腿边传来一声轻轻的回应,“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