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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敬爱 ...


  •   “寇大人!”游雪书作着揖走来,笑容可掬,川剧变脸都没这么快。

      “早就想见您,就是不知道当您的座上宾,够格不够格。”游雪书真诚地笑道。

      这两人,哪里像有过节?杜夷初暗暗想。

      “二公子也在!几时到的哈尔滨?”游雪书这厢又向张绍纪彬彬有礼地行了个日本鞠躬礼。

      张绍纪已穿戴整齐准备离开,见游雪书行礼,也跟他打哈哈,浅浅和他握了握手,很快便放开了。

      “哎呀,回哈尔滨我可不敢声张啊,听说最近不太平,别再把我也绑了去!”

      说罢,拍拍寇连海的肩头,张绍纪又说:“寇大人,快跟大佐的好女婿求求情,说不定你那被绑了的老兄就能回家了。”

      张绍纪走了,游雪书对着他的背影行礼,人都走出好远他还保持着鞠躬垂头的姿势,这身姿,看上去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日本人了。

      寇连海赶紧把游雪书夫妻笼络到一旁,热情招待。

      寇连海的生意友人被日本宪兵养的土匪给绑了,托游雪书向吉田求情。

      满洲的商人被绑架,这事不新鲜,日本人为了勒索中国人的钱,明目张胆地绑人要赎金,日本政府默许宪兵豢养匪徒,已经形成了一条暴利产业链。

      这位在哈尔滨开大车店的商人,今年已经被绑第三回了,前两回花钱赎自己也就认了,今年门牙让人给敲掉了两颗,终于承受不了折磨,想跟日本人求个和,看看能否一次性解决,上个白名单。

      这场宴会让杜夷初大开眼界,老祖宗不是一般人,是深城府,明明吉田已经死了,还把事情说得像模像样,滴水不漏。

      夜里回家,路上杜夷初的肚子就叫唤上了,晚宴上没正经吃饭,紧着吃蛋糕,那小蛋糕尽是绵绵奶油,不顶饿。

      游雪书就坐在她边上,大概被他听了个一清二楚。

      车子开过江沿市场,卖吃食的店铺早已关板,荟芳里的灯牌还亮着,强撑着哈市畸形的繁华。车再往外开,就是一排低矮的砖房,砖房被抠出十来户窄门,是土娼们接客的破屋。有个大脑袋小脚的土娼穿着破棉袄,站在门外,雪落了一身也不知道掸。她正用那双凹陷的眼睛,挑拣着街上逛游的酒鬼。

      “常春,在站前的面包店停一下。”

      “望哥,我得寻摸寻摸,这个点不一定开门了。”

      果然找着一家亮着灯的,丰腴的白俄女人正在橱窗前收拾列巴。

      常春抱着列巴从商店里出来,把红肠和面包都塞给杜夷初,杜夷初感谢接过,不好意思地说:“能不能再麻烦你在圣伊维尔教堂停一下,我想去孤儿院看看。”

      常春看向游雪书,游雪书点头同意。

      游雪书见她把红肠装回袋子里,便问:“不是饿了吗?怎么不吃?”

      “我爷爷说不让我在别人车上吃东西,气味不好。”

      “正好我也饿了,给我掰一半。”

      杜夷初掰一半肠给他,游雪书拿在手里撕肠衣,撕得认真。

      “咋不吃肠衣呢?”杜夷初问。

      “脏。”

      “那些黑点,不是脏东西,正宗的哈尔滨红肠,都是用果木烤的,吃的就是这股烟熏味。”

      游雪书停下手,把红肠放进嘴里,三两口就吃没了。

      牙口真好。

      杜夷初把列巴给他,他腮帮子鼓得老高,摆了摆手,不要了。

      杜夷初就又想起爷爷说的:我爹吃饭快,我吃饭也快,就你这小丫头,吃饭磨洋工,拉屎三点钟,你这点玩意,我扶着冰箱门就吃完了,我爹一口就造了!

