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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尾声(二) ...

  •   风从竖起的五根手指中窜出,刘彻放下手去看门口旌旗,被风鼓得哗然作响。因为挣不脱衰老□□,刘彻越来越喜欢风这种无边无际摸不着形状又猜不透行踪的物什。他走近猎猎作响的旗子,忽然想起来这是陈阿娇离世那一年他竖起的。
      在陈公主、霍去病先后离世后,陈阿娇就与刘彻音讯断绝,死生不过问,以至于刘彻在听宫人传唱《长门宫赋》时涌上了一种不真切感——若不是真有见证,刘彻自己都不敢相信阿娇曾经那么真切地爱过他。撕心裂肺倾尽一切的是阿娇,不言不语默默离去的也是阿娇。

      在此后许多年阿娇都一个人,无论刘彻爱上李丽娟、邢夫人、尹婕妤还是钩弋夫人她都一言不发,好像从来不认识刘彻。回头看发生的一切,刘彻才知道什么是不爱。原来真正的不爱,就是你此生的悲欢喜乐都与我无关,我不在乎。
      “真是绝情啊!”刘彻喃喃自语,“连女人最基本的嫉妒都没有了,无论我爱上谁,你都不回头。”确实是一点儿感情都没有了,不管《李夫人赋》如何华美多情,不管甘泉宫里李丽娟的画像如何美艳绝伦不可方物,陈阿娇都没理会过刘彻。

      刘彻想起自己派去求仙的方士,他们迟迟没有归信。刘彻又想起远方,在刘彻以为的远方里,海外三山隐没在缥缈云雾间,落日夕阳下是浩渺无边际的大海,一朝地动山摇,五岳三山都沉落入水,天地合而为一。

      随着一阵咳嗽,幻觉远了,现实近了,刘彻扶住身后的旌旗。夜风微冷,他抚摸着自己胸口,忽然发现自己一直抚摸的其实是车壁。车前驾车的有两个人,其中一个走进来,刘彻抬头一看是卫青。“我是在梦中还是在幻觉中,你们似真似幻,叫我看不真切。”

      卫青回答:“是梦境也是幻觉,鬼魂至阴,我们本不该见到陛下,因为陛下寿算将尽,我们才有机会与陛下在梦中相会。”
      刘彻失笑,“其实还在别的地方见过,只不过你忘了,我让方士招魂……”刘彻转了话题,问道:“外面赶车的是去病?”
      “是他。”
      “他和我女儿见到了吗?”

      “见到了……”卫青微微叹气,“陈公主陵墓在文帝陵附近,去病在茂陵,双方难得见一面,陈公主还一见面就哭。公主母亲见了生气,一急起来拿棍棒打去病。”
      刘彻没忍住笑起来,“公主母亲脾气还是那么差,不过我了解她,她虽然护短但讲道理,一定是去病做错了才叫她大发雷霆。只是这么些年了,她为什么一次都不来见我?”

      车内气氛冷了下来,卫青没有回答刘彻。很多事情是没有回答的,要是问刘彻为什么糟蹋辜负阿娇,那么刘彻是没有回答的,要是问卫青为什么爱着阿娇,那卫青也没有答案。阿娇可以说清她对两个人的感情,但她不会说,因为这些对她无关紧要。

      “我在地下看见两个人,分别是我姐姐和外甥。”
      那种难堪的沉默又升了上来,卫青忽然不想和刘彻追究这些无趣的事情。阿娇没有罪过,可刘彻杀光了陈家所有亲信,让她身败名裂,被众人耻笑;卫子夫、卫太子没有惹怒刘彻,可是刘彻用皇后规格安置李丽娟陵墓,让卫子夫无法葬在茂陵,被知情人轻蔑。其他被皇帝厌倦抛弃的嫔妃更是不计其数,李姬甚至不得善终。
      不是你没有过错,皇帝就会对你真心的。

      传说辽东人丁令威于灵虚山学道归来,化鹤归乡,看见昔日城郭翻来覆去换了摸样,昔日故人尽做了冢中枯骨。他感慨世间变化之巨,做诗离去,再不回来。
      丁令威确实不应该回来,在他学道的百余年间山川河流掩埋了不知多少繁华过往,他回来看到的只有新人再无旧人。就像皇帝在卫霍死后看到的只有新人,再无旧人。

      在名为权力的斗争中,有埋没过李斯的秽土,有关押过萧何的囚牢,现在送给卫青霍去病的实在算不上什么。卫青嘴唇动了动,“说句你可能不相信的,她和我三个姐姐相处的都很好。若不是亲眼见到,实在难以相信两派曾经相视如水火的人会亲如一家。”
      “没什么不能相信的,她和卫家都结成了儿女亲家,不为别人,就算只是为了女儿,她对你三个姐姐也得另眼相待。”刘彻摇了摇头,“有了子女真是造了孽,她那样的人也得低头。”

