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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谢家坞(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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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客问话,她自然不能再四处走动,不得不立在原地拱手作答。
“是,闲暇赏花时偶然得了这四句,没头没尾,不值一提。”
“不然。触景生情,有感而发,诗韵自在其中,何必拘泥于格律?”
玄离随即谈至诗词文赋,夹杂民间传闻阐述其意,经史子集无不涉猎,哪怕前朝往事也描绘得栩栩如生,仿佛亲眼见过似的。谢公惊掉了扇子倾身聆听,安陵傻傻维持请教的姿势纹丝不动,连平素不喜诗书的女郎也入了迷。
不多时,再一看,正堂双门大开,门前阶下乌泱泱挤满了人,正是谢家佣人奴仆口耳相传,最终养牛的放羊的烧柴的擦洗堂屋的打扫庭院的一起聚在这里竖着耳朵听热闹。不知过了多久,堂前日光从偏南变化至偏西,斜射过窗柩在屋内石砖上投下大片黑压压的影子,玄离片刻不停终于觉出口干,托起白瓷杯却发现茶水已净,无奈将其放回桌案。
这轻轻一磕,却听咚一声脆响,众人方才回过神来如梦初醒。安陵拎起瓦罐用手背试温,短促惊呼一声,抛下句“我去换壶热茶”便风风火火拨开人群跑出屋外。谢公笑骂两句不以为忤,庭下仆从也各自散了。
日入、黄昏、人定,一连三个时辰风平浪静,考虑到子夜捉妖乃当务之急,玄离被请至东厢房稍作修整,任何人不得打扰。安陵空有私下拜访之心,却不敢真搅了院中清净,唯恐先生精神不济出什么闪失。思来想去,趁傍晚奴婢放得清闲各回偏房时,她悄悄溜到东厢房墙根下蹲坐着,借夜色和头顶松树遮掩身形。
门前偶有家仆提灯巡查,因为得了郎主命令不敢太靠近别院,竟真没注意到这里还藏了个人。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又一伙灯笼从面前列队走过,她正低声闷笑沾沾自喜,旁边院门蓦的开了。
“还准备继续蹲下去,嗯?”
安陵豁然抬头,乌亮的眼睛瞪圆了,气音不自觉拔高:
“不可能,先生为何知道我在这里?”
“这等小事,有什么不可能的?”玄离侧身让出路,“进来说。”
乖巧应下,安陵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手指纠结在一起。别院露天铺设两张草席,中间摆一张矮几,两三样茶果置于其上。玄离走过去盘腿坐下,她诧异于对方的率性,又转念一想,私下里确实不应有太多繁文缛节,于是有样学样在对面落座。
草席柔软光滑,女童爱不释手地抚摸了一会儿,慢慢琢磨出些许异样:院内为何会有两张席位?
简直像是……特意在等她。
“找我有何贵干?”
“哦、对。”被这么一问,安陵终于想起此行的目的,两手交拜于地,“多谢先生今日解围之恩。”
心知小孩说的是阻止谢家女郎拿她假装姊妹情深这件事,玄离存心逗她,仍旧揣着明白装糊涂。
“解围?解什么围?我今日可什么都没做。”
原来是无意之举,并非主动替她开脱。安陵心里空落落的,闷闷应了一声,强打精神道:
“虽然如此,还是要谢谢先生。我知晓一点关于妖邪的线索,或许会对您有帮助。”
玄离漫不经心地侧倚矮几,咬了一口茶点,含混应声:
“说来听听?”
“我见过那只妖,”安陵低下头搓着手,字斟句酌,生怕触怒面前之人,“她不伤人,是个慈眉善目的娘娘。门客疯癫,是因为他喜好娈童多有暴行,遇见阴魂索命自己受了惊吓,这也不算娘娘的错对不对?万一……我是说,以先生的能耐定能抓住她,可否看在娘娘没有恶意的份上放她一条生路?”
“安陵。”
“啊?”
“无论她是什么,兴风作浪月余却并无所图?”
