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归于好》闻山如是

1、言归于好

　　那天B市刮了七级大风，我推开出版社的大门，顶风走在街上，一桩心事彻底了结——
　　我的小说版权终于卖出去啦！
　　想我在码字这条路上扑街十余载，虽然谈不上一书成神，可总能挣些零碎小钱，保证自己饿不死，已经很知足啦！
　　正当我走在路上美屁美屁地琢磨着得吃顿火锅庆祝一下，突然迎面出现一个人，闷头狂奔朝我撞来。
　　好在我身手敏捷，一个闪身成功避开。
　　没想到，对方还不乐意了，斜着眼睛瞅了我一眼，颇为讽刺地说：“哟，胖子还挺灵活的嘛！”
　　说完头也不回的往前跑了。
　　我站在狂风中有些许凌乱，低头瞧了瞧身上的衣服：长至脚面的羽绒服、高领毛衣加围脖、护耳毛线帽配一只大口罩，加绒外裤里面还套了一条加绒保暖裤……呃，毫不夸张地说，我浑身上下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可那又怎样呢？这都是我勤勤恳恳码字赚稿费买的，我骄傲，我光荣，我开心！
　　再说了，女孩子多少斤都不算胖，我只是怕冷！
　　我哼着小曲儿，想着过了马路就是家，回了家就可以钻进暖暖的被窝里刷剧，美美地睡个几天，再一睁眼，稿费就到账了……
　　然而，事与愿违。
　　一进家门，我就听见我妈问：“哎？你怎么还在这儿？”
　　我反问，不然我该去哪儿？
　　“我昨天不是告诉你，王阿姨给你介绍了一个相亲对象，让你今天去见见的吗？”
　　“……”
　　我忘的一干二净。
　　因为昨晚合同终于谈妥，我激动到好晚才睡，今天又起了个大早去出版社，现在我只想好好补觉，所以就问：“能不去吗？”
　　“哎，你王阿姨也是好心……”
　　行了，懂了。我蔫儿头耷拉脑地转身换鞋，腰弯到一半，又听我妈说：“你就穿这去啊？”
　　语气嫌弃，目光挑剔。
　　我咬咬牙，试图反驳：“今天七级风……”
　　“你上次买的那件呢子大衣我看就不错。”
　　“……”
　　最终我裹紧呢子大衣，头顶大风，按照短信里的地址赶到了咖啡厅，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十分钟。
　　这会儿咖啡厅里只有三五个人，所以我一眼就找到了手里攥着一张照片的相亲男。
　　哦，是刚才撞我的那个人。
　　我本想溜之大吉，谁知那男的也看见了我，起身就朝我走来。
　　这次我倒是没躲，还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他一番：相貌平平、身高平平、体形平平、衣品平平……
　　“你好，我叫杜寇。”
　　哦，杜平平。
　　“你就是王阿姨介绍来的花小姐吧？”
　　咱就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我姓华。
　　我报出自己的名字，杜平平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妥。我听他的口音似乎不是本地人，就想着可能他是家乡话说惯了，没有恶意。
　　“花小姐，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我就冒然给你点了一杯咖啡……”
　　呃，还是别扭，不知道还以为王阿姨干的是什么不正经的生意……
　　“谢谢。”我下意识去握面前的咖啡杯，哟呵，还是热的？
　　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但现在一心只想睡觉的我，对咖啡实在提不起兴趣，全当它是一只暖手宝了。
　　杜平平说：“我听王阿姨说，你现在没有工作？”
　　“是。”
　　这一点我坦然承认。
　　杜平平眉头一皱：“那你的社保要怎么交啊？”
　　我心说又不用你交，你那么苦大仇深的干吗？不去工作不等同于没有收入，我的收入足够养活自己了。
　　可还没等我开口，杜平平就又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你这样没有办法结婚呀，我的收入虽然还行，但婚姻是两个人的事情，你如果不去工作的话，恐怕今后我们一起生活会很累。”
