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三天光明》一只二发

5、第三日

　　第三日：2022/5/8，星期日，多云

　　今天天气没有放晴，但也不是阴沉沉的。
　　我很喜欢这种天气，因为刮风，空气很清新，天空也是明亮的，且不晒人。

　　派对还未开始，大部分家长都聚在教室后面。
　　我几乎是一眼就看见了袁善和她的母亲。袁善的母亲和她很像，身材高挑，妆容精致。两个人还穿着亲子装。

　　我听见她们在谈论黑板上的作品：“善善，这个黑板上面有你的作品吗？”
　　袁善点点头，我在想她怎么好意思把那种敷衍的作品展示给自己的母亲看呢？
　　然而，她的母亲只是扫了一眼，掠过了，笑着同周围其他家长聊天：“我们家教育孩子的时候，一定不会让她只专注于学习，平时也要让她多参加班级活动，培养一些兴趣爱好，全面发展……”

　　那些母亲或投去羡慕的目光，或投去赞许的目光，或投去不以为意的目光。
　　没有人分出一个眼神，去认真地看她写的字。
　　袁善站在她的母亲身旁，笑得得体大方，眼里闪过一丝难以捕捉到的如释重负。
　　我忽然想通了为什么袁善会因为自己的作品登不上后面的黑板展而着急。
　　原来我们是一样的。

　　周末的学校本应寂静无声，此时却热闹非凡。
　　如果你走近我们班级，会听见一道不太整齐的“美丽动人”的歌声
　　“啊~这个人就是娘~啊~这个人就是妈~这个人给了我生命，给我一个家……”
　　第一个项目，全班大合唱。
　　至于为什么是这首歌，我也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妈妈们为什么面带着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好吧，我想我是知道后面那个问题的答案的。

　　又到了副歌部分。
　　我深吸一口气，准备把那个“啊”字唱得荡气回肠一些。
　　不知是不是吸得太用力了，我竟看见眼前的人出现了虚影。
　　嗯？我眼花了？
　　有多看了几眼，那虚影自己动了。

　　我看见周围的场景全变了，袁善的母亲摸了摸袁善的头，笑着说了些什么；我看见唐靖站在母女二人的对立面，满脸错愕与震惊；我看见自己站在看热闹的路人堆里，眼里带着好奇和几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漠……可我分明还站在原地。

　　我看见唐靖憋出一个像哭一样的笑。她的笑不应该是这样的，她本来笑起来很可爱的。
　　我看见……
　　我看见唐靖心口处有一个蓝色的透明五角星，那是她处于永夜的房间里，唯一的，也是最亮的那颗星。

　　漫漫长夜，难以驱散。黑暗之中，唯有一颗星。
　　唯有一颗星。
　　那是可以照亮着她，陪伴着她，让她所有的怀念可以被寄托的星星啊。
　　那是她母亲给她留下的最宝贵的东西。

　　没有了那颗星星，她还怎么打开那扇房门呢？她还怎么进到那个关于母亲的房间里，什么也不做，只是单纯地仰望星星呢？
　　唐靖需要那颗星。
　　可我看见那颗星碎掉了。

　　“林安？林安！”
　　旁边的人小声地叫我，我这才从虚幻的影像中回过神来。
　　原来已经到了结束鞠躬的环节，所有人都弯下了腰，只有我傻乎乎地立着。
　　我立刻把头垂了下去，连带着上半身来了个九十度鞠躬，差点把腰扭到。

　　有两三家长带头鼓掌，随后是排山倒海般的掌声。
　　按理说，这个时候我们应该整齐地向左转，然后一列一列地走下“舞台”。

　　但有人快步走出队伍，站在最前面，高声道：“请同学们等一等！”
　　袁善的母亲也站在袁善身边。

　　“在这个特殊的节日，我想向大家讲述一件我们班同学的事，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这件事，真的让我有很大的触动……”
　　她的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可我听懂了，并猜到了她要做什么。
　　“现在，请唐靖同学来到我身边。”

　　同学们散开在两侧，完全不顾队形和礼仪了，只是好奇地打量着留在“舞台”上的两个主人公。
　　而我，我也下意识地退居在人群之外。
　　此时的画面，和我在唱歌时看到的虚影悄然重合。

　　“唐靖同学作为我们班的宣传委员，为这次活动尽心尽力，付出了很大的心血，包括教室后面的那幅画，便是出自她手……”

　　——我看见唐靖的脸色有些勉强，无数个缩小的自己在心里叫嚣，别说啦！别说啦！

　　“可是她的母亲，却再也没有机会看见这幅画了，因为……”

　　——“别说了……别……”
　　——这是谁的心声呢？是我的，还是唐靖的呢？
　　——又有谁知道接下来迎接她的，是刻意的好心，残忍的同情，还是无知的恶意呢？

　　“因为，”袁善的语气变得低沉悲怆，音量却足以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她的母亲去世了。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大家都能够享受到母爱，只有她不能。”

　　——母爱，是用来被享受的吗？

　　“这真是太可怜，太让人心疼了！所以，我愿意把我的母爱分她一些！妈妈，你愿意给唐靖同学一个拥抱吗？”