玄离徐徐起身负手而立,目光投向天边墨色,神色怡然,长衫飘扬鼓动——起风了。安陵随他的视线方向眺望,片刻之前还是月明星稀,眨眼间乌云翻涌变幻,遮蔽了整座谢家坞的上空,其中传来阵阵哀嚎啼哭,凄切悲苦之意似声声泣血,令听者毛骨悚然。
院外犬吠鸡鸣齐发,人声鼎沸,一簇簇火光亮起,显然是谢家上下都被这异象惊动。玄离终于踏出一步,欲有所动作,安陵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先生……”
玄离反手揉了揉她头顶的发旋。
“无妨,找她讨个说法,去去就来。”
一道银芒贯彻天地,直直冲破黑云捅出一个窟窿,皎洁月华从其中漏下来,速度之快分不清是天降雷霆还是长剑拔地而起。
安陵只觉得面前一晃,回过神时别院哪里还有玄离的身影?
但见云团上下翻滚,如蛟龙闹海,声威赫赫;一道红芒暴射而出,与那乌云缠斗在一起,前三后五,把蛟龙捆个结实。浓雾挣扎不出几回合,越缩越小,最终消散于无形——风起至风停,不过区区数息而已。
她连忙推门跑出别院,庭下沸反盈天乱作一团,人群对浩渺高空指指点点,不知如何是好。
“谢公这是被谁搅了清梦?”
众人闻声齐齐扭向东厢房,却见玄离衣冠楚楚自屋内走出,仪容丝毫未乱,手中还捉着只巴掌大的鸟雀。谢公长舒一口气,忙令仆从用火把灯笼点亮周遭,然后由人搀扶迎上去拱手问候。
“夫子安好?方才那妖怪又来作乱,可把我等吓得不轻。”
玄离缓缓步下石阶,笑道:
“哪里有什么妖怪?喏,这雀儿就是罪魁祸首。”
谢公提灯凑近,看清之后连连摇头。
“夫子莫要玩笑,区区小雀怎会有这般本领。”
“寻常禽鸟固然不行,但这修行百年的青鸟可以。让她自己说吧。”
他松开手,那鸟雀立即扑棱棱飞起来发出几声啼鸣,继而轻盈落在旁边,化为年轻妇人的模样:绿裳蓝裙,金黄钗饰,一双丹凤眼生得妩媚多情。
她甫一化形即跪下连连磕头。
“仙家容禀,妾斗胆请仙家主持公道,此后任君处置。”
眼睁睁看着妖兽在面前化形还能口吐人言,众皆茫然惊惧,不敢插嘴。玄离仍旧淡然微笑着,像是对这一茬并不感到意外:
“说慢些,把事情讲清楚。”
“喏。妾名青纹,属西山鸾鸟一脉,不久前携幼子迁居此地的泉山。我儿年十岁,恰是活泼贪玩的时候,晓春时私自离家后始终未归。妾曾在他身上留下印记,一路追踪到这谢家坞,而后、而后印记便……我儿他夭折了!”
青纹鸟伏在地上嚎啕大哭,到最后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讲不出来,声声凄厉,闻者无不潸然泪下。
安陵打记事起就在谢氏门下为仆,从不知父母慈爱是种什么滋味,可青纹的悲怆像一记重锤落下,心尖抽痛,疼得她也不禁湿了眼眶。她挤出人群来到妇人面前,递上一方还算洁净的手帕,左右不知该说些什么,干脆沉默不语。那青纹鸟挂着泪仰头,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又是止不住的抽噎。
“好孩子,我认得你,平日常见你去山里玩。我儿就和你一般年岁,身形也差不多,最喜欢喝山顶的泉水……”
安陵无措望向四周,可惜在场者神情各异,没人有心思理会她。倒是玄离朝她点点头示意无碍,又问道:
“你施法假扮厉鬼索命,是为了试出杀害令郎的人?”