　　我想我当时的表情be like ：？？？
　　我从来没有遇见过杜平平这样的人，而且我向来嘴笨，当初选择码字的原因之一也是嘴皮子功夫没练到位。所以听到他的这番言论，我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该如何回应，只觉得心里有些憋闷。
　　杜平平却以为我的沉默是认同了他，更加起劲地诉说着他的观点：“现在工作确实也不好找，特别是女性，很多企业都针对女性有各种各样苛刻又奇葩的条件。像你这样其实也好，先结婚生子，照顾家庭，等孩子稍微大一些再出去找工作……”
　　我承认他说的话有一部分是对的，譬如婚姻是两个人的事情，应该两人一起为他们的小家努力奋斗。好的关系应当像一座能够长久保持稳定的天平，如果一直将重担压在其中一方的身上，那么久而久之，天平就会失衡，关系会变得畸形。
　　但此时此刻，我特别想问而且我也真的问了他：“像你说的那样，到时候真能找到工作吗？”
　　杜平平哑口无言，喝了一口保温杯里的水以饰尴尬，扣上杯盖后还指着我面前的咖啡杯说：“你也喝呀，特意为你点的。”
　　“谢谢。”
　　但我不渴。
　　那只咖啡杯始终被我握在手里取暖。
　　杜平平忽然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其实你这个年纪，再过两年就没有市场了……”
　　如果我手里有一支笔，我绝对会写下一句话送给他：祝尔市场常青，耄耋之年尚可为人所挑拣。
　　可惜我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告诉他：“你说的对。”
　　杜平平也许意识到自己说的话不妥，转移话题说：“你平常都有什么爱好？”
　　“看书，刷剧，偶尔看场电影。”
　　“挺好，女孩子嘛，就应该安安静静的，将来结了婚带带孩子，差不多就是这样。那些整天出去招三招四不安分的，根本不适合结婚。”杜平平似乎很满意，又另起话题说，“我在老家有一套一百多平的大房子，现在是我父母住，你呢？”
　　我问他我的情况王阿姨没跟他说吗？
　　他说提过一部分，但还是想跟我当面多了解了解。
　　我不知道王阿姨跟他说过多少，我妈又跟王阿姨说过多少，所以就告诉他：“父母名下两套房，住一套租一套。”
　　至于我自己正努力攒钱准备全款买个小一居，且攒钱进度条已经过半这件事情，我只字未提。
　　杜平平“啊”了一声，表情耐人寻味：“怪不得你不用工作呢。”
　　我无话可说，他可真是在意这一点啊！
　　杜平平追问：“对了，你父母的房子在谁的名下啊？”
　　“房子是他们的，我只是跟他们住在一起。”
　　杜平平突然感慨：“我在老家那套房也是在我父母名下，虽然一百多平，可地段一般，出租还不如自住。哎，我要想在本市买房还需要连交五年的社保，今年总算是熬到第四年了，之前跟人合租，对方又懒又邋遢，房东还总想着涨房租，真是太难了！哎，像你们这些本地的就没那么多的烦恼吧？”
　　“嗯。”
　　“啧，可你没工作，将来买房不好贷款啊……”
　　“……”
　　“你有多少存款啊？”
　　我实在烦了，“杜平……咳，杜先生，咱们才第一次见面，没有必要把这么隐私的事情都告诉对方吧？”
　　杜平平讪笑两声，说：“看来花小姐是一个很注重私密的人啊！呵呵！”
　　这话听着真是让人不舒服！我不禁怀疑，他是不是故意那样念我的姓氏，否则怎么他说别的话时都不带口音呢？
　　“当然，保护个人隐私是每个公民应有的法律常识。”我回应完他，看了一眼手机，居然已经到午饭点了。
　　出门前我好像闻到我妈今天做的是肥牛饭……
　　“时间也不早了……”我边说边匆匆起身，余光撇见杜平平的脸上有一瞬间的紧张，赶紧解释说，“我突然想起来家里还有点事，我得赶紧回去。”
　　杜平平明显松了一口气：“那我送你吧。”
　　“不用……”
　　“没事，反正我也要去附近办事，顺路。”
　　就他那点小心思全写在了脸上，说是送我回家，无非是想看看我到底住在哪个小区，以及小区品质如何。
　　我挥去脑海里噼里啪啦响起的算盘声，无所谓地说：“行吧。”
