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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似有前缘(五) ...

  •   张汤和周阳候一起喝闷酒,直到小腹鼓涨实在撑不住,才选择更衣①离去。回来时张汤认出那挂价值千金的珍珠帘,循着珍珠帘晃动的白影钻进一扇没关实的小铁门。刚一进门他就嗅到一股兰麝香气,不像之前闻到的沉水香。
      这里是他从没见过的流水庭院,全部由木兰搭成,十分空寂。假山沙石簇拥叠加,香木错落有致,情致幽深缥缈,曲折处有一束开着粉花的夹竹桃,带毒的花叶十分娇艳。滴滴答答的流水声刚送走一位贵客,香木堆成的袖珍河湾摆着一桌没下完的棋局。棋盘上灯花棋子散乱,似乎提醒张汤下棋人走得很匆忙。

      张汤绕过形态与渭水非常相似木石河床转过形貌酷似蓬莱三山的假山,从怪石奇石磊成的屏风空隙中看到一个隐隐绰绰的人影。不到人高的假山顶峰抛出一道细细水流,涌入那个看不清面目的少年人的脚下,和他脚下辗转嬉戏的金鱼一起为他冲刷脚趾。
      年轻人在袅袅婷婷的水雾中拨弄着脚下的水,时不时翻一下手中捧着的竹简。张汤转身时瞄见他从容招呼身边卫兵,似乎有话要嘱托对方。还没等张汤反应过来,那个披着甲胄的卫兵就招呼属下转过假山押着张汤跪下。张汤这才明白原来自己早被发现。那个少年大概以为自己有同伙,没敢轻举妄动,直到确定张汤没有威胁,他才命令卫兵将张汤拿下。

      领头的武士想把张汤装进马车里运出别院,张汤死命挣扎,这鬼地方的马车不仅运送活人,还会把死尸丢到渭水。张汤使尽力气往那个少年人身边爬,少年人见了轻轻一哂。“李当户!”在凉水中洗脚的少年人制止了为首的卫兵,“放了他。”
      在听到李当户这个名字后,张汤眼睛明显睁大,如果张汤没记错李广的长子就叫这个名字。李当户还在犹豫,对方已经下了命令,“你走时带上韩说他们,这一次记得把门关好,别放进外人了。”

      李当户明显是个桀骜不驯的人,但还是依命行事。在听到铁门闭合的声音后,洗脚的年轻人转身正对张汤。
      这个人身上只披了一件深衣,由于两只脚不停拨弄不大的水池,衣服湿得不成样子。张汤看着他拧衣服的身影,总觉得似曾相识。他在之前的诸侯王那里,在周阳侯田胜那里,见过与之相似的轮廓和神情。

      他牙齿坚实,说明他不吃豆子饭,呼吸之间有一股很自然的瓜果香气,甘甜不腻人,笑起来时像一个没什么忧愁的贵游子弟②。
      “兴许他春天会去放蜈蚣纸鸢,夏天会去赏海棠,秋天会把竹简挂在牛角上,看青枫林一片一片变红,冬天躲在倡女怀里取暖。”张汤暗自心想,“这面孔真是似曾相识,当今天子可能就长这样一幅面孔。”

      对方似乎感受到张汤的不安,他先让张汤坐下,又在不经意间说自己和同伴是平阳公主家的骑奴,被刘陵翁主借来打点宴席。张汤很聪明地没有追问,他知道相信对方的说辞是自己唯一的活路。
      对方毫不避讳,当着张汤的面打开一扇竹片片成的窗户,张汤这才知道自己背后就是诸侯王宴饮聚乐的地方。这样窥视宾客的主人家在如今并不罕见,无论是刘陵是出于为情人探知隐秘的需要,还是单纯只是为诸侯王宴饮提供歌舞酒肉,都需要仆役盯着饮酒作乐的客人。

