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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二十一 ...

  •   八月初六,天子大婚。
      远在千里之外的长洲,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原本不过又是寻常的一天,但城中却发生了一件奇事。
      江上不知打何处飘来一具棺材,南来北往的客船、货船、渔船无一不怕晦气,都远远地避开,那棺材随浪逐流,被推到近岸时,大头朝下,竟陷住了。
      扈辛之得闻此事的时候,时已傍晌了,他随口问了句,“杜英仕没找人去捞?”
      他提到的杜英仕是长洲刺史。
      长随答:“回大人,杜大人已经调派人手在捞了,就是不知是何缘故,那棺木套了八匹马还不曾拉出,围观百姓都在议论,这是有冤情喱,得做法事。”
      扈辛之笔下不停,“在禹稷庙附近?”
      长随大惊失色,“大人?!您神了哎!您是掐指算出来的么?”
      扈辛之没好气地抬眼白了他一眼,“等今年枯水期河道清淤,你也给我滚去干几天,沿河道走一圈,何处淤得厉害你也就门儿清了。”
      长随讪讪。
      “叫人去跟杜英仕说,他们越兴师动众,老百姓越觉得是个热闹,原本没事也能叫他搞出事来,派俩人在附近盯着就完了,等水落一落,自然也就好起了。”
      “大人英明。”
      扈辛之的命令下去没多久,郡衙的人就撤了,看热闹的人群也慢慢散去。
      禹稷庙前挑幡算卦的老头这会儿没什么营生,便眯眼盯着江面,昏昏欲睡的当口,眼里头像是见了鬼一样悚然,口齿不清地喊,“棺……棺材……冒……冒烟了!”
      周遭摆摊的、路过的见此情状无不惊慌失措,纷纷四散而逃,有胆小的干脆躲进了禹稷庙,跪在禹皇像前磕头求祷。
      只片刻功夫,江面白光一闪,接连数声巨响响彻天地,地动山摇,整个长洲城都为之一撼。
      坐在治所里的扈辛之亦听到了巨响,他心头咯噔一下,掷了笔撑案而起,正要派人去探,外面已有属下冲进来报,“大人,不好了!那棺材炸了,给江堤炸开个大口子……”
      果真如裴骘所料,逆贼欲借天子大婚闹事。
      扈辛之夺门而出。
      爆炸的威慑力沿着江面宕及山庄,裴骘的人也很快带回了消息。
      “水势快又猛,城中已淹了大半,扈大人第一时间去了炼塘,将小舟倾数派出去救人,他领着大船堵决堤口。”
      “大水怕是已经漫出城了,你去寻艘舟来,尽快联系上扈辛之的人。”
      “大人!城中乱象,不知贼寇是否还在他处埋了火雷……”
      “去!”
      裴骘扭身回了起居院,似是猜到什么的王苏木正静静地立在院中,神色却像一头戒备心十足的狸奴。
      他似乎意识到自己此时的神色有些骇人,倏尔笑了下,放缓脚步,负手踱到她跟前,视线在她眸中驻留片刻才开口,“长洲被淹……”难得一见裴骘他也有语无伦次的时候,“也不知后面还会发生什么……你当知晓,江左不能乱……瞧我干这事儿,就不该侥幸把你留在长洲……这么的,一会儿让老吴做些干粮备着,若我五日内未归,你就马上走,扈辛之不是给了后山密道的地图么,那条路径直通往淮南道的清流……王苏木,即便没有我,你也可以做到,对么?”
      他说了很多,也不知王苏木听进多少去,她只是看着他,自始至终未发一语。
      裴骘抬起手,在她后脑勺轻轻拍了两下,便转身离去。