　　杜平平掏出手机，问我能不能加个微信。我不大乐意，可又觉得初次见面不好太抹人面子，再加上有王阿姨这一层关系，最终还是同意了他的好友申请。
　　我心想有些话不方便当面说，在微信里发文字说明也可以，还能避免尴尬。
　　出咖啡店走了一小段路，恰好路边有一间彩票店。
　　杜平平突然问我今天几号，在得知今天是足彩投注的日子后，他火急火燎地冲进店里，还招手让我也进去。
　　我愣了愣，这人是忘记我说我家里有事着急回去了吗？还有我真的从未听说有谁第一次相亲就拉着人买彩票的，今天真是开了眼了！
　　杜平平买了两百块钱的足彩，还撺掇着我也买。我说我不玩这个，就不买了。杜平平或许是觉得我当着店主拒绝他，伤了他的面子，频频给我使眼色。
　　我又饿又烦，一时气从心起，笑面虎般问杜平平：“要不然你送我一张刮刮乐呗？”
　　杜平平没想到我会说出让他花钱请我买彩票的话，然而当着店主的面他又不好拒绝，就多花了两块钱买了一张刮刮乐。
　　店主看了都一脸无语。
　　前脚踏出足彩店的门，后脚我就听见杜平平大言不惭的声音：“花小姐，实不相瞒，当初如果不是我妈反对我踢足球，中国队早进世界杯了！”
　　天空突然莫名其妙阴了下来，我心头一颤，生怕他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而遭雷劈，赶紧找了个借口逃遁而去。
　　回到家后我妈问我情况如何，我笑嘻嘻地回答：“相亲失败。”
　　我妈撇嘴：“失败有什么好笑的？”
　　我爸就说：“她肯定是情场失意，钱场得意！”
　　“哈哈哈！知女莫若父！”
　　我抖着肩膀嘚瑟了两下，想把签约合同拿出来跟他们显摆显摆，忽然发现，我的包不见了！
　　“啊——”
　　我大嚎了一嗓子，吓了爸妈一跳。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想今天的行程，好像……好像进彩票店的时候，我就没印象自己还背着包了。
　　也就是说，包落在了咖啡店里！
　　我二话不说火速奔往咖啡店，跟店员说明了情况，店员同意带我看店内的监控录像。
　　不看不知道，实在是太精彩了！
　　监控显示十点零五分，杜平平出现在咖啡店内，站在收款台旁边盯着菜单看了足足六分四十五秒，才点了一杯咖啡。
　　在等店员制作咖啡的时候，杜平平从包里拿出保温杯，叫住另外一个店员，看样子是让对方帮他往保温杯里接满热水。
　　十点二十，杜平平一手端着咖啡杯，一手拿着保温杯回到座位。又过了两三分钟，他端起咖啡杯，仰脖儿一口闷掉了整杯的热咖啡，神情甚是舒畅满足。
　　我忍不住想，他或许能成为一名优秀的通便神器代言人……
　　看到这里我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可是他接下来的一顿操作真是秀翻我了！
　　只见杜平平从包里拿出一条速溶咖啡，打开后偷偷摸摸倒入他刚喝过的空咖啡杯里，然后快速用保温杯里的热水将速溶咖啡沏开，搅和匀后把咖啡杯摆在了对面……
　　下头！太下头了！我一边暗骂，一边庆幸自己没有喝那杯咖啡。
　　好在监控看到最后发现，是咖啡店的临时保洁在打扫时看见了我的包，等半天见无人来取，就把包暂存在员工休息室里了。
　　店员忙不迭地帮忙去找。
　　幸好，什么东西都没少。我向店员道了谢，在对方充满尴尬和同情的注视下，匆匆离开了咖啡店。
　　过了两天，王阿姨来我家吃饭，说是吃饭，可满桌的菜也没能堵住她的嘴。
　　她跟我妈说相亲男方对我总体还是很满意的，唯独我没出去找个班上这一点，人家颇有微词，还问我为什么这几天没有主动跟人家联系？
　　呵，杜平平自己做了什么心里没点数吗？还好意思托人来问？我懒得解释，借口说忙。
　　我妈拆台：“你忙什么忙！”
　　我爸补台：“忙着数钱呗。”
　　老两口绊了几句嘴，又被王阿姨打断。
　　王阿姨叽叽喳喳的说了许多陈词滥调，我听着那一句句拘儒之论，还以为她是从封建社会穿越过来的，实在无趣，还是手机好玩！
　　我开始刷微博，刷了十分钟，突然屏幕上方显示微信有一条未读消息。
　　又是杜平平！我想起那天他的所作所为，只恨不能把咖啡店的监控录下来给大家都看一看！
　　杜平平微信里问我刮刮乐的结果，还说自己买的两百块钱足彩全赔了，字里行间丧气满满。