      杜夷初扑哧一声就笑了。

      “怎么了?”

      “没、没什么。”

      雪停了,夜亮得如白昼。

      孤儿院的灯还亮着,有工作人员从地下室进进出出,孩子们住地上,他们住地下。

      门外的老榆树像看孩子的老人,枯枝上落满了雪。杜夷初走到榆树上挂着的那串风铃前,站住了脚步。

      到底怎样才能回到未来呢?她总忍不住想到这个地方看看,地下室的阶梯就在眼前,她就是从那里来的。

      “你知道今天和你说话的人是谁吗?”

      游雪书双手插在呢子大衣的口袋里,望着圣伊维尔教堂的方向。

      “我知道,他是总理的二公子,张绍纪先生。”

      “你知道的比我想象中还要多。”游雪书的语气听不出来什么情绪。

      “您生气了吗?是不是怪我今天多嘴了?”

      游雪书摇摇头,表示不在意。

      杜夷初走到他身边,细细端详着他线条锐利的侧脸。

      “张绍纪先生是位令人尊敬的人,是值得信赖的。”

      游雪书转过头,也细细打量她。那眼神让杜夷初感到很不舒服。

      “不在职,也不问世的二公子,居然要求和你交换通信,□□真是人才济济。”

      杜夷初倒吸一口气,一下子从他这“□□”的称呼上,看清了他的立场。

      从前觉得他是汉奸,但他潜伏在吉田身边,又绝不是汉奸,以为他或许也是地下党,只是深藏不露,可他刚才脱口而出,又不可能是。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他给国民党做事。

      杜夷初一下子想起来爷爷提起过,游雪书在运动中被批/斗的事。

      他现在走的这条路,有光明吗?

      “我与他攀谈,并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想着……”

      “女人的手段,不用和我解释。”他对她的不满,在克制。

      “什么女人的手段,您怎么能这么想呢?我对张先生,和对您,是一样的,一样的敬爱。”

      “希望你的‘敬爱’,能在别的男人身上起到作用。”

      游雪书朝她微笑了一下,杜夷初脸上火辣辣的,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耻辱的事。

      “我……”她还要解释,游雪书打断了她。

      “我办完吉田的葬礼,就随川岛虎回日本。”

      葬礼?可是吉田不是已经被他杀死,谎称回日本了吗?怎么办葬礼呢?

      “您回日本?那……那我呢?我也要去吗?”

      “川岛虎还有一个女儿,跟我提过许多次。”游雪书静静地说。

      杜夷初反应了半天,才懂他意思。

      川岛虎有个女儿,没有嫁人。吉田一死,游雪书可以改换山头,做川岛虎的女婿。

       那她就真的不必跟着去了。

      这样想着,杜夷初的耳畔忽然听到一阵风铃声。

      “铃铃——叮叮——”

      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可老榆树上的风铃就在她近前。

      此时无风,风铃未动,铃声却仍不休止。

      那声音,不像是风吹的,好像有人在用手,不规律地拨动。

      “您听到风铃响了吗?”杜夷初问游雪书。

      游雪书摇摇头,看向树枝上挂着的,静止不动的风铃。

      “没有。”

      可那声音的确在响。

      忽地又一声动物的叫声响起,她循声走过去,直走到孤儿院地下室的台阶处,惊讶地发现,台阶下正趴着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狗!

      她猛一想起自己穿越来的时候,就是为了追这小狗才进的孤儿院。

      “叮叮——铃铃——”她再回头去看那树上的风铃,惊见一个老者坐在树下,正拨弄着风铃。

      “爷、爷爷?”

      她冲那老者的背影喊去,老者却似乎没有听见。

      一股白毛风卷起雪沫子,迷了她的眼。

      杜夷初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再跑去孤儿院那通往地下的台阶处,发现那入口已变得荒凉破败,毫无生机,竟已是百年后的模样!

