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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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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多年以后,站在基地最顶层俯视波本把乌丸莲耶铐起来的时候,贝尔摩德将会回想起伊万用带着卷舌音的英语念她的名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当时,奥斯维辛是举世闻名,准确来说是臭名昭著的集中营,一条铁路蜿蜒前行从南到北,贝尔摩德亲眼看着铁路一米一米地延伸到她看不见的天边、世界的尽头。
枕木压着沙土石砾,银铁色的轨道上那些斑驳的灰黑痕迹是建设者用磨烂了的手指留下的印记。
她金色的长发,湛蓝的眼睛,白皙的肤色在集中营里显得尤为特殊,这不是犹太人的长相,但长相不代表出身——有悲悯的人叹息,但他们多数都含恨而终,没能见到铁轨建成通车,把他们的同胞送进毒气室。
这未尝不是件幸运的事,贝尔摩德想,能轻快地走向死亡也是一种幸福。
波兰的天空很蓝,只有漆黑的战机偶尔轰鸣着划破云层,留下灰色的气流久久不散。
莎朗·温亚德便是在战机的轰隆声里被大卡车运到集中营的,与她同车的有四十八人,三十一个男人,十八个女人,这是南大门前一个穿着墨绿色军服男人报出来的数字。
其实本来有十九个女人的,但有一个半途中承受不住折磨,被抛弃在路边,莎朗从狭缝里看过去,看到她沾满血污的□□。
阿尔克伸出他粗砺的手掌捂住了莎朗的眼睛,低声说道:“别看了。”
莎朗后背紧贴着铁皮车厢,在卡车开过石子路的时候跟着一颠一颠地摇晃着身体。车厢里弥漫着不好闻的味道,很长时间未洗澡的体味混杂着排泄物的臭味和某种成年人世界的腥味。莎朗还只是一个少女,可她已经懂得了这些。
阿尔克一厢情愿地遮挡住她的视线在她看来是无用功,还会消耗掉他昨天早上吃下的黑面包产生的能量。莎朗只是微微偏过头,阿尔克便识趣地放下手。
阿尔克是犹太人——这没什么特殊的,一整车的人里只有莎朗不是犹太人。他来自北欧,自由和浪漫刻印在骨子里,莎朗听那个开车的军官讲过,阿尔克曾经是一位诗人,但战争里没有诗歌,传唱的是炸弹的爆炸声和倒在地上的人发出的低低的惨叫。
车厢里安静得落针可闻,于是便可以隐约听见卡车副驾驶座上传来的污言秽语。莎朗只能听懂一两个德语词汇,那是上个星期关押在奥波莱的时候从一个拿着鞭子的满脸横肉的男人嘴里学到的。
阿尔克坐在她身边,替她阻挡车厢中其他人的身体。莎朗抱着膝盖,下巴放在皱巴巴的布片上,裤腿缺了一角,挂在瘦削的小腿上,好像一面肮脏的旗帜。
他们走了两天半,才到达奥斯维辛。当时的奥斯维辛声名不显,只是一圈破败的房子。莎朗被安排在最宽敞气派的那栋房子里,以便那些军官随时来找她。
阿尔克被关在最北边的那间平房,里面同时关着两百个人,三层床铺,每层不到一米高,一个床上可以睡两个人,但只睡了一个,因为现在集中营的人不多,他们享受着皇帝般的待遇。
“皇帝从不睡在集中营里。”阿尔克轻声说,同时机敏地打量着周围,确保除了莎朗没人能听见他说的话。
在这个地方,连说话都成了一种奢望。莎朗已经三天没开口了,再往前追溯,上一次跟除了阿尔克以外的人说话还是她在莫斯科红场遇到一个金发青年,他手里拿着水管,莎朗便多瞅了他几眼。
青年自我介绍说他姓布拉金斯基,莎朗俄语学得只足以应付一些简单的对话,便直接称他为“先生”——姓氏太绕口,她不想说。
青年很温柔,那只是看起来而已,莎朗见过很多表面彬彬有礼实际上把正装一脱便满脑子□□思想的男人,她无师自通地学会辨别谁是真温柔,谁只是伪装,可惜前者实在不多见,特别是在她认识的男人中。
男人问她要不要去街边的烤肉摊上尝尝烤肉,那个烤肉摊在本地小有名气,莎朗也是慕名而来,但她婉拒了并远离那位先生,她害怕那个男人和她认识的其他男人那样暴露自己思想的肮脏。
给大家都留下一份不错的回忆不好吗?证明曾经有一个长得英俊的男人愿意在冰天雪地里请她吃一包热腾腾的烤肉,或许再在旁边的商店买一瓶伏特加,这里的人都爱喝这个。
多么奇怪的事啊,莎朗仍然记得那个姓布拉金斯基的男人,或许是因为他们之间确实没有走到令她厌恶的那一步,所以她持续地怀念他。
2.
