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伞的少女》琉轩

1、上

　　唐哲从学校毕业的时候只有十八岁，还没出校门就跟颍川事务所签了合同，不知羡煞多少同学。颍川事务所没急着给了唐哲分派工作，一毕业就给了他半年的假期，因为假期过后整整三年，唐哲都不可能再有休假的机会，而这半年则算是实习。
　　唐哲那时候是刚毕业的楞头青一个，也没多想，看了几眼实习条例就提着行李回老家去了。唐哲是南方人，老家是典型的江南小镇，小桥流水人家，舒适惬意。唐哲没去找他母亲，拖着行李去了他姐姐家。
　　唐哲的姐姐苏茜比他大八岁，和唐哲是同母异父的兄妹。当年唐夫人携女嫁入唐家，唐老夫人嫌她是二婚又带着孩子，便不怎么待见，但是唐先生却对自己的这个老婆和他的女儿很不错，用苏茜的话来说是比自己的亲爹还亲。后来唐哲出生那年唐先生出差意外失踪，唐夫人便开始撑起这个家。唐先生是独子，唐哲又是唐家嫡传的唯一血脉，小时候几乎被宠上天。亲戚们都暗地里说唐哲没爹可怜，但是唐哲一点也不没觉得。唐夫人不太喜欢他，自从唐哲进了那所高中就没再跟他联络过，只在每月初按时钱打在他的银行卡上。倒是苏茜隔三岔五地过去看看弟弟，因此唐哲对他姐远比对自己的妈要亲。
　　扯远了。苏茜的老公杜斌很有钱，就是工作非常忙，隔三岔五地出差，一年里有半年都在飞机上。苏茜自己也有工作，虽然不像她老公那么忙，但是经常会错过接儿子放学的时间。唐哲因为在学校里就签了颍川，所以回家的时候才六月初，普通学校都还没放假，于是每天接送外甥的活儿就落在了唐哲这个小舅舅身上。唐哲的外甥杜宇今年二年级，小脸圆嘟嘟水嫩嫩的像只小猪，除了不怎么喜欢说话几乎没什么缺点。
　　六月中旬开始便是梅雨季节，晴天就像是唐夫人的笑脸一样罕见。唐哲中午去他妈妈那里蹭了顿饭，下午便在街上晃悠，看着差不多是时候了，便撑了把伞晃到外甥的学校门口接人。唐哲不喜欢阴天，因为很多不能见光的东西这个时候都会冒出来，大白天就在街上到处闲逛。虽然他已经看习惯了，但是每次看到这些东西，唐哲心里还是不大舒服。
　　比如跟他一样站在学校门口的这个女孩，唐哲就知道她是不是活人，而且死了至少二十年。这女孩明显也是来接人的，杜宇上的小学就是唐哲当年的母校，说不定她还跟唐哲是同学。唐哲在进校第一天就知道，有好多死掉的小孩会混在教室里跟活人一起听课，放学的时候会有亲人来接。离放学还有十多分钟，唐哲闲来无事，便打量起身边的女孩。那女孩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撑着一把唐哲小时候流行过的老式黑色大伞，披着头发，穿一条碎花裙子，脚上是一双老式的塑料凉鞋，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像是随时都会散在风里。女孩一直向学校里张望，一双杏核眼睁得老大，显得原本就很尖的下巴好像能扎死人。唐哲皱了皱眉，把目光转回学校里面。
　　放学铃很快就响了，看门房的师傅开了校门。家长们纷纷走进校门去找自家孩子，唐哲第一时间就在大厅里找到了自己的外甥。两人一边说笑一边撑着伞出来，唐哲牵着小男孩的手路过校门的时候，杜宇跟那个撑着黑伞女孩打了个招呼。
　　“姐姐好！”
　　女孩像是被惊到一般向后退了一步，有些惶恐地看了唐哲一眼，对着杜宇很勉强地弯了弯嘴角。唐哲相当惊愕，杜宇却已经高高兴兴地跟那女孩挥手再见，跟唐哲吵着要零食吃。
　　“小宇。”唐哲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你除了那个姐姐，还能看见别的人吗？”
　　小男孩点了点头，伸手指着不远处一个佝偻着背没有撑伞的老人说：“那个爷爷，还有那边的伯伯和那个大哥哥，他们跟我们不一样。”
　　唐哲顺着小男孩的手指看过去，果然那也不是活人。
　　“妈妈说舅舅也能看见，是真的吗？”小男孩问。
　　唐哲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黑色的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绪。没错，杜宇跟自己一样，都是阴阳眼。
　　天生就是阴阳眼的人并不少见，在人类中平均十个小孩里有四个就是阴阳眼，但是因为各种原因，这种特殊的本领会随着孩子的成长逐渐消失。绝大部分小孩在一岁的时候就完全看不见那些死物了，剩下的小孩中又有一半都会在入学前跟那些“脏东西”说永别，即使是上学后依然能看见的小孩子，也会逐渐失去这种特异功能。所以到了最后，只有那些真正承认自己属于异类的人，才能看到那些本不该看到的东西，这种人在正常人的比率大约是0.001%。
　　晚上吃饭的时候杜宇很高兴，因为妈妈做了他喜欢的糖醋排骨，之后唐哲陪他玩了一会儿苏茜便催着儿子做作业。唐哲一直耐心地等着，直到杜宇九点半准时上床睡觉后，他才跟看电视的姐姐问自己外甥的情况。
　　“小宇也是阴阳眼，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苏茜正在削苹果，听弟弟问起这件事，便跟他说了情况：“你记不记得你入学时候的那个老校长？”
　　唐哲点点头，他知道姐姐说的是那个鹤发童颜的老校长。那老头儿完全就是一老顽童，没什么架子，谁都愿意跟他亲近。
　　“我送你报到的时候正好怀着小宇，从你学校出来的时候被他拦住了，非要看看我的肚子。我不大乐意，但是对着那么一个乐呵呵的老人家不好发作。他也没多缠着我，只是说我这个儿子以后会跟别的孩子不大一样。”苏茜停下了手上的活儿，笑了起来，“我当时特害怕，就问他怎么个不一样法。他跟我打马虎眼，说天底下没有哪个孩子跟别的孩子是一样的。我生气了，也没多理他就走了。后来小宇会说话了才知道，原来你那个老校长说的不一样是这个意思。小宇当时说他看见外公跟他说话，差点没把杜斌吓死。幸好你也是这样，否则小宇那孩子绝对不会像现在那么活泼。”
　　苏茜削好了苹果递给弟弟，唐哲接过来问：“那你觉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苏茜叹了口气：“我觉得不好，但小宇没觉得。唉，只要小宇这辈子都平平安安开开心心的，我这个当妈的就心满意足了。”
　　唐哲默默地啃了一口苹果。杜宇这个小家伙运气可比自己好，当年唐哲可是被自己的妈差点给送进精神病院去。不过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总不是什么好事。