      张汤更相信前一种推测,当今皇帝年少,诸侯王年长,在这种动乱时刻,作为王太后弟弟的武安侯更有理由提防他们,以免自己的利益受到损害。
      在将近半人高的灯台下,少年人脸上的笑容一闪而过。这种笑容狡黠轻快,又带点玩味轻蔑,通常出现在少不更事的人脸上。这令张汤沉下去的疑心重新涨出脑海,倡优是被人取乐的人,不是能取乐自己的人。低贱又想获得富贵的人往往在贵人面前装疯扮傻,避开人后则为旁人发出的嗤笑所折磨,很少有优人能这样轻快。

      不多时少年人脸上浮出一种忧色,张汤不知道他是不是回归优人本色,等待某一位贵人的召唤或者发现自己失宠的征兆。这时张汤还不熟悉他,了解后张汤就会明白他只是又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困住,继而生出一种荡平前路荆棘的豪情。
      “他一定有许多心事。”张汤看着少年人的侧脸心想,“他有很多秘密,但他知道我一定会为他保密。”就在这时,少年人也将目光对准张汤。

      张汤忍不住想起刘陵打量他时的场景,只不过他觉得对面人如果想做什么,那一定可以达成。不同于翁主那种近乎于商人似的掂量,刘彻的目光更像春秋时身为赵简子御者的伯乐。在市井闲人口中,伯乐通过看马驹的骨相就能判断出它们的未来,对于混在其中恶啮马,伯乐能用锤子锤断它们的脊梁骨。

      张汤之前的醉意在这种目光的催化下迅速蔓延,心怦怦跳得不像靠近一个人,而像靠近一团大火。
      刘彻看着张汤的狼狈模样,扑哧笑出声。“您似乎需要一些帮助。”他有些令人费解地伸出两只臂膀,“您要选好搭上哪一条手臂,不同的手臂会带领您走上不同的路。”

      张汤不明就里,感觉和他之间的距离越近,肢体和心脏被他烤化的可能性也就越大。他迷茫问道:“为什么会拉着我上了不同的路?同样的手臂长在同一个人身上,难道还能有不同意义吗?”
      刘彻笑着放下手中原本拿着的书,张汤匆匆扫过,发现书的作者是董仲舒。“当然有着不同意义,一条路有千百道关卡,每一道关卡后是不同的方向,一个人的手臂也是如此。如您所见,我这只手可以做好事也可以做坏事,正如我这个人,可以道德也可以不道德。”

      张汤咕哝道:“道德确实荒诞无比,它并不固定,随着时间和地域肆无忌惮地发生变化。春秋时流行蒸报制,所以辰嬴有不止一个晋国国君做丈夫。可是现在这样的行为被称为禽兽行,抓住就可以处死。你看这就是道德,黄金永远是黄金,只要成色够好,到哪里不管什么时候都行得通,道德却不可以。”

      刘彻卷起董仲舒寄给自己的竹简,这些天他为追寻大道夜不能寐③,常常与董仲舒互通书信,这是其中的一封。“可若是少了道德,功利就会吞噬一切。功利会驱使一个慈爱的父亲抛弃曾经的妻子儿女,一个美丽的妻子扔下自己的丈夫和幼小的女儿。功利会把人性中最幽暗的地方血淋淋地刨出来。”

      刘彻满是萧索地太息,这时候他身上那种轻快感荡然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伶仃和孤独。“我知道一个很美丽的少女抛弃了曾经的情人,嫁给了情人的弟弟。有时候我看着她的脸,会想到非常恶劣的事。我想用刀子划了她的脸,我想彻底毁了她。我了解她了解得越多,爱她爱得越深,吻她吻得越投入,我就越厌恶她,也越发厌恶自己。她是□□下贱的辰嬴,可我不愿意做晋文公。”

      张汤不理解这种少年人的狂热,他不曾陷入无可救药的爱情,若有一日他真爱上一个人,恐怕也不会如此失态,“你心中的激情把我吓了一跳,你为什么会有这种疯狂的想法?”
      刘彻冷冷道:“我恨她不够忠贞,又恨她无情无义,可我在她身上看到我自己的影子。所以我爱她又恨她,想看到她又想伤害她。”
      张汤怔然:“她为什么离开她的情人?”
      “为名为利。”