　　呵，他不说我都忘了。
　　我把手机放在餐桌上，回屋翻出呢子大衣，从衣兜里摸出那张刮刮乐，指尖刮了几下，嘿，中了十块钱！
　　正当我走回餐桌时，我的手机提示音响了：
　　“支付宝到账十万元！”
　　屋子里霎时安静，气氛微妙起来。
　　王阿姨审视的目光在我身上转了一圈，最终停留在我手里捏着的那张彩票上。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的嘴角慢慢翘起，竟有和一双外眼角亲上的趋势，笑容里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瘆人得很。
　　“哎哟好了好了，我就不打扰你们一家子了，我还得赶紧回去看孙子呢！”王阿姨看上去异常兴奋，临出门前又叮嘱我，“人家小伙子说了，愿意跟你再接触看看！女孩子嘛不要太挑剔了！”
　　我哼哈地把人敷衍走，心里隐约觉得不对劲，可也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对劲。直到半个小时后，我又收到杜平平发来的微信，问我什么时候有空，他想约我吃饭，甚至在我还没回复的时候就又给我发来十几家高级餐厅的团购链接，热情高涨得简直匪夷所思，令我头皮发麻。
　　正当我疑惑杜平平的态度反差为何如此之大时，忽然，我眼前闪现出王阿姨的嘴，呃不，笑脸，还有那张刮刮乐……我茅塞顿开：王阿姨以为我中了十万元的彩票并且出了门就把这件事告诉了杜平平！
　　所以现在杜平平以为，他花两块钱买的彩票让我白赚了十万块钱？！
　　可那十万块钱是我的版权费啊！
　　“怪不得……怪不得……事出反常必有妖！”
　　我神神叨叨嘀咕不休，同时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打字，试图跟杜平平解释清楚这件事。
　　我说：“刮刮乐我找到了，中了十块钱！”
　　杜平平秒回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无奈之下，我决定把刮刮乐的照片拍下来给杜平平看。可当我走出卧室，看见餐桌早就被我妈收拾的干干净净了，我随手放在桌上的刮刮乐也和其他垃圾一起，被扔到了楼下的垃圾桶里。
　　就在我犹豫着怎么才能把话说明白的时候，我妈给我听了王阿姨几分钟前发来的语音，不外乎是听说了杜平平打算约我吃饭，希望我可以接受人家的好意。
　　“王阿姨跟我也认识好几年了，人情摆在这儿，我不好拒绝的太生硬。反正你在家里呆着也是呆着，整天对着电脑也不好，你就当出去走走，再跟人家吃顿饭吧！”我妈劝我。
　　讲真的，我宁可对着电脑，也不想看见杜平平那副嘴脸。
　　“我真的不想……”
　　“你这孩子！”
　　“……”
　　得，碍于长辈之间的情面，我答应了再跟杜平平见一面，心想顺便把彩票的事解释清楚，以后就可以不用再联系了。
　　我滑动屏幕，从杜平平发来的诸多餐厅里选了一家。
　　那是开在商业街里的新餐厅，营业不到两个月，价格不算便宜，口碑却很好，不少美食博主和网红都会去打卡、推广。
　　第二天因为到的时间尚早，餐厅还没什么人，所以不用等位。一落座，杜平平就开始旁敲侧击问我那张彩票到底中了多少钱，还说：“藏着掖着有什么意思呢，对吧？咱们之间谁跟谁呀！”
　　我自认言词诚恳：“我真的只中了十块钱。”
　　可杜平平仍觉得我骗他，撇了撇嘴说：“好歹也是我劝你买的彩票，你说要不是我，你也不可能中奖吧？”
　　我无言以对。
　　好巧不巧，就在这时余下的稿费突然到账了。于是，安静的餐厅里响起了那句熟悉的提示音：
　　“支付宝到账五万元！”
　　我来不及尴尬，险些被眼前闪过的金光亮瞎了双眼，时至今日我才真正见识到什么叫做“见钱眼开”。我想，如果刚才的提示音不是五万而是五十万，恐怕杜平平都能现场表演开眼角了！
　　只见杜平平古怪一笑，颇为豪气地挥手招来服务生，从其手中夺过菜单，没两分钟就点了两个凉菜、三个热菜还有两盅煲汤，又献殷勤般问我够不够，还需不需要添点儿别的。
　　我微微一笑：“客随主便。”
　　杜平平拿菜单的手似乎抖了一下，然后点点头，把菜单还给了服务生。
　　两盘凉菜上的很快，杜平平边吃边说：“你可真是幸运。”