青纹拭着泪应下。谢公于心不忍,上前宽慰:
“夫人节哀。为人父母,心疼儿女是天理,若有谁伤害我儿,我拼上性命也要和他纠缠到底。只是我谢氏坞堡紧邻泉山,苍鹰狸兽频繁出没,令郎之事,恐怕并非堡中人所为。”
“谢公有所不知,”玄离叹道,“于凡兽而言,妖兽如同先天帝王,凡兽尽己所能供奉还来不及,哪里会袭击幼崽?我已探明四周并无其余妖修,此事的确和贵府脱不了干系。”
“可一堡之大,奴婢、佃户成千,若要逐一盘问……夫人能否宽限几日?待我查出真凶再向您禀报不迟。”
青纹美眸含怒,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查,现在查,休得拖延。限你一个时辰找出凶手,否则纵使仙家在此,我拼得自爆内丹也要拉你全族陪葬。”
一通恫吓,谢公慌了神,忙转向玄离躬身求助。
“夫子,不、仙家……”
“‘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谢公,我已经遵照约定捉到了妖。”
玄离摇了摇纸扇,面带微笑,却不再有什么动作。
浑然是不愿继续插手的意思。
虽心生绝望,然顾及一个时辰的限制,谢公不敢再耽搁,匆匆派遣心腹仆从唤醒全坞之人盘查。一时间整街整巷尽是火光,喝骂声、叫嚷声、哭喊声不绝于耳。相比之下,东厢房的别院则安宁许多,谢公带着几个家仆焦急等候传讯,还要顾忌喜怒无常的妇人,无一人敢高声交谈。
一片寂静中,安陵从青纹怀中钻出来,眼神躲闪,犹犹豫豫开口询问:
“小郎君的容貌应与阿姑相像吧,阿姑可否变回鸟身让我看看?”
妇人一愣,突然反应过来,连道三声“好说”,急不可耐地扇动双臂变回禽鸟姿态。一袭艳丽羽毛流光溢彩,从翠绿过渡到青蓝,颅顶点缀一抹鲜嫩鸭黄,很是鲜亮夺目。安陵死死盯着华丽的鸟儿,脚下退后两步,被青纹一把拽至面前。
“你知道什么对不对?”青纹用力摇晃她双肩,“好孩子,你知道什么?快告诉我。”
“我不知道……我需要慢慢想……”
妇人力气出奇的大,安陵只觉得抓握处生疼,疼得嗓音都在颤,两臂像是快被扯掉一样。她呜咽几声挣脱青纹的控制,刚跑出没几步,离院门更近的仆从一拥而上扣住她往门外拖,身后的谢公大声说着什么,混乱中听不清楚。眼看安陵嘴里有话,青纹哪里肯放她走,隔空一握便要把她抓回来,指尖凝集的法术却转瞬即逝。在场众人,修为能如此压制她的还有谁?青纹强忍怒气,转头瞪视玄离:
“这便是仙家所谓的不再插手?”
“你也许诺给谢公一个时辰自查,不是吗?”玄离笑笑,“别吓着孩子。”
趁这二位尊神斗法,谢公脸色一青白,暂且喏喏告退。他惊魂未定地走出别院,自顾自抚着胸口顺气,旁边立刻有仆从迎上去搀扶。安陵正被两个仆役捂着嘴扣押,见谢公出了院门,立时“呜呜”地挣扎起来;后者大手一挥,那两名仆役自觉松手退开。
“大人!”安陵关切上前,一双眼睛含着水光,“青鸟阿姑没对您怎样吧?”
“无妨、无妨,我们安陵长大了啊,真是越来越孝顺了。”不知为何,此刻谢公对她格外和蔼,一只手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抚摸她头顶,“安陵,告诉我大人,你是不是知晓那妖妇幼子的下落?不要怕,照实说。”
“是。”她重重点了下头,“其实那天有只一模一样的鸟飞进偏院,娘子觉得好看,就用樱桃作诱饵抓住他……”
“阿耶!”
远远听闻一声呼唤,谢家女郎提着灯笼深一脚浅一脚往这边赶,她跑得极快,甩在身后的婢子们通通追不上她。
“阿耶,我听说方士捉到妖了,情形如何——安陵?你怎么在这里?”