      卫青微微蹙起眉头,“你这话说的好像我二姐不低头一样,她看见公主母亲持械痛打去病,不也是一个人藏在窗下偷偷抹泪?第二天再见到公主母亲,她跟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现如今老堂邑侯和馆陶公主也常来拜访我家,回想往昔,谁不得叹一句造化无常。”
      刘彻看到车窗外漫天雨丝如海棠花垂下,渺渺茫茫的过去顿时扑到眼前:“堂邑侯和董偃见着了吗?”
      “见着了。”

      “这对夫妻泉下相见可得生气。”
      “不生气,馆陶公主说到底只有一个情人,堂邑侯身后可有两个,一个名叫雪宜,另一个唤作成俊。夫妻两个见了面和陌生人没有区别。”卫青神色与往日不同,“雪宜轮廓与馆陶公主肖似,董偃长相和堂邑侯相近,馆陶公主和堂邑侯两个人未免太有意思。”
      刘彻也觉得那场面可笑,“人心易变,他们可能都只爱过去的对方,所以闹出这么大的笑话。”

      “我以前总是怕你们在地下孤单,每年祭祀都把你们姓名寄给高祖、文帝,希望他们在地下,把你们当他们臣子看待,不要受了委屈。现在看你们在泉下过得不差,我也松了一口气。”因为衰老,刘彻眼睛渐趋于浑浊,如今却显露出一种平和清亮的光。
      刘彻动了动嘴唇,“你们不要怪我把事情做的绝①,我也是为了了断心中牵挂。待此间事了,我就和你们一道去拜访高祖。”

      “您的心总是很硬的,当初身体不安,就想把我们舅甥两个一道毒死。”霍去病驱赶着骏马“哒哒”向前奔驰。
      刘彻不问霍去病想带他去哪儿,坐在车上静静感受马车颠簸。他感受到远方有风吹过来,不冷,微微凉,像渭水河畔吹来的河风。
      “我们两个人待您忠心耿耿,您看到我们,想起过去,不觉得事情做的太绝?”卫青问。

      风还是那么温柔,刘彻的话却冷,“你们说高祖为什么不想活了?”
      高祖平时最喜悦的有三件事,一是分尸了西楚霸王项羽,把他头挂在旗杆上;二是建都关中,关中阻山带河,地势险峻,有百万持戟的武士,是子孙万代的基业;三是伪游云梦泽擒拿了淮阴侯韩信,韩信一人可抵百万雄兵,高祖戏弄他如猫抓耗子。
      可是志得意满站在最高峰的高祖不想活了。

      “你们觉得高祖快乐吗?如果他真是快乐,为什么回到沛县那一天他唱的歌如此悲哀慷慨。他让长沙哀王把黥布骗成傻子,在民舍把黥布肢解成八块,为什么胜利的高祖还是不快乐?”
      高祖在蕲县以西的会甀和黥布相遇,为避开黥布锋芒,高祖躲进庸城壁垒,远远望见黥布列阵一如当年项羽军队,心中厌恶至极。他平定叛乱后因为流矢造成的伤情病逝,死前不肯见郎中。

      “当初楚汉相争时高祖隔着广武涧和项羽讲话,一个不留神惹怒了项羽,项羽一箭射中高祖胸膛。那时候高祖不想死,骗众人说项羽只射中他脚趾,强撑着慰劳士卒。同样都是中箭,为什么一前一后变化如此之大?”刘彻问卫青霍去病两人。

      卫青稍一思索,“因为太不顺心了,究其根本,高祖是一个仁慈的人,一个仁慈的人坐在发烫的铁椅子上,是日夜不能安定的。他与卢绾情同兄弟,可卢绾背叛他逃到匈奴;他把萧何看作左右手,但又把萧何关进大牢;樊哙鸿门宴上救过他,楚汉相争时又差点背叛他,后来更是多次想致赵王刘如意母子于死地。高祖没有一日不痛苦,他获得了一切又失去了一切,他不是没有心,死亡成了他的解脱。”

      “高祖确实是一个仁慈的人,当世人很多都因此投奔他。王陵之母受项羽恩惠,东面坐着接见儿子使者,为了能让王陵一心侍奉高祖,王陵母一死以送使者。楚汉相争时高祖仁慈,项羽勇猛,多少天下豪杰感念高祖仁慈,不顾项羽威胁投奔高祖。”

