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6、终归虚化(结局) ...
-
淳于婴儿不见了淖姬心忧如焚,“所以说皇后你给了淖姬结局?”
“这算不上是结局,只是一个答案,一个十多年前她就应该知道的答案。”阿娇想起自己的新婚夜,看见眼前露似真珠,弯月似弓,不由得感慨万千,“我没见过她那个丈夫,但我知道是他在我大婚那个夜晚杀死了袁盎。说来真可悲,真正杀了袁盎的是梁孝王,可被报复的却是他。”
“我舅舅景帝抓住了以他为首的刺客,用铁锤锤他们的头,把人打的半死还要继续刑讯,就在要押送到廷尉的路上有人跳进渭水,后面一连串人都跳进了浑浊水波。事后检点人数,没一个活了下来。”阿娇看着走进珍珠帘的女人,她有一种衰落憔悴的美丽,“还有我早就不是皇后了,不要再用这个词称呼我。”
淳于婴儿眼中浮现出一种难言水光,旧日美人回想往昔总会有这种说不上来的目光,恰如一首旧诗所说,“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淳于婴儿低下眉头,“我不知道这件事,我这些年飘零在江都国赵国之间,还以为您是永远的皇后。不过说实在的,您不应该告诉淖姬的,您不知道淖姬是多么决绝固执的女人……她人生就像一条走到底的路,没法儿返折,怎么横冲直撞都没有意义,全是死路。她曾经把她宫中的剪刀绳子都交给我保管,因为她一看到这些东西就想到死和解脱。”
淳于婴儿看着淖姬离去背影,“淖姬有一个衣带钩,是她第一任丈夫送给她的,她爱若珍宝,这让江都易王犯了妒忌。男人妒忌起来就没有女人的事情了,会杀人的。我多次劝她把衣带钩送给易王,可她坚决不听,我只好找工匠打了一对儿新的,假托她名义送了过去。”
阿娇忍不住道:“那么说淖姬一直连累你。”
淖姬摇了摇头,“谈不上连累,任何人都不能脱离人群生存,我也不觉得淖姬做错了,或者说我觉得所有人都有错,心甘情愿出卖自己换取荣华富贵的我,犯下比淖姬更严重的罪过。所以我从不责怪淖姬,因为我觉得这是个人的活法儿。我没有缘由挽回她,也不打算挽回我自己。”
淖姬看到黑沉沉的天色,对神君道:“都这个时候了,皇帝应该已经下手了,可以为两位将军准备葬礼了。”
神君忍不住笑起来,“他们舅甥都位列三公,家私丰饶,光是棺椁用的黄肠题凑就能养活一大票人。赵王能趁这个机会大发一笔横财,赵王不派商人来趁水混摸一把鱼吗?”
淳于婴儿摇摇头,“赵王不打算凑这个热闹,只要皇帝死了赵王就能松一口气了。”
她看看天色,“长夜一过,赵王就少了两个心腹大患,如果不是卫青压得人喘不过气,淮南王也不至于把计划一拖再拖,搞得身陷囹吾,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淮南王国是攻打越地的重要跳板,皇帝对此势在必得,再加上武安侯死得蹊跷,淮南王日夜不自安,折腾来折腾去,终于把命送了。”
说着说着神君凑近阿娇,对阿娇耳朵吹气,“告诉您两个好消息,一个是您前任丈夫要死了,另一个是您死敌卫子夫的弟弟和外甥也要死了。前者我下毒下得不方便,要迟点才能死;后者命苦,架不住皇帝下手狠,天一亮就该有好消息了。”
阿娇背后冷汗涔涔往下滴,淳于婴儿和神君两个人浑然不觉,相视微笑说了些什么。阿娇后知后觉明白自己遇见什么事了——因为她和刘彻近乎于公然决裂的关系,这两个女人把她当做自己人了。可阿娇与神君周旋不是为了欣赏刘彻死相,是想救他。
找到归宿是一种怎样的感受?目光与目光的相接带来的感受是更满还是更空,亦或是二者皆有?