　　第二天依然下着雨，唐哲还是在那个时间去接外甥。女孩依然站在昨天的位置，穿着碎花裙子和塑料凉鞋，撑着那柄老旧的大黑伞，安静地等待放学。
　　等人实在是一件挺无聊的事，唐哲决定跟那个女孩聊聊天。
　　“你好。”
　　女孩有点惊奇，盯着唐哲眼睛瞪了老大。
　　“冒昧问一句，你是怎么死的？”
　　女孩依然瞪着他，不过眨了眨眼睛。
　　唐哲也不急，又问了一遍：“你是怎么死的？”
　　女孩明显是犹豫了一下，然后才开口小声说：“淹死的。”
　　女孩的声音柔软，带着些口音，说不出的好听。
　　唐哲继续问：“你每天都在这里接人？”
　　女孩摇摇头：“只有下雨天出来。”
　　看来还是怕太阳的么，唐哲心中暗想。
　　“你等的是谁？”
　　“我弟弟。”女孩说，“他上小学一年级，调皮得很，又不听话……”
　　女孩似乎是很久都没跟人说话了，说了一大堆自己弟弟的事儿。唐哲听着有些不耐烦，但是话头儿是他挑起来的，便不好打断她，只得耐着性子听下去。
　　放学铃声响了，唐哲如临大赦地跟女孩说了再见，向校园里走去。
　　杜宇今天依然很有礼貌地跟那个女孩打招呼。女孩今天的笑容比前一天明显自然很多，还对唐哲挥了挥手。
　　“那个姐姐很漂亮，人也很好。”杜宇在路上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可惜已经死掉了。”
　　“怎么，你很喜欢她？”唐哲有点意外地看着自己的外甥。
　　“那是当然。”杜宇回答得理所当然，“姐姐是美女啊。”
　　唐哲眨了眨眼睛。杜宇才二年级，这孩子都是从哪儿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