      张汤见惯了案宗,不止一次在断狱过程中,在传布文书、拷掠审讯、书写治狱文书的环节中利用律法中的漏洞达到自己的目的。他看过形形色色的人,见过林林总总的事,早不纠结这些琐事。
      “你还是太年轻,太偏激,光看见功利在杀人,却不知道道德也在杀人。有人借着道德的借口逼死人;有人杀了人为了抹清自己,于是给别人烙上污名;有人虚荣,为了提高自己名誉,掩盖自身过失,于是拼命指责别人;有人放纵堕落,怕人指责自己,干脆拖着不相干的人下水。道德常与虚伪为伍,有时候人们只是屈从它,并不是真的认同它。你迷恋那个不道德的女人,享受了她放荡的好处,就不要去追究她的过去,除非她周而复始又背叛了你。”

      张汤安慰刘彻:“别想着那个女人了,也别为那个漂亮女人伤心,她只是做了大多数人会做的事,毕竟人都只能为自己而活。男子汉大丈夫,不想前程光想女人可不是件好事。”
      刘彻彻底对竹简失去了兴趣,丢开书坐进水里。“‘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道德和美、和爱有什么区别呢?说到底它们都只能拿来自用,不能拿去他用。它是一种尺度一种规矩,是不合脚的鞋。”刘彻目光飘到远方,“我知道这些道理,但我觉得鞋子不合脚和不穿鞋是有区别的。”

      张汤无可奈何,“你既然对那个漂亮女人心有芥蒂,为什么不离开她?”
      刘彻挑起竹帘窥视隔壁的诸侯王,他的兄弟已经拿出了骰子和棋盘。每一次赌具的起落都会引发女人的欢歌,从高亢到低沉,从清越到沙哑,响个不休。“我不知道,或许是因为我还需要她,更大的可能是我爱着她。”还有一种可能是刘彻没能彻底得到阿娇,若有一日阿娇真爱他入骨,超过刘彻爱她,那刘彻可能对阿娇弃如敝履。
      刘彻如此不甘心,如此恼怒,究其根本是阿娇对刘彻的冷淡态度伤害了刘彻高傲的心。

      隔壁女人的笑闹声更大了,高鼻深目的胡姬和细腰的楚女扭打在一起。男人背后、怀里、腿边都躺着不着寸缕的美人儿。她们有的披着发出幽蓝光泽的黑发,有的散着明显不属于中原的黄发。耳边明月珰、髻上蓝田玉,光发莹润,泽披朝霞,丽如图画。
      那些掉落在地的义髻,淋着酒水的躯壳,湿漉漉坐在诸王大腿上打哈欠的情态,看上去不过浮生又一个玩笑和闹剧。
      “我可能和他们区别不大,”刘彻说:“他们为一群女人欢呼,我对那一个痴迷。”

      胶西王刘端是唯一衣裳齐全的人,之前张汤没细瞧,如果他仔细看了说不定会失态,因为坐在胶西王腿上、睡倒在他脚下的漂亮“女郎”有胡茬和喉结。胶西王天生阳痿,一旦与妇人亲近就大病三月,因此他身边常常聚集一批看上去是女人的男人。
      可能是因为有这样不能根治的顽疾,他阴狠暴戾得可怕,胶西国的国相和二千石高官没一个能做满两年,不依附于他的官员不是被他寻机诬陷调走,就是被他下药毒杀。

      江都王刘非不大能看得上刘端,但他也看不起其他兄弟,在座中自饮自斟。他因为破吴有功,同时拥有诸侯王玺和将军印,能轻松越过七尺屏风,和魏其候窦婴、淮南王刘安同为公卿之侠。刘非身边依旧坐着淖姬,淳于婴儿端着酒杯凑到他身旁,不和人调笑时这个赵国女子就稍微带了些锋利矜贵的气息。