　　“什么幸运？”我问。
　　“你第一次买彩票就中大奖了啊！哪里像我，买这么多次连五块钱的都没中过！哎呀，肯定是我的好运气全都用来遇见你了，嘿嘿！”杜平平抹了抹嘴上的油，怪笑了两声又说，“你说吧，你把我的好运气耗光了，打算怎么补偿我？”
　　我顿时没了胃口，心想他应该是希望我能说出一些恭维他的话，或者是想让我来买单。
　　可我缄口不言。
　　杜平平见我半天不说话，自讨了个没趣儿，找补说：“我就是开个玩笑！呵呵，像你这样的，其实出不出去找工作，也就那么回事儿……”
　　“我一直想知道在你眼里我究竟是哪样的？”
　　我猛然这样一问许是吓到了杜平平。只见他脸色僵了几分，先是干咳一声，然后叫住路过的服务生催了一下菜，最后夹起一块芥末鸭掌放在自己的盘子里，说：“是这样，我原以为你没工作就没有收入，后来王阿姨跟我说了，我才知道你是个作家，平常靠赚一些稿费生活……”他用筷子尖指了指我的手机，试探地问，“刚才那五万块钱到账提醒，就是你的稿费吧？”
　　通过几次线上线下的接触，我大致摸清了这种人最讨厌听什么话，所以我故意说：“是，我喜欢写作，写作也能为我带来收益，所以我没白天没黑夜地坐在电脑前，想趁年轻的时候多挣一点……”
　　杜平平极其赞同地点了点头，把芥末鸭掌放入口中。
　　“毕竟，我现在赚的每一分钱，都属于我的婚前财产。”
　　果然，杜平平被那一口芥末鸭掌呛了住。趁他喝水的间隙，我继续说：“我是在想，如果我努努力，再过几年我完全可以自己全款买一套小房子……”
　　“你一女的要房子干嘛啊？！”
　　杜平平的喊声引起了其他顾客和服务生的侧目。这时服务生端来第二盘热菜，杜平平却嫌菜上晚了，坚持要退菜。
　　服务生一脸难色：“对不起先生，您这菜已经出单了，不能退……”
　　“我们一筷子都没动过，凭什么不能退？”杜平平怒发冲冠，掐着嗓子高声质问，“而且是你们上菜太慢，我已经催过了！”
　　服务生小声说：“您催菜后五分钟内我们就上菜了，怎么能算是晚了啊……”
　　“啪！”
　　杜平平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气得面红耳赤：“你这是什么态度！就你们这样还开什么高档餐厅啊？我不跟你说了，去把你们经理叫来！”
　　服务生悻悻走开。不多时，一个男人走了过来。
　　我抬眼一瞧，哦，是前男友……
　　“两位不好意思，今天经理请假不在，我是这家餐厅的老板，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说。”
　　于唐还跟从前一样，虚伪的笑容里总透着几分狡诈，眼神轻蔑更甚以往，此刻竟还毫不掩饰地打量着杜平平，将杜平平从头到脚看了个遍，最后微不可察地勾起唇角。
　　他讨厌杜平平。我心里不由打起了鼓，于唐的眼神实在算不上礼貌，万一被身为顾客的杜平平投诉怎么办……
　　但是杜平平好像感觉出于唐不是善茬儿，本就比于唐矮一头的他，选择坐下解决问题，指指服务生又指指桌边的菜，阴阳怪气地问：“这个菜，我们不想要了，可以吗？”
　　于唐说：“可以。”
　　杜平平没料到老板这么好说话，明显一噎，然后得寸进尺地说：“后面的菜我们也不要了！”
　　于唐瞥一眼桌上的三个盘子，又说：“没问题。”
　　杜平平撒气未果，又自觉丢了面子吃了暗亏，索性破罐破摔：“这顿饭我不吃了！”
　　于唐微笑着跟杜平平说：“很抱歉给您带来不好的用餐体验，如果您不介意，您这一单我可以给您打五折，烦请您前台结账。”
　　杜平平一听五折，瞧了我一眼，然后哼哼唧唧地跟着于唐去了前台。
　　自此，我再没见过杜寇。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服务生走过来，将一只汤盅轻放在我的面前，说：“女士您好，我们老板说刚刚给您带来不好的用餐体验，特意送来这品鲜鱼汤盅以表歉意，希望您会喜欢。”
　　我盯着汤盅看了许久，连服务生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等我回过神，于唐已经坐在我对面，正安静地看着我。
　　我们好像陷入了一种无声的对峙……