瞧见她,安陵微微发抖,嘴唇启阖几下支支吾吾,却再也说不下去了,只用求助的眼神望着谢公。谢公何等精明,看她反应已猜出大概,沉默半晌,忽然点了一个名字。
旁边应声跪下一个仆从。
“你家世代为奴,你若愿意为谢氏赴汤蹈火,父母妻儿明日便可放籍从良,耕种谢家最肥沃的田土。”
那家奴身形晃了晃,最终一言未发,深深伏地叩首。
谢公的目光方才移回安陵身上,怜爱摸着她的脸颊。
“孩子,想不想做谢氏庶出的女儿?衣食用度和嫁妆皆照嫡子待遇制备,日后嫁个好人家,做一辈子高门贵女。”
不假思索,安陵脱口而出说想,谢公欣慰笑笑,弯下腰,指着那个跪地不起的家奴对她说:
“待会儿到那妖妇面前,你告诉她这个人就是真凶,其余一概不必多管,明白了吗?”
“可是、可是……”
“我儿,事关宗族兴衰,为父对你寄予厚望。”谢公言语慈爱,眼中却闪烁着不容抗拒的威严,“该叫我什么?”
“阿耶。”安陵怯生生呼喊。
谢公应声,笑容加深,抓住她的手翻来覆去摩挲,末了轻轻拍了拍她的脸。
“很好,记住你的责任。”
一行人回到庭院内,谢氏小娘子紧紧依偎在谢公身边,安陵不愿靠近,就远远跟在队伍后面。青纹鸟早已候得不耐烦,当即开口责问:
“怎样,查出凶手没有?孩子,你来说,我只相信你。”
“我……”
不待她发话,先前约定好的家奴已经扑通一声跪下,朝妇人磕了三个响头。安陵刚起个头便噎住了,支吾半天没有下文,在青纹的催促声中,那名家奴抬起头哀哀地望着她,满脸恳求。
却不是求生,而是求死。
心里有个声音狂躁呐喊——为什么?凭什么?
刚从谢公口中听来的话梗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化作一根刺生生剐她的肉。安陵无法坦然面对这样的目光,最终错开视线垂下头,颤声回答:
“不是他,是小娘子。”
众人哗然。事已至此,她索性豁出去了,不再看周围任何人,只迎上妇人的目光:
“那天有只和阿姑一模一样的小雀飞进院子,是谢小娘子喜欢,命人拔下飞羽尾羽打几套新首饰,之后把小雀踩死了。”
青纹鸟发出一声尖锐嘶鸣,揪住她的衣领把人提起来。
“我儿尸身现在何处?”
“羽毛拔下不久后失去光泽与凡羽无异,娘子让我扔掉,我把羽毛和尸身一起埋在泉山了。”
青纹突然施展身法暴起,五指弯成爪状直指谢家女郎,一手扣上其脖颈欲待发力。周边数位家仆奴婢,竟无一人胆敢上前阻拦施救,唯独谢公奋力冲上前去意图夺回幼女。妇人推出一掌,把他震开十数步才由仆人接住稳下身形,却被冷不丁探出的另一只手扣住了腕部。
是立在不远处作壁上观的玄离。
“夫子!救救小女!”
“仙家,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今天定要用元凶性命祭奠我儿!”
“假使有人蓄意谋害令郎,而非无心之过,夫人准备用什么更严酷的刑罚惩治?”不等她反驳,玄离忽然揣着手退开两步,嗤笑一声。“杀人偿命固然没错。我不插手,夫人请便。”
女儿在青纹手中,谢公投鼠忌器不敢动作,只能扑通一声跪地,哀哀告饶:
“小女年幼无知,我回去定当严加管教。夫人,娘娘,您有怨气拿我是问,求您高抬贵手放过小女。”
“哈哈哈哈哈。”
青纹鸟忽然仰天大笑,眼角滚下泪来,声音极尽悲戚。
“可悲可叹,天下父母心莫过于此!罢了,我不杀你,却不能让你好过。”说着,她沉心运气,一掌拍向少女下腹,谢小娘子被她攥住喉咙喊不出声,憋出几丝气音昏死过去,“你对我儿残忍至此,便让你终生不得为人母,也尝尝我今日凄楚滋味!”
而后将人丢给谢氏家仆,转身叩拜玄离。
“愿凭仙家处置。”
玄离收敛起通身的懒散劲,面容冷肃,以手代笔在虚空画符。一个金灿灿的光环突兀出现,慢悠悠飘过去套到妇人颈上,闪烁片刻后隐匿不见。
“假托鬼神之事恫吓百姓,念在事出有因,罚你留守谢家坞庇佑此地百年,可否愿意?”