淖姬持一把儿臂高红烛缓缓走进渭水,她如鬼魅般幽逸的侧影掉进渭水水道,瞬时就被四面水光淹没。因为春日的步伐还没走远,灞桥两岸槐花桂树尚郁郁青青。再过一个季节桂花就要抖下金黄色花蕊,而比少女脸颊还要雪白娇嫩的槐花在春天被人打落芬芳,只留下折得不成形的枝干。
淖姬看见御沟开了一朵白茉莉,因为被如水月光浸透,呈露出一种难耐羸弱。她白得纤细含蓄,盈盈摇摆间掉下露珠大小的泪水。淖姬忍不住想要抚摸这朵可怜的花儿,于是伸出她那双与花同样纤弱的手。
那一抓堪称虚握,可茉莉还是花残叶落,淖姬这才发现茉莉原来一直开在御沟污水中。茉莉拼尽全力绽放出的馥郁花香散了,冲上来的是无穷尽的御沟带来的恶臭。这朵花曾经与渭水河畔的人家格格不入,现在花蒂花瓣都散在恶臭水沟。月光流到御沟,把昏黄影子散在远方,花还漂在近处,白得虚弱乏力。
淖姬脸上露出一种可以用空虚来描述的神态,不知情的人只消一眼就会被她脸上浮现出的神情俘获,倒在她裙下。可淖姬无知无觉。淖姬感到蜡烛流下的红泪滚烫滴在她手背,痛得她忘了刚才在想什么。她轻轻放下那半枝污水中打转的茉莉花,用还残留蜡泪的手拿出衣带钩。
衣带钩像兵符一样一分为二,半扇内壁里镂刻着阴阳文,有心人得抚摸钩身才能发现端倪。多年前那个人取走一半衣带钩再没还给她,她守着另一半日夜煎熬。如果风能通晓人意,那风也要哀怜她多情,只是为什么风从没把她消息传给她心心念念的人呢?
淖姬苍白的脸仿佛是被微醺暖风吹热了,泛起一种不同于冬日冻伤的奇异神情,“这不会是他,这绝不会是他,一定是陈阿娇那个女人说错了,她舅舅没有杀死我男人!”
淖姬又尖叫起来:“你是吴王校尉,你丢下我,去吴国了对不对?”
淖姬狂笑起来,笑得停不下来,她不打算再在长安这座令人伤心的城市停留了,或许她死后魂灵会重新回到这个让她伤透心的地方,像飘蓬一样寻找渭水,但她现在不想要那个一直困扰她的答案了。
“我情愿你不爱我了,忘了我爱上另一个女人,在别人怀里寻找快乐,我也不愿意这个世上彻底没有你。只要你好,我不在乎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我对你只有一个请求,那就是活着,不要死。
“人爱追寻爱情,还喜欢肤浅的色欲,可二者不能等同。爱会让人变得不像自己,色欲仅仅只是一种粗暴的发泄,发泄过后会是长久的厌烦和冷漠。你们说高祖为什么不保护戚夫人?当初高祖一个人慷慨悲歌,群臣都不知道为了谁,只有符玺御史赵尧猜出来高祖是为了赵王刘如意。”神君拉着阿娇喋喋不休,阿娇听懂了她言外之意。
“因为事情总有轻重缓急之分,在高祖心里,赵王刘如意比他母亲更重要。”阿娇看了看天,天色熹微,“还有就是他知道戚夫人做的太过了,不可能被吕后谅解。这没什么不可思议的,陶朱公儿子因为杀人罪弃市,陶朱公看到儿子尸首只是笑。若错误犯得深,就算至亲至爱也会放弃他。”
“那皇后你到底犯了什么错呢?母亲、丈夫,兄弟……全放弃你了。我听说长门宫里只有你女儿陪伴你。”神君仿佛喝醉了,“最可恨的是皇帝,皇帝之前打算把你女儿嫁给霍将军,以此来缓解你和卫子夫多年恩怨,可谁能料到他会因为害怕霍将军和卫将军两个人不受幼主控制,打算把他们全杀了呢?皇后,你的女儿要当寡妇了!在皇帝心里,你不如卫子夫重要,你的女儿不如卫子夫的儿子重要。你这辈子像个大笑话!”
神君笑个不休,“可笑可笑,比我那枉死的姐姐还可笑。”
“一点都不可笑,”阿娇为自己带上幂篱,“我这就去救我女婿去。”
“陛下对董仲舒算得上是厚爱,当初他倡议要限民名田,险些没闹出民变,后来因病归乡,陛下说‘君不幸罹霜露之疾,何恙不已,乃上书归侯,乞骸骨,是章朕之不德也。’对他优礼有加;楼船将军杨朴家在函谷关外,请求陛下将函谷关向东拓展三百里,陛下一笑应之。”
“大人对有用的人总是很好。”
“所以您要嫁一个有用的人,这样您这一辈子就有了好归宿。”霍光牵着马送陈公主,“你得听陛下的话。”
陈公主蹙着眉头,“嫁一个人是卖给他了吗?”