      淳于婴儿肤白如雪,发丝黑中泛红,轮廓不似平常女人那样全然柔美,美艳得像一把金箔搭成的刀。美则美矣,但禁不起哪怕一点儿力气的拿捏。江都王似乎对淳于婴儿不感兴趣,依旧凑到淖姬身边和她调笑,说她不像馆娃宫出来的美人儿倒更像赵地女子。
      真正的赵国女人淳于婴儿则冷清清地喝酒,当她不笑时,就有了一种森寒的美。

      刘彻注意到江都王和淖姬说笑时,赵王总是忍不住盯着淖姬翕动的嘴唇看。他想用淳于婴儿换这个女人,但是江都王明显不情愿,而常山王对这两个女人早就失去兴趣,更喜欢腿上的胡姬。
      鲁王已经坐不稳,他在封地时常受到国相田叔的约束,此时极力保持清醒想携着弓箭打猎。当鲁王踉踉跄跄推门时,刘彻轻轻合上竹片搭成的窗户,对窥视兄弟这件事失去兴趣。

      他听着里面乱糟糟的声音,知道他们当中一些人可能已经彻底醉倒,一些人则想出去再寻些新的乐趣。他也清楚,自始至终,栗姬之子、栗太子之弟河间王刘德的声音都没有出现过。
      如今睡在男人或女人堆里的人,都不过是些二流货色。唯一的例外是河间王刘德,他出身富贵却以诗书自娱,在朝野内外有着很高的声誉。如果生母不是栗姬,那么取代栗太子刘荣的,就不会是排行靠近末尾的刘彻。

      一想起栗太子,刘彻就在腹部感受到那种久违的痉挛感和疼苦。人和人的命运总是勾连不清,细究起来匪夷所思。燕王臧荼惨死高祖刘邦之手,他的孙女臧儿却有了自己这个做皇帝的外孙;魏媪私通生下薄姬,她的女儿生下了汉文帝。
      命运又戏耍了窦漪房,这个清河女子没能去成梦寐以求的赵国,辗转来到苦寒的代国。她在那里生儿育女,逐渐忘却垂钓坠河而死的父亲,没能得到代王宠爱的女伴,重新有了自己的生活。十余年后她成了大汉天子的皇后,女儿的女儿也成了大汉天子的皇后。

      一起到自己的尊荣和权柄都建立在这种不确定上,建立在不可捉摸的命运上,刘彻又重新想到黑洞洞的死亡。他脑海中不知为何浮现起阿娇的面容,她牵着栗太子的手,和对方白头偕老。春风春月春江潮水平缓地向阿娇和栗太子走来,蓬勃的生命在经历一个季节的冷淡后,拼命从料峭春风中抖出一个嫩芽。
      刘彻怔怔看着嫩芽,很珍惜地用手指轻轻刮了下,不敢多用一分力气,生恐一口热气就使它枝叶凋零。不一会儿嫩芽消了,阿娇和栗太子走远了,刘彻也从幻觉中清醒过来。

      “走吧。”刘彻亲自拉着张汤出了铁门,吩咐李当户找人送张汤到周阳侯那里去。“这里和宴饮之地似近实远,你们路上要多加小心。春天有些地方冰还没化,这位客人喝醉了,你们要小心搀扶。”
      犹豫了一下,韩说还是在张汤走后问刘彻,“你为什么对他这么好?”
      刘彻走在前面没回头,一面脱鞋一面道:“难道我是很刻薄的人吗?一个不小心闯进来的人,放了就放了吧。”言罢刘彻又笑道:“‘自惜袖短,内手知寒。惭无灵辄,以救赵宣。’④赵宣子招徕天下贤士得了个灵辄,我今天也得了个张汤。”

      韩说一头雾水,“张汤那样文弱,是能当鉏麑还是能当灵辄?”
      刘彻耐心解释:“战国四公子养士三千,难道都是像你一样的武士吗?士有豪杰、才士、辩士、术士,大梁夷门的小吏侯嬴就是个才士;身为菜市场屠夫的朱亥,他心中有豪气,可称之为豪杰。”
      “那张汤是什么士?”