“妾身领罪。”
青鸟振翅高飞,划过月下时显露出华丽羽色,继而在谢宅上空鸣叫盘旋,消失在茫茫夜幕中。
几个身强力壮的婢子得令扶着女郎送回偏院。谢公短短一个时辰之内较白日苍老许多,他请玄离先回东厢房明日再叙,言下暗含此刻心力不济之意。玄离哪能听不出来?当场回礼告退,临走前瞥了安陵一眼,随即便若无其事地回到房中掩上门。
庭中只剩下跪坐在地的安陵,双目无神望着虚空,一副痴傻模样。直至谢公走到她面前投下一大片阴影,那眼眸中方才忽然有了些神采,略带讨好意味低声念道:
“阿耶。”
壮年郎冷冷看了她一阵,忽然抬脚猛踹,正正窝在她心口。安陵霎时倒飞几尺,狼狈滚了几圈才刹住,眼前忽明忽暗——体型悬殊,这一脚险些把她踹得闭过气去。她捂着钝痛的胸口闷声咳嗽,勉强爬起来坐正,眼神微凉,低低地笑出了声。
“要打要罚,大人请便。”
“刁奴!我哪里对不住你,你竟如此害我女儿!”
无人注意的不远处,先前被选中扛下罪责的奴仆仍旧跪着,上身几乎贴地,就这么叩拜不起。安陵将目光投向他,又移回谢公脸上,终究是没压住心绪,眼含热泪,哽道:
“从我记事起,阿叔就跟随大人左右了,大人当真不念一点旧情吗?焉知今日的他,不会是明日的我?”
这番话入耳,谢公的面庞越发扭曲,额角青筋隐隐搏动。他忿忿甩袖,转过身嫌恶道:
“打死喂狗。”
安陵浑身一震,爬起来就往门外冲,铆足了劲想撞开条生路。奈何仆从一拥而上,任凭她左突右撞、拿出吃奶的力气拳打脚踢,却依旧免不了被摁倒擒住四肢。不知是谁拿来绳索,像宰杀牲畜前那样把她捆起来抬着走,安陵反抗无能,丧命的恐惧后知后觉爬上脊背,不禁厉声尖叫起来。
“放开我……救命!大人不要——”
“大人——”
“我没错,放开我!”
泪水糊了满脸,她放声大哭,哭到最后已分不清自己身处何方,只能用颠三倒四的话徒劳宣泄。不知过去多久,仿佛有一辈子那么长,安陵哭得没力气了,神志逐渐回笼,恍惚意识到自己正坐在冰冷石砖上。夜深露重,谢家坞的街巷寒凉刺骨,四下静谧无声,方才抬走她的仆从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三步开外,玄离站在她面前,面色无悲无喜,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放着荣华富贵不要,偏偏选了这么一条路。”
安陵没心思纠结他如何知晓内情,抹了把脸,嘶声反问:
“先生也认为我错了?”
“若重来一次,你当如何?”
“不悔。”
“若小娘子待你亲如手足,你又当如何?”
“我的姐妹,定做不出那般恶行。”
“假如?”
“可这样是错的……”安陵仰头迎上他的视线,“青鸟阿姑是那小郎君的娘,她应当知晓真相。”
“你既然想通了,又在犹豫什么?”
她恹恹垂着眼,自嘲地笑笑。
“我是郎主养大的遗孤,能去哪里?”
“领悟阴阳变化,体会五行更易,求心问道,方能不畏一叶障目。”玄离抚弄她的发髻,“你可愿随我走,入我门下修行?”
安陵勉强压住哭嗝,不假思索地拭干眼角,由坐转跪,就地以稽首之礼长拜不起。
“谨遵先生教诲。”
恰逢天下纷争动荡人心惶惶,区区谢家坞,主家驱逐奴婢这种芝麻一样的小事,放入整个时局犹如沧海一粟,甚至不足以在百姓口口相传的故事中留下痕迹。然对六界而言,扭转乾坤的时刻已然到来,只待光阴细细雕琢,于史书上镌刻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