      骊山山下放走囚徒,听到韩信死讯既喜且怜之,因为赵子儿、管夫人的讥诮而对薄姬心生怜悯,都不过是仁慈和怜悯。可这些不足以让高祖去死,还有其他事让他心灰意冷。
      “你猜错了,大错特错。高祖没有废了惠帝改立赵王刘如意,对此耿耿于怀,觉得活着没太大意思,后来自寻了死路。”刘彻道:“我人生不能有这种遗憾,我要让我的小儿子刘弗陵取代我的太子刘据。”

      “‘吾得疾遂困,以如意母子相累,其馀诸儿皆自足立,哀此儿犹小也。’”刘彻重复了一遍高祖《诫子书》中的内容,“你们说为什么高祖没能立赵王刘如意为太子?”不等卫青霍去病回答刘彻就又自言自语起来,“因为已经有了皇后和太子了。都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可是旧的不肯下去,新的怎么上台。”

      霍去病接话道:“我虽然读书少也知道不是这个道理。吕后惠帝在高祖还是布衣时就跟随他,到了天下大定的那一天,天下都把她们母子当做明日太阳。惠帝不肖似高祖,可吕后刚毅狠辣,大臣心里就算不认可惠帝,也都畏惧吕后。高祖百岁后,刘如意年少,戚夫人短智,谁能甘心对这对儿母子俯首称臣?”
      “若有一日赵王真为天子,惠帝为臣,那天下就真乱了套了。樊哙、周勃、灌婴当初和高祖是同辈,王陵、萧何、曹参在高祖还是沛县亭长时就是沛县豪吏,惠帝尚且不能统率这些人,若换做赵王只怕三天天下就乱了。羊岂能吃狼、鱼岂能吃猫?赵王年幼不能取代惠帝,刘弗陵也不能取代卫太子。”

      霍去病道:“您如今害怕这个,恐惧那个,把卫氏的人杀了大半,叫太子日夜忧心。太子惊慌失措下做出傻事,你不体谅,竟要杀光与之有牵扯的人。您南征北战日夜操劳是想给儿孙留一个太平江山,现在竟然要残害自己儿孙。”
      卫青比霍去病更了解刘彻,知道他是下定决心要废黜卫太子,只想退而求其次,让刘彻放过卷进巫蛊案的无辜人,“您是觉得太子外家势力大,会威胁下一任皇帝,所以才穷追猛打的吗?”
      “是。卫家像昔日的吕家,你姐姐也有吕后当年风采。”

      “您想太多了,吕后凶悍,可也有爱子之心。她为了鲁元公主哭断了肠,也为了惠帝跪过周昌。天底下人都是爱儿子胜过爱侄子的,惠帝又不是没有儿女,吕后怎么会把刘氏的江山拱手让给吕家人。我姐姐远没有吕后那样乖张凶悍,也不像吕后那样早早没了儿子,更不会把您的江山拱手送给卫家。”卫青心中苦涩,“如果我还活着就好了,可以解开你们之间心结。”
      刘彻想起卫太子痛彻心扉,他看着卫青,“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会饶了你其他儿子,但我不会饶了皇后和太子。我们兵戎相见,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刘彻看到他提前为卫太子修筑的思子宫和归来台,“我知道我没有教养好太子,我父亲教养我时,千方百计为我挑选方正敦良的老师,日夜用正道规劝我,生怕我成了孟浪轻浮的人。我做的远没有我父亲做的好,我让太子自通宾客,投其所好,是把他丢到豺狼堆里。”
      “那些没有才能只会谄媚阿谀的人把他团团围住,用漂亮女人、精彩杂戏引诱他,害得他一日不如一日。我对他也越发不满。他知道我不喜欢他,心里老是害怕我废了他,时间久了,就举兵谋反。可我最一开始,也只是希望他快活。”因为自己自幼生活在景帝严密的控制下,刘彻希望卫太子活得自由一些,没料到这一点善意最后毁了卫太子。

      刘彻拉开车帘,看见窗外风景,真的是在渭水河畔。渭水河畔青草丛生,绿杨飞柳,一如当年他看着陈阿娇辇车碾过泥泞青石板,驶向霸凌附近的长门宫。戚氏不幸沦为人彘,栗姬不幸被王夫人击败,钩弋夫人不幸令作为主上的他忧愁,马上就要横死。阿娇也不幸,她没有罪过,可失去了天命,还有最珍爱的女儿。
      刘彻喃喃自语:“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就好了,倘若能重来。”

      阿娇用奇异的目光盯着霍去病,霍去病不自在地躲过她目光。“为什么你一直不看那些漂亮宫女?年轻男子那样自重,可就有些呆板了。”