      “张汤是不道德的才士。张汤出现在我耳边很多次,”刘彻把自己的脏衣服都脱下来换成新的,衣服卷在脚下,韩说替他捡起来。“周阳侯田胜、内史宁成,甚至还有中大夫赵禹都很称颂他。”

      刘彻呼出一口气,看着窗口等待马车的到来,黑洞洞的树林外黑马拉着马车发出疾行之声。“真是个耐人寻思的人,称赞他的人我都见过,志趣殊异,相差万里,但都交口称赞他。你看到他眼睛了吗?那真是一双令人难忘的眼睛,野心勃勃、自命不凡但又隐忍不发。他无论是在周阳侯身边还是在我身边都一副谦逊的样子,似乎和谁都可以做至交好友,但我知道——”
      韩说追问道:“知道什么?”

      刘彻从鼻尖凑出一声轻笑,“但我就是知道,他只是将他身边一切人都当成能往上攀登的藤曼,将长安当作颓圮的城墙。”
      “好了,不说这个了。”刘彻看着黑色马车终于跃入他视野,轻轻笑了一下,“我们得赶紧走,晚了宫门就关了。”

      他像是不经意间吩咐韩说:“你回去见到你哥哥记得和他说一声,让他来找我。”韩说听到这里禁不住打了个冷颤,他和哥哥自幼侍奉刘彻,深知他皮上笑骂,手下却真动刀枪,容不得别人对他有半分轻忽。这个人面慈不假,骨头缝里却全是针头,稍不留神就把假面孔戳个对穿。

      韩嫣从乌泱泱的竹林里跑了出来,韩嫣曾祖父是韩王信,祖父弓高候和叔父襄城侯先后当过匈奴的相国,因为出生高贵,韩嫣字作王孙。刘彻一向爱重他们兄弟在骑射上面的才华,此刻见了韩嫣面上也微带笑意,“王孙,你随武安侯走一趟,怎么把我的门留下了?”

      韩嫣凑在刘彻耳边说起“金俗”二字,后又从容在他耳朵边上说起“韩安国”三个字,低声细语了些什么。公孙贺李当户等人见刘彻神色随韩嫣言语换了又换,深感韩嫣本事了得。他们一向妒忌韩嫣与天子亲近,如今见他一时能让天子欢乐,一时能让天子烦恼,不由更添了一把妒火。

      “长陵……武安侯家也起自长陵……先不管韩安国,他是个没见识的乡巴佬,投靠了武安侯也不足为奇,先赶紧把我那流落民间的大姐接过来。”刘彻当即下了命令,“这就驾车去长陵,免得夜长梦多。”
      刘彻正要踩着平阳侯家骑奴的脊背上车,却没想到那小孩子支不住,叫刘彻头朝天栽倒在地。刘彻拿起马车边挂着的弓箭,递给卫士,要他们教训这个一万钱就能买一个的小奴隶。

      夜风颇冷,竹叶声连着竹叶声听上去颇为肃杀。那根本不当做是人看的小孩子脸色苍白,在呼啸而过的风声中似乎说了些什么。他声音虽说不怎么颤,可惜夹杂了太多平阳邑的乡音,听上去颇为嘈杂。刘彻听他语调平缓,忍不住听了一会儿,半晌才认出来他是说弓不好。
      “你的弓不好。”那个半大孩子又重复了一遍。刘彻这才仔细看他,发现他其实也不算太小,只是常年缺衣少食,所以体格要比平常孩子矮小些。“射不中我的。”

      刘彻上下扫了那孩子两眼,“把衣服脱了。”他忽然命令道。
      衣服脱了后的情景和刘彻想的差不多,一身的鞭子痕,木棒打过的青紫,成年人踢踹过的红肿,常年劳作留下的粗糙皮肉,再加上干瘪的体态——可以说哪怕暴露一秒,都是对这位至尊的冒犯。刘彻却看得津津有味,笑着问那小奴隶,“哪个是你父母打的?”
      小奴隶指了指胳膊上一处拧伤,那看上去是女人的杰作。