      先帝崩逝后,皇城内级别最高的建极殿首次重开,女帝与帝君率朝中重臣,设宴接见八方来使。
      在诸多朝贡觐见的番邦使臣中,最后入殿的是粟恃王子富敏跟建海公主金明洁,也就是两族联姻的主角。
      与其他拜见女帝夫妇时行叩拜礼的使臣不同,富敏是个例外。
      “大正女皇陛下,请恕我族男子不跪女人之俗。此番小王携新妇前来,一贺女皇承袭大统,二贺女皇与帝君喜结百年之好。愿大正金瓯无缺,丹宸永固。”
      一席话听上去是滴水不漏,但直视李含阳的目光中毫无恭谨之意。
      面对他的倨傲姿态,李含阳似是并不在意,挥了挥手让他入席。
      但章幼廷却不同,无论是站在人臣还是人夫的身份立场来审视,他都有种被冒犯到的不爽,拳头下意识地就摸向了剑柄。
      李含阳面上依旧姿容万方地望着席下,挨着章幼廷那边的手却借着龙案的掩饰,轻轻拉住他的手,还安抚似地柔柔地握了握。
      显然,章幼廷并不习惯这突如起来的亲昵小动作,但又不敢失礼地甩开她的手,自乱阵脚的他一时手心里冷汗涔涔。
      直到李含阳落座邀杯,他才得以解脱,快速张合了几下手掌,还趁李含阳不察,在案布上拭了拭手汗。
      酒过三巡,富敏借着酒意,突兀道:“早听闻帝君战名四海震慑,小王不才,唯好武学,不知今日能否有幸得帝君指点一二?”
      在这种场合提出这种要求,不管他是出于何种目的,都无异于在用他的傲慢大剌剌地碾压大正帝王的颜面。
      殿内一片死寂。
      李含阳懒懒地掀了掀眼皮,“宝剑出鞘必饮血,帝君的骁勇,只对敌人。富敏王子不远万里赶来京城朝贺,是客。对客人出手,非顶天立地的丈夫所为。王子若痴心武学,待明日醒酒后,朕可以派当朝武状元陪王子切磋一二。”
      富敏怔了怔,悻悻地举了举杯,再没提此事。
      夜宴临近亥时才散,章幼廷送李含阳回宫,龙辇行至修仪宫宫门外,他才冷不丁开口,“那富敏对陛下出言不逊屡有冒犯,有损大正国威,缘何不允臣教训他一顿?”
      李含阳扶着他的手下辇,缓声道,“今日这般情境,他有意折损你我,与国与私,都不能自贬身价遂他的意。”她扭头望着他,“骋怀,我知夫妻一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他是该教训,但不在今日,倘若真有兵戎相见那一日,你再圆他遗愿也不迟。”
      听到“夫妻”二字那么自然地从她嘴里说出来,章幼廷却恍惚了一瞬。

      当江左的消息呈至御前时,长洲城早已是生灵涂炭,从官到民都在艰难地熬过一个又一个的不眠夜。
      裴骘亲自下场守在决堤处,明面上是在封堵江堤,实为调兵布阵,好随时应对不明来敌的后手。而扈辛之则与他兵分两路,主持救援安置的同时,也悄然在城中继续布防暗哨。
      此时此刻,王苏木同样也在为应对灾后可能会爆发的疠疾做着准备。
      自裴骘离开山庄,她脑中就反复重现裴骘离去前的那一眼——前路渺茫并不可怕,但不知为何,她现下的心绪,却比只身奔赴疫区前更要慌乱。
      她机械地挥动锄头挖药,似中了魔一般不知倦怠,哑妇从一旁过来,按住她的手,满眼忧虑地看着她,双手比划,“孩子,你着相了。”
      王苏木怔怔地看着她,也是过了许久才感知到,那双压在她手腕上的掌心,因长期做粗活而覆着一层薄茧,温暖又真实。
      她勉强一笑,破天荒对一个外人袒露心迹,打着手语回她,“我心里慌慌的。”
      哑妇双手合十,“吉人自有天相。”