      再一回头,老者已不见,游雪书正站在身后,一脸疑惑地望着自己。

      杜夷初望着脚下的台阶,看向那深深的地下室入口。

      这通道,是不是就是通往未来的通道?

      是不是她一走下去,推开那扇门,就会回到未来了?

      她又惊又喜!之前几次来到这里,都不曾听到风铃音,更没有这样奇幻的场景,这次一定是了!

      她不顾雪滑,往台阶走下去,身后传来游雪书的叫喊声。

      “你要去哪儿?!”

      杜夷初扶着墙就下了台阶!她飞奔进黑暗废弃的地下室,这地下本是孤儿院员工们的宿舍,百年后却已经破败空旷。

      她跑呀跑,忘却了黑暗中的恐惧,直觉告诉她,如不尽快钻进这时空的裂缝,想再回去就难了!

      她已听到门外有汽车鸣笛声、有货运卡车飞驰而过、有交警的警笛、有洒水车夜间作业的声音!

      以前从没觉得,这些声音有多美好!

      杜夷初正欲推门而出,可手刚放在门把上,就想起来,游雪书还在外面。

      如果她就这样走了……如果她就这样走了……

      他怎么办?

      他是为了她才杀了吉田,致使他的人生都走上了另一条更为艰难的路,如果美奈子小姐突然间人间蒸发,那么接下来的局,他该怎么做?

      她闭上眼,耳边那美妙的汽车声迷惑着她,引诱着她。

      不走的话,游雪书去了日本,把她留在这个年代,难道在这个没有手机的时代做个没身份的人吗?

      无论她走不走,游雪书都是过去时代的人了,他有他的时空,被日本人处死也好,青云直上也罢,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她又能改变什么呢?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他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那是她被吉田刺伤时,她高烧噩梦,他在她床边为她念的《满江红》——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啊——”

      一声惊叫在空旷的地下室里震响。

      黑暗中,有火柴被擦亮,一张狰狞的面孔陡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伴随着喉咙里“呃呃呃”的古怪声响,一张沟壑肮脏的脸凑近了她,苍老的脸上冻疮糜烂,他朝她张大嘴,两只凹陷的眼睛像骷髅的黑洞!两只鬼手朝她扑了过来!

      “啊——”

      杜夷初当时头皮发麻,惊恐尖叫!掉头就跑!脚步声在空旷的地下室里回荡!

      她飞奔出地下室,跑上台阶,一开门,正撞进游雪书怀里!

      他厚重的呢子大衣包裹住她,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你怎么了?怎么吓成这样?”游雪书担心地揽住她,拖着她往车子处走去。常春也从车里跑了过来。

      “怎么了!怎么这是?”常春急吼。

      杜夷初回头一指。

      地下室里灯火亮起,一个俄国门童披着衣服出来,手里举着一盏煤油灯。

      那人用俄语问发生什么事,是杜夷初的尖叫将他吓了出来。

      杜夷初愣住了,浑身被冷汗浸湿。

      哪里还有颓废破败的孤儿院?哪里还有洒水车的音乐声?

      游雪书用流利的俄语打发走了俄国门童。

      低头看向怀里的女人,手掌覆上她的父母。

      “她又发烧了,阿司匹林还有没有?”游雪书急切地问。

      “还有,没有我去敲药店的门!”

      杜夷初发抖不止,她抱住游雪书,抬头望着他。

      ——

      “爷爷,老祖宗是怎么没的?”

      “他是出走的,我在电视上广播上都找过,没信儿,唉,有人说,在火车站的孤儿院那儿见过一个捡破烂的,像他,我就天天在这儿等啊,等啊……”

      回忆起爷爷的话,杜夷初再回头往地下室看,如遭雷击般僵住!

      “你好不好?还能不能走路?”

      她仰头,游雪书那张年轻的面容近在咫尺。

      忽然,她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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