      “哪个是你兄姐打的?”
      小奴隶又指了指腿上被踹过还没消下去的肿胀,不说话。
      刘彻没忍住大笑起来,“看来父母兄姐比主子监奴好得有限,不过等你有了弟妹,你也可以向你弟妹出气了。”
      “我不向我弟妹出气,我最小的姐姐卫子夫也不拿我出气。”那奴仆轻轻道。刘彻对此完全不感兴趣,“你先说说我的弓为什么不好,你说不清楚我就对你动真格的,你说得好我有赏。”

      那把弓是韩嫣祖父弓高侯打造献上来的宝物,有二十石,等闲人拉不开。韩嫣还没听就发出一声嗤笑,韩说比他哥哥沉稳些,但也觉得这奴隶免不了一顿毒打。
      那个半大少年却很平静地说:“你的弓是强弓,却不是好弓。再好的柘木不按照纹路雕刻,准度也就有缺。何况你这弓平时应该只拿来狩猎,看不出好坏。坐在摇摇晃晃的猎车上,车轴拉着车轮一转,你的弓箭就从弦上落下。这种情况下射不射中射物其实没意思,因为猎物是被赶来的,猎车是摇晃的,用来狩猎的弓箭是不精准的。你以为你是射准了猎物,其实你是蒙对了答案。”

      刘彻当即命人掌灯,对着行灯看柘木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我给你三十金。”还没等奴隶叩拜刘彻又补了一句话,“你先等着,别急着谢我。”
      刘彻在行灯灯光下又露出一个笑容,奴仆发现这个不知根底的人似乎特别爱笑,只是每次笑起来都不快活,“你把我摔下来这件事,我不会放过。我会让平阳在你这一身伤好后再打你十鞭,你可服气?”

      不管是三十金还是十鞭奴隶听了都不露声色,“我本来就是奴婢,一身一体俱是平阳侯家的,怎么可能会对主人的决议有异议?”
      公孙贺拿下刘彻手里的箭矢,劝刘彻道:“小孩子家不禁打,您不如不赏他也不罚他,饶了他这一次算了。”

      刘彻若有所思地扫公孙贺一眼。公孙贺是平曲侯之子,先祖和韩嫣家一样是匈奴降将,不过他空有勇力,远没有韩嫣聪明,因此刘彻对他谈不上多喜欢,“‘赏莫如厚而信,使民利之;罚莫如重而必,使民畏之;法莫如一而固,使民知之。’我这三十金小骑奴推脱不掉,这十鞭子他也注定少不了。”

      韩嫣刁钻惯了,一听没忍住笑起来。刘彻听见他笑声又补了一句,“我这话对谁都适用,韩嫣,等到了长陵见了人,我给你的封赏和惩戒,你也一样少不了。”
      韩说没想到他到现在都没忘了之前那一茬儿,公孙贺则在刘彻上车后对韩嫣发出一声嗤笑.凑到韩嫣耳朵边上对他道:“你得意什么,难不成是少挨了李当户的打?”

      韩嫣曾对刘彻失礼,险些被李当户击伤。韩嫣微露愠怒,还没等他说些什么,公孙贺就又去驾车了,韩嫣看到是李当户递给他马鞭。他们三个人的父祖都曾是平定七国之乱的功臣,其中李当户之父李广和公孙贺之父公孙昆邪交情尤好,李广任上谷太守时,任典属国的公孙昆邪就因为爱惜李广的才情泣请景帝调任李广为上郡太守。

      公孙昆邪还曾在李广祖籍陇西一地当过太守,对陇西李氏颇为照拂。天子刚登基时,以公孙贺为首的近臣就举荐李广为未央卫尉。因为妒忌韩嫣受宠,公孙贺他们时常纠结在一起攻击韩嫣。
      韩说见韩嫣意乱心慌,“你是怕了公孙贺他们?这样心烦意乱。”
      “不,我是看到那孩子了。”韩嫣蹙着眉头,“我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觉得他可能夺走我的一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似有前缘(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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