　　——母亲，是可以被分享、被替代的吗？

　　高高在上的施舍者自以为是地施以援手，被迫接受的人被这份沉重的同情与好意拖下泥潭。

　　袁善的母亲往前一站，等着唐靖主动与她相拥。
　　有家长夸赞袁善：“真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啊。”
　　她回头莞尔一笑：“是呀，我当初给她取名善，就是想着我们家的孩子一定要做一个善良的好孩子啊。”

　　可怜的人，究竟是谁呢？
　　是谁要靠哗众取宠吸引母亲的关注，是谁要保持表面的光鲜亮丽，不敢将自己的脆弱与不堪尽数暴露给那个最亲近最爱你的人看？

　　我看见唐靖在抖。
　　我有些懊恼，恼自己为什么没有及时阻止她们。
　　唐靖昨天才和我说过她的往事，我才向她靠近了一些，或许我们本来可以慢慢成为好朋友。
　　以一种正常的，舒适的，自然的方式，而不需要讨好任何人。

　　我明明知道她并不像她表现的那样淡定坦然；我明明知道她很思念自己的母亲，她从未忘记过她；我明明知道她不希望以这种方式被大家知道了解，被大家施以同情，可我却……
　　我好像又搞砸了一切。为什么时间不能重来呢？

　　等等，时间重来？
　　我忽然冷静下来。
　　时间，不是已经重来了一次吗？

　　我拨开人群，大步朝前走去，站在唐靖面前，站在她和袁善母亲中间。
　　我找回了丢失的自己，找到了失去的勇气，我抓住了唐靖的手。
　　我说，不好意思，我们临时有点事，需要离开一会儿。
　　袁善的母亲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我没再去看她们了。

　　抓着唐靖转身离开“舞台”中央的那一刻，我想到了很多，我总觉得自己还有很多话没有说。

　　我想说，你错了，不是只有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才能拥有母爱，也不是母亲不存在了，就代表那些爱会随之殆尽。
　　我想说，母爱会在每一个人身上刻下永不磨灭的痕迹，它是会永远、永远忠诚于你的，最美好的祝福。
　　我想说，唐靖，她是一直被她的母亲所爱着的。
　　可我什么都没有说。不需要再多说些什么了。
　　因为我知道，唐靖都懂。她都明白。

　　风把路边种植的树吹的“簌簌”作响，穿过新旧交替的树叶丛，直直砸在面店的铁皮招牌上。
　　唐靖在嗦面。
　　“今早上来太早，饭都没吃，饿死我了。”
　　我好不容易平复狂跳的心脏，从那份激动和自豪中缓过神来，此刻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于是随便找了个话题。“唐靖你——喜欢动漫吗？”
　　她茫然地抬起头：“嗯？一般吧，没看过多少。”
　　“啊？可你的衣服上，不是有那种动漫人物吗？”
　　“哦，那是随便买的啊。”

　　明明坐着，我竟感到了一种手脚无处安放的局促感。“那你想看电影吗？”
　　“最近没什么好看的电影吧。”
　　“喜欢唱歌吗？KTV？”
　　“一般般吧。”
　　“那小说呢？网文？”
　　“没看过。有推荐吗？”
　　我绝望了：“夏天快来了，吃冰吗？”
　　“是吗？”她狐疑地看我一眼，“今天挺凉快的啊。”

　　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唐靖看我一眼，搁下筷子。“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们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共同爱好。”
　　没有共同爱好，怎么能成为朋友。
　　她笑了：“你有什么兴趣爱好？”
　　“……看动漫吧。”
　　“那我之后去看看。”

　　又说起教室里发生的事。
　　“那等下，我们还回去吗？”
　　“回去呀，为什么不回去。”她低头猛吸一口面，吞进胃里，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看得我满心佩服，“我还是宣委呢，当然要回去收集素材。”
　　她起身去加面。这又颠覆了一个我对她的认知：个头不大，但很能吃。

　　我目送她的背影，背后有风吹来，激得我掉一地鸡皮疙瘩。
　　我们坐在小面馆搭在店门外的小桌子上，风携带着沙尘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将沙子送进我的眼。
　　我使劲揉了揉，眼泪流了出来，眼前一片模糊，只听得见头顶一阵“哐当哐当”。

　　我扭头去找唐靖，想让她别出来了。刚捕捉到她的身影，视线终于清晰了一些，那只白色的碗从她手中脱落，摔在地上。
　　她朝我扑了过来，嘴里大喊着什么。
　　她说，小心。

　　我恍惚想起了一些事，比如这是过去的事件，这是倒流的时间；比如我为了救她丢掉的一双眼，和无缘无故被抹去的三天记忆。
　　我刚刚还想起来了，怎么又给忘记了呢？
　　到底是我救了她，还是她救了我呢？
　　一片阴影覆盖在我身上，最后看到的，是我伸出去的那双手。
　　我把她推开了。

　　——

　　［某中学外一面馆招牌砸中女高中生，造成大脑重创，目前昏迷不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