“是一起生活,排忧解难。”昭平君制止住公主猜想,“公主不要多想,回去后好好睡觉。”
昭平君抢了马绳送陈公主回长门宫,霍光举着火把亦步亦趋跟着他们。自打李丽娟说了陈公主与霍去病之间的事,再加上长安愈演愈烈的流言,霍光就把陈公主当自己半个嫂子,只怕陈公主与昭平君之间有什么不清白。
陈公主不明就里,跟着昭平君、霍光两个人在草地上跋涉。当她看见霍光因为踩到石子而摔跤时忍不住笑起来,昭平君忙着捡地上火把。
月光下昭平君脸上浮现出一种可以称之为是挣扎的神情,他犹豫片刻还是选择把火把交给公主而不是霍光。当他们两个人手相碰时,公主再次笑起来,月光照到她洁白小脸上,美得一如今夜草地上盛放的玉簪花。
霍光被他们之间若有若无的情愫打动了,如果不是中间横了一个兄长,霍光也许会祝福他们。
“谢谢你,就算很多年后,我看到千万把火把烧亮整片天空,我也不会忘记你递给我的火把。”
“那太不吉利了。”昭平君道:“那么多火把,一定是起了战事,希望那时候我还在你身边。”
公主抬起眼睛,她眼中流露出的天真神色让霍光有一种恍惚,是不是西周末年褒姒倾国一笑也是为了冲天烽火。为了她纯真笑容,周幽王灭亡了自己的国家。
公主不知道霍光所思所想,只是很执着地说:“就算我以后有了很多很多火把,我还会记得你那一只。”
昭平君沉默着不回答,他不想要公主记得他,他想要公主嫁给他。
刘彻对着卫青霍去病微微颔首,“高祖一生钟爱沛县,曾承诺就算身死在长安,魂魄也要飞回千里之外的沛县。他把沛县作为他的汤沐邑,免除父老乡亲赋税徭役,让他们世世代代不纳税服役。”
回忆起当日高祖与沛县父老依依惜别之情皇帝也觉得感慨,他自幼生长在长安,及冠后巡游天下,但对哪一个地方都没感情。“我之前想带着你们巡游平阳,泛舟汾河,让你们过去的父老乡亲都来祝贺你们,一如当年高祖回到沛县,没料到此生无缘。你们这些年跟着我算是锦衣夜行,只在长安城风光过,我想起来都觉得可惜。”
刘彻端来那杯味道奇异的毒药,“安心喝了上路,我用比诸侯王更高的规格安葬你们。”
卫青叩头谢恩,“多谢陛下款待,其实我知道您之所以要把陈公主嫁给去病,也是为了我。您这样做,我就能常常看见她了。”
霍去病原本还似懂非懂,如今也全明白了,他略微带些惊讶地看着舅舅。在他记忆里卫青总是波澜不惊,是唯一能和他谈论兵法的知己。霍去病没料到舅舅心中竟装了那么一个人,霍去病更没料到皇帝对卫青的妄想竟如此宽容。
刘彻很平静地挑破霍去病心思,“唐狡在酒宴中忘乎所以,扯断了许姬衣袖,楚昭王没有追究。后来楚昭王中了郑国埋伏,唐狡奋死抵抗救出楚昭王。都说君王气量如江似海,能包容臣下。我比起楚昭王不差什么,你舅舅也比唐狡谦逊有礼,我抬抬手放过他,国家还能多一个忠臣。”
卫青在后面添了一句,“水至清则无鱼,陛下要养鱼,那对有些人就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不过陛下现在要杀鱼,鱼儿就只能等死。”他看着霍去病又说了一句,“陈公主年轻纤弱,若得知去病被迫殉葬的消息不知要如何伤心,兴许会蜷伏在帘后哭上一夜。她母亲,”卫青斟酌字眼,“也会伤心欲绝。”
霍去病只和陈公主在仓促之间见过一面,此刻他困在甘泉宫,更没人说得清他对陈公主是全然忘怀,亦或是对月思念。陈公主还没有嫁给霍去病枕席就凉了半边,在她漫长余生里,可能都不会想起霍去病这个人。
霍去病年纪虽轻,沙场征战没有百回也有十回,对生死早就看淡,只是想到他母亲卫少儿知道儿子先杀别人后葬自己,在泉下恐怕会伤心得肝肠寸断,未免难过。“我不哀怜少女的心,毕竟她年少高贵,缺什么都不会缺丈夫。我只是不知道见到母亲该说些什么,听她侍女说她送走我后孤守四壁,一心为我祈祷。因为侍奉神祇太过辛劳,白发日渐丰盛,黑发一日比一日少。若她见到我年纪轻轻就追随陛下来到泉下,我该怎么安慰她?”
“何必猜度你母亲心碎不碎,落月碎了她的心都不会碎。”阿娇闯门而入,被她抛下的内侍宫人皆神色慌张。刘彻挥了挥手,放过那些无措的宫人。
阿娇脸色发红,额头滴汗,盯着霍去病看,“原来你长这个样子,你们卫家人真奇怪,女儿娇媚,男子就生的刚强坚毅。”霍去病不知道怎么和这位住金屋子的陈阿娇打交谈,听见卫青轻笑道:“还是这么个刁蛮性格,怪不得陛下不要你。”
“他现在要的人是你,你跟着他去死好了,我带着女儿能活到天荒地老。”陈阿娇丝毫不让。“你对他忠心一片,他拿你当傻子使。”
阿娇看着刘彻道:“你放过他们两个人吧,你是中了毒,我知道解药在那儿。”金乌在阿娇身后升起,新的一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