      城中但凡能找到的土石方跟木料都给拖到了决堤口,桩子打下去,连夜鏖战,终于在第三日清晨将决口补上了。
      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漂浮的尸身,还有成千上万幸存下来的百姓等着吃饭。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情若得不到及时安抚化解,便如那漫堤之水,后果不堪设想。
      从周边郡县调来的救济粮已在路上,如果顺利,裴骘冒天下之大不韪先斩后奏搬来的援军也已集结出发,但裴骘跟扈辛之依然不敢掉以轻心,唯恐炸堤只是暗敌的第一步。
      第三日入夜,城里的水位终于降下去一些。扈辛之盯着黑漆漆的长洲城,眼眶因疲惫陷得老深,让他原本就大的一双牛眼瞧着愈发瘆人。
      “明早太阳一升,水就差不多下去了,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江风阵阵,扈辛之的声音里染尽了苍凉,他突然话锋一转,“我知你舍不得,但长洲、乃至整个江左,无论是于疫、还是于人心,眼下这节骨眼,都离不得朝廷派下来的医官……”
      裴骘扭过脸来,看他在自己身侧并排坐下。
      扈辛之冲他无比肯定地点了点头。
      两人对视半晌,眸中交战数十回合,扈辛之冷不防笑了,浑然一副过来人的了然,拍了下他的腿,贱嗖嗖地低声道:“裴安澜,你也有今日。”
      裴骘不置可否,起身的一瞬,胸肺蓦地一阵剧痛,他捂着胸口倒下去的时候,隐隐听见扈辛之嘶声喊他的字。

      扈辛之第一时间将裴骘送回山庄。
      王苏木笃信裴骘一诺千金,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竟是以这种方式来兑现他的五日之约。
      灌进去的汤药、扎下去的针,都如泥牛入海,王苏木是大夫,却不是能起死回生的神仙,她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一不留神,拔出的银针划破她的指腹,血珠悄无声息地滴在她压裙的玉佩上,如朱砂点明镜。
      那玉,扈辛之认得,是裴骘抓周时从法严寺大德身上抓来的。
      连这都送出去了么?扈辛之不由叹了口气,“女郎,我不通医理,但军中也曾出过重伤昏迷被重新唤醒之人,你多些耐心给他,闲了就同他讲讲话。城中大堆事务,我久留不得,安澜就交给你了……”
      扈辛之跟王苏木交谈的声音渐渐从屋里移到院中,隐隐只听得“疫”、“方子”等字眼。
      裴骘也不知自己怎么了,他听得到声音、闻得到味道、也感受得到冷暖,却睁不开眼、开不了口、浑身上下都动弹不得,仿佛躯壳是个茧,而他的人在茧中游荡,任凭意念千想万想去支配身体,躯壳都纹丝不动。
      怎的恁多话!裴骘躺在躯壳里,空落无助感让他特别渴望王苏木回到他身边来。
      这种空寂之感,立在时极镜前的怀渊感受到了。
      正如玄秀所言,裴骘与他确然存在某种因果,尤其是在裴骘昏厥后,他就总能空耳听到裴骘的心声,甚至还会感应到心轮相吸的牵引力。
      怀渊平静地看着时极镜中那张与他一般无二的面孔,直到王苏木在床边重新坐下来。
      五官六感中既关闭了部分,其余部分自然会变得较从前敏锐许多,捕捉到王苏木的存在,裴骘心下才安定稍许,但她迟迟没有出声,又看不到她的表情,他渐渐起了焦躁之意。
      说话!王苏木!
      就好像听到了他的心声一般,轻轻浅浅的呼吸凑到他跟前,像只悄无声息的狸奴,但她一开口,脱口而出的却是,“大人,你小时候,原来也有过乳名呀。”
      裴骘怔忡片刻,刚嗅出不妙的苗头,就感觉到她顽劣地揪了揪他的耳垂,在他耳边轻声唤,“阿宝,醒来啊!”
      “……”
      竖子扈辛之!怎么这种事也同她讲!
      裴骘气血倒流,险些气醒,心跳擂擂如鼓,一路延宕开来。
      时极镜外的怀渊下意识捂了捂自己的胸口。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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