　　良久，于唐似笑非笑地开口：“鱼汤好喝吗？”
　　我白了他一眼，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吗？你现在骂人都这么文雅了是吗？前男友。”
　　“前——男友？”于唐眉心一紧，用眼神告诉我他不喜欢我这样称呼他。
　　我挺直腰杆说：“咱俩已经分手了。”
　　于唐却格外执拗：“那叫冷战，不叫分手。”
　　“在我看来没有区别。”我不想玩文字游戏，就把面前的汤盅往前推了推，对他说，“于唐，你的鱼塘里从来不缺我这一条鱼……”
　　于唐冷笑一声：“天降难敌竹马，这话是你自己说的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在我新书里，我确实写过那句话……
　　看着眼前这位自小就相识的竹马，我一时间有些恍惚，他一如十年前初次对我告白时那样幼稚——把我写的不成文小诗亲笔誊抄了三千遍——却永远是我最忠实的读者。
　　两个月前我们大吵了一架，具体因为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自那以后，我和他就再没有联系过对方，像是谁都不肯认输一样。尽管，我知道他开了新餐厅，他也知道我卖出了新书版权还有……相亲。
　　于唐有些烦躁地搔搔头发，瞪着我说：“从小到大你就会跟我耍脾气，刚才那男的冲你嚷你怎么不说怼回去？”顿了顿，又气呼呼地小声嘀咕，“哼，还跟人家相亲？你现在相亲无异于劈腿……”
　　他好像清瘦了不少，咬牙切齿的说出我是劈腿那句话时，下颌线过于分明，额角青筋也甚是明显……
　　“我怕他发现我和你是一伙的之后跑去消协投诉你。”
　　“哟呵，你也有怕的时候？”
　　“……”
　　我真想把这盅鱼汤泼到于唐的脸上！
　　于唐似乎才反应过来，表情不甚自然，一副想笑又努力抑制住不笑的样子，问：“你刚才说什么？”
　　“好话不说第二遍。”
　　“你说你和我是一伙的？”
　　“你听错了。”
　　“你说你和我是一伙的。”
　　“没有。”
　　“撒谎长皱纹，来，喝口鱼汤补一补。”
　　“于唐！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让人送来鱼汤，意思是让我明目！”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误会。我就是想到以前你生气，都是一碗鱼汤就能哄好的……”
　　“……”
　　“所以这次，咱们也和好吧，华子！”
　　“不、许、叫、我、华、子！”
　　“好的华子。”
　　“啊——”
　　于唐在我咆哮之前就颇有先见之明的捂住耳朵，等我嚎够了他才问我，他现在还是不是‘前’男友。
　　我没好气地哼着：“不是，行了吧！”
　　于唐不同我计较，手背轻轻碰了碰汤盅，说：“温度正好。”然后把汤盅推回到我面前。
　　我低头喝汤，还别说，真鲜。
　　从小我就爱喝汤，我爸做的酸辣汤堪称一绝，我妈做的猪手汤也是美容佳品。
　　我记得小学最后一次秋游，学校为了锻炼学生的动手能力，特意和乡村农家乐达成合作，让我们自己下地刨菜、动手做饭。
　　当时我和于唐分到一组，我说我想喝汤了，他嘀咕了一句“事儿真多”就跑去切黄瓜。
　　不得不说，于唐是有些做饭的天赋在身上，那次他除了误把糖当作盐，其他一切都很完美。
　　后来长大了，于唐的手艺越来越好，会做许多许多种汤，我因此一直当他的小白鼠，其中，我喝的最多的就是鱼汤。
　　所以现在我一尝就知道，这盅鱼汤出自于唐之手。
　　之前有个网红美食博主来餐厅探店，于唐答应了她的采访，并在采访中透露消息说餐厅很快会推出新的菜品，我没猜错的话，就是这盅鱼汤了。
　　那位美食博主我也认识，她是于唐的大学同学。上大学那会儿，我去于唐的学校找他，每次都能看到美食博主坐在篮球场边看男生打球，直到我把于唐从篮球场上叫下来，美食博主才会离开。
　　对了，两个月前我们为什么吵架来着？
　　“明天我大学同学聚会。”
　　于唐突然说话，打断了我的思考。
　　“跟我一起去吧。”他问我。
　　我放下勺子，接过他递来的纸巾，擦了擦嘴，说：“好啊。”
　　于唐眼睛里的紧张这才烟消云散。
　　小样儿！
　　我忍住不笑。