在最初的最初,奥斯维辛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地方——这里对比的是一年以后,仅仅是一年时间,被送到这里来的人便已经塞满了一营,于是他们被迫建造二营和三营来安置他们的同类。
最初那栋气派的小楼废弃了,被塞进更多的少女,原来的军官搬去了新建造起来的更加奢华的大楼。莎朗没有搬走,她被遗忘了,成为奥斯维辛平凡的女人中的一员。
她们不允许私自剪头发,只能等军官派人剪下她们的辫子。
新来的宠儿艾佳丽苍白着脸说:“我在那里看到了辫子,他们拿去做地毯!”她可能是整个集中营唯一一个没有瘦成皮包骨仍然留存着一点风姿的人了,可她的脸色甚至比莎朗还难看。
其余人反应平平,甚至连脸色都没怎么变,眼神空洞地望着漆黑的床板,只有寥寥几人“哦”了回应她。
莎朗也和其余人那样躺在床板上,一动不动保存着能量,她看着艾佳丽就像看到了一年多以前的自己,天真地以为奥斯维辛和其余关押所没有什么不同——对她来说是没有什么不同,那也仅仅是对她来说罢了。
莎朗看着二营逐渐成型,预见性地感觉到奥斯维辛会成为最可怕的集中营——其余集中营望尘莫及的存在。
但集中营里的人并不会去理会外界的传闻,也没有心思去理会。大概只有莎朗,在短暂的望风时间里,她喜欢一个人坐在路边堆起来的废弃金属堆上,仰头看着天空。
阿尔克坐在她身边,长时间地静默着,他曾经会说话,偷偷教莎朗德语和波兰语,告诉她北欧瑞士是什么样的,那是一个浪漫惬意安宁的好地方,莎朗有点渴望着在未来的一天去瑞士,就算是尸体去也没有关系,沐浴一下自由的阳光。
这是一个奢侈的愿望,奥斯维辛没有尸体,这里的人活着替德国生产橡胶,死了替曾经的波兰现在的德意志肥沃土地——因为德意志出了燃料把他们烧成灰,理所当然地他们需要回报。
这里的土地长着永远清不干净的杂草,一不小心就窜上了天空。那些人让他们清过几次,后来觉得效率太低不划算,还不如让他们去加工橡胶,就改让他们定时喷洒除草剂。
可惜杂草永远不怕除草剂,等下一阵风从南向北吹过奥斯维辛,风里传来焚尸炉焦臭味的时候,又悄悄从土地探出了头。
莎朗喜欢把它们揪下来,卷成一团,这没有什么作用,但她乐此不疲,似乎看到有和她一样在这阴郁地方茁壮成长的生物她就很高兴。
其实她也无所谓高不高兴。以前接客的生活衣食无忧,就只是得绷着笑脸,现在没人管她笑不笑了,却终日饥肠辘辘。
对她来说好像没太大差别。
3.
和她同一批到达奥斯维辛,最早的集中营建设者一个接一个倒下时,她还好好地活。
她像是整个奥斯维辛最特别的人,每天的食物刚好让她不至于饿死,她每天在鸽笼门口坐着巡逻的人也只是多看她几眼,并不会像对待阿尔克那样粗暴地把他踹倒,抽打,再像踢足球那样一人一脚踢进关着他们的鸽笼里。
有一次可能是巡逻人心情不好,阿尔克被他们一人一脚狠踹,他们把滚烫的烟头按在他的肚子上,攥着他的头发在涂了薄薄一层水泥的砂石路上拖行。
莎朗坐在杂物堆上远远地看,自始至终没有出声。
阿尔克没被他们折磨死,但伤得很重。奥斯维辛不可能有医生给他医治,莎朗拔了一堆草用双手把它们彻底搅碎,敷在他伤痕累累的后背和脸上。
这种不知名的药草有止血作用,莎朗在偶然之间被划破手指发现的。
阿尔克眼睛半睁着凝视着她,他左眼睁不开了,右眼只能撑开一条缝。他用自己所有的眼睛来凝视着她。
莎朗沉默地给他敷好草药,他嘴微微动了一下,却涌出一条血痕。
阿尔克伤得起不来,但德军并没有放过他。
他被粗暴地从床上拉下来,泼了一桶水让他清醒,分去搬运石料。那天整个鸽笼的人都看到领头的人拖着他从鸽笼走出,像拖着一个装着破烂的蛇皮袋那样。阿尔克甚至比一堆破烂还轻,全身上下只剩了骨头和皮。
阿尔克的嘴角涌出血沫,他被拖到铁路旁边,莎朗在搬运石料,在劳动方面德军做到了几十年后世界都没彻底贯彻的男女平等。
她看见阿尔克张着嘴像条死鱼在喘息,她比其他人更明白,奥斯维辛不养废物,阿尔克不是来搬运石料的,他是来死在所有人面前当做杀鸡儆猴的那只猴。
当然其他人不能说是鸡,只能说是比阿尔克这只猴子更听话好用的猴子。
五十年后莎朗不再是莎朗,她听到那个穿着五条袈裟的年轻男人轻蔑地说出“猴子”这个词时,她仍然感到一阵寒意直冲大脑——无论时代如何发展,有些东西仍然如同那段荒诞的岁月般永恒。
世界和莎朗断了联系,她不再知道北欧冬天的雪有多白,不再知道北欧飞翔的鸽子有多聒噪却自由,不再知道北大西洋洋面吹来的风融化了港口的积雪。
从此,奥斯维辛便成了静默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