      “一个男人有宠爱的妻妾自然是幸事,可美色化为灾祸,轻则破家,重则亡国。”霍去病与陈皇后对视,“若我真的访求美色,一意求娶一个绝色的女子,那郑国、卫国、中山国、赵国等地的女人可以把我家门槛踏破,何以今日都不成亲?”
      “我弟弟霍光是个糊涂人,重色轻德,想把长安城中最美的舞姬李丽娟给我。他不知道妇女美色最不值一提。女子以德色并茂为难,德、色、才并全更难,德、色、才、家世四角俱全最难。”

      陈阿娇心中一沉,她早就知道霍去病这个年纪还不成亲一定是眼光高,“你和我说说你想要什么样的?”
      霍去病稍一沉吟,“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可见天地之厚德。我要娶一个有德行的女子。”

      “美人易求,聪明的人难遇;聪明的人能遇,有德行的人难逢。”阿娇微微叹息,“你这一点做对了,漂亮的皮囊是很容易老的,弹琴的手、吹箫的唇也会因为年华老去变的迟钝,德行倒是能陪人很久”
      陈阿娇半响后又轻笑道:“幸亏你姨母没把女儿嫁给你,要不然你能把她们埋汰死。”

      “你哥哥是什么样的人?”陈公主轻轻问霍光,现在他们一行人辗转一圈又要回长安城去。
      “一个很难得的人,冷峻、沉默、很有城府,非常成熟。”霍光回答道。
      “他人好吗?”公主又问。

      这个问题可怎么回答,霍去病横穿漠南漠北,割下牧羊人和持戟武士的头颅,把广阔的海子湖和黄沙都变成掩埋死者的墓地。连天暴风雪把牛羊吞没,他烧毁辉煌金帐,像鞭笞牛马一样鞭笞那些被俘虏的匈奴王侯。焉支山上袒露双臂双腿,时常在河水边洗漱的美妇人;焉支山下有着比花朵更娇嫩肌肤的贞洁少女,都被他拉去长安贬为达官贵人的奴婢。

      霍去病有一颗聪慧却冰冷的心,边地常年被匈奴骚扰的人兴许会喜欢他,可匈奴只会记得他凶神恶煞的样子。
      陈公主打渭水经过,她镶嵌明珠的绣鞋湿透了,鞋底儿还粘着合欢花粉色落蕊。公主遥望渭水看见有一艘花船沉到水底,芍药花、玉簪花、海棠花在水面浮浮沉沉,样子十分凄凉。不一会公主看见有一个妙龄女郎落了水,四周不停有人喊救命,不禁问道:“是谁出事儿了?怎么看着像是有女人寻死?”

      昭平君用不符合他年纪的严肃神情回答公主,“不要问了公主,是淖姬。她……早就该死的,陛下没有杀了她,前后两任江都王放过她,赵王爱重她,可架不住她的心枯萎了。”
      “心也会枯萎?”公主从来不知道心会和花一样枯萎,不禁觉得稀奇。

      “心何止是枯萎,公主,还有些人的心会碎呢!她们的心是琉璃、水晶、美玉做成的,因为质地不同,碎起来声音裂纹都不一样!”昭平君语调沉痛,“如我母亲的心就是悄无声息的碎,除了她亲近的人,谁也不知道她的痛苦。她的绿手帕、红嫁衣,全随着她破碎的心一道碎了。”
      隆虑公主在月亮下哭花了眼睛,哭毁了自己所有贵重衣物,她一个人度过渭水,前往荒凉封国。渭水是中原最多情的河水,渭水上挂着的月亮是九州最明亮的月亮,这里的花朵最香甜,这里的宫室最华贵,可还是留不住她。她人还活着,心却死了。

      陈公主惊骇于姑姑平静面容下深藏的情感,但不清楚她为什么那么伤心。再过些年,好事宫人或许会在公主面前谈起这样一些凄艳的故事:如她的母亲是如何辞别汉庭宫阙;如淖姬和隆虑公主在生命最后时刻是如何憔悴伤痛。她们会摇着合欢扇告诉公主,这一切是因为美人薄命,不会告诉公主她们遭遇了什么,更不会告诉公主那些女子是为谁荒废了自己。

      昭平君也不会告诉陈公主,隆虑公主是带着张汤送给她的信离开长安的,信上内容是那样凄凉哀婉,绞痛了隆虑公主心肠:“你以为我是爱上你的美色?错了,我岂能没见过比你更年轻更美丽的女子。我也并非爱上你高贵的出身,配不上一位公主,我还能配不上一位翁主吗?我是爱上了你的爱情,纵我并非主人翁②。”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8章 尾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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