　　第二天出门前，我妈问我：“天气预报说今天有七级大风，你就穿着出去啊？”
　　我撇了撇嘴，说：“天气预报什么时候准过了？”然后裹紧呢子大衣出了门。
　　于唐穿得很正式——格外正式。
　　他看上去还是有些紧张，我一时没想明白，又不是第一次参加同学聚会了，紧张什么？
　　难道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走吧，我买了新车。”于唐说着，把我拉到他新车的副驾驶。
　　聚会就定在于唐的新餐厅里。我们到的早，其他的同学都还没到。
　　于唐提前留出包间，又专门安排服务生接待，此刻正在核对菜单。他一向细心，以往闲暇无事时，我都会请他来帮我挑小说里的Bug，我乐得自在，他甘之如饴。
　　那些同学大部分我都认识，所以相谈甚欢。饭吃到一半，美食博主姗姗来迟。
　　我眼看着美食博主直接挤坐在于唐的旁边，以一副她跟于唐更熟的样子同我打招呼，接着开始谈论他们下一步合作计划……
　　碗里的汤突然不香了。
　　我放下勺子，斜眼瞧着于唐，等他得了空，不咸不淡地对他说：“看来你这俩月没闲着啊。”
　　“嗯，是没闲着。”于唐嘀咕一句，然后举杯喝光了杯子里的酒。
　　我有点惊讶，他忘了自己是开车来的吗？
　　后来我才想明白他那是酒壮怂人胆，而在当时，我满脑子都是：我可不想把他的新车开回去……
　　“华言言。”
　　于唐叫了我的名字，声音不大不小，所有人都停下来看着他。
　　“华言言，虽然我们认识了很久，在一起很久，但今天我还是想郑重其事地问你，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这样的场景我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当它真正发生的时候，我确实愣了一下。
　　于唐继续说：“等你完成了所有你想做的事情后，我们就去领证，可以吗？”
　　他这个人啊，其实霸道惯了，像这样郑重其事地询问我的意见，从小到大屈指可数，另外他有时候也会异想天开、胡作非为……
　　譬如初中补习时，别人都学语数外，就他，闹着要去烹饪学校学做饭。
　　高中分班时，他爸妈想让他学理科，他偏选了文，这样就跟我多当了两年的同桌。
　　大学毕业后，很多金融公司都喜欢他的简历并且给他发了offer，他一家没选，而是跑去国外名校进修厨艺，也开启了我们长达一年的异地恋。
　　回国后，他分明可以在金融公司和米其林餐厅之间随心选择，无论选哪个都是高薪体面，可他坚持要白手起家，自主创业，幸好他有手艺傍身，脑子又好使，才让他开在隔壁街区的第一家餐厅至今门庭若市。
　　哎，于唐的人生太夸张了，与他相比我简直平平无奇……所以面对他蓄谋已久的求婚，不得不说，我犹豫了。
　　“我……”
　　我们真的合适吗？
　　当我还在纠结这个问题时，我的嘴巴已经说出了答案：“好。”
　　好吧，我相信下意识的反应不会骗人。
　　正如于唐下意识抱住了我一样。
　　我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你现在还有存款吗？”
　　“什么？”
　　“这几年我也攒了一点钱，等领了证，咱俩一起买个房子，首付一人一半。”
　　于唐放开我，脸上写着不可思议，小声问我：“你不是一直想自己买套房子当婚前财产的吗？”
　　是的，他知道我贯不相信任何人或任何关系。
　　我喜欢留后路，喜欢凡事做两手准备，喜欢未雨绸缪，喜欢真金白银，喜欢白纸黑字……喜欢所有真真切切握在自己手里的东西。
　　但我没有恶意，这是天性使然。
　　于唐知道，一直都知道，可他不在乎，或者说，他早已接受这样的我。
　　所以此刻他对于我的转变，才会显得这么的意外。
　　我想了想，说：“因为是你，所以我愿意做一些调整和改变。要是换作别人，我觉得我还是会坚持自己的想法。”
　　“怎么可能换什么别人呢！”
　　于唐笑了，一如当初我答应他的告白时那样，笑容灿烂。
　　我想，在于唐夸张的人生中，应当有我华言言浓墨重彩的一笔，如此才不枉我们是，言归于——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