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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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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侧的高坡上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了。本来应该象其他的荒地一样杂草丛生,可是连续的干旱已经剥夺了这旺盛的生命力,使得这座孤零零的独墓突兀的立在这,墓前一排簇新的泥土在毒辣的骄阳下渐渐变成了细砂,只是仍然保留着挖掘时的痕迹。
鱼夜佝偻着背,屈膝坐在地上,地面还散发着日间暴晒的温度,心里却是一阵一阵的寒冷。
“你会怪我吗?”鱼夜低低的说,“也许不会,”他微微苦笑了一下,“你从来就没有怪过我,就算我…”喉头哽了一下,鱼夜仰了仰头,眼里一丝迷茫,目光已经飘忽不定,“终于,他们不用再胆战心惊的躲着你了,评苏…”他的声音更低了下去,仿佛被夏日的骄阳熔化了,一丝尾音几乎都听不清,“评苏,也不用再逃。可是,可是…”鱼夜哽咽起来,双手紧紧捧着头,咬牙抑制着浑身的颤抖,停顿半晌,方才轻轻的开口,声音已经平静无波,却有一丝入骨的悲伤,随着迷离的目光,渐渐消失在远方。“可是,她却成了女祭司。”
坡地的边缘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鱼夜没有抬头,突如其来的失落与哀伤沉沉地压在头顶,直到一个冰冷的声音打破了仿佛没有尽头的沉默。他说:
“请你滚开。”
鱼夜一震,抬眼望去,刺目的阳光下,站着一个清俊阴冷的少年。他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湿透了,显是爬了很远的路,才上了这个坡顶,前胸的衣襟已经被大大的敞开,黝黑的胸膛赤裸着,亮晶晶的汗水在阳光下闪着不同的光芒。他的眼睛漆黑,带点防备,冷冷的盯着他,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在右侧的小腿上,还紧紧绑着一把鹿骨匕首。
鱼夜温和的笑了一笑,抬手想去拉他,“安风,你…”
“滚!”
鱼夜的眼睛暗了暗,低沉喝道“他也是我大哥!”
“你不配!”
鱼夜慢慢站起来,定定看着眼前的少年。少年倔强的梗着脖子,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鱼夜的喉头动了一下,突然抬手,狠狠一记耳光打过去,将少年一个趔趄打倒在地。
安风深深吸了口气,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站了起来,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冷冷道,“这是我最后一次让你。”
鱼夜心中一恸,伸出手去,想抚摸一下少年肿胀的脸,指尖刚刚碰到,却听到他平静嘲讽的声音,霎时冰冷。
“他是你的政敌。人都死了,你还来耀武扬威,未免太过,还是乖乖找你的夏昌去吧。”
鱼夜心中一阵绞痛,硬生生收回了手,停顿了半晌,低低喃道:“我过几天再来好了。”转身慢慢走向坡下。阳光直直照着他的背影,在一片干燥的细尘里,却是说不出的落寞。
族人们三三两两站在祭祀台前,迷惑地望着台上藤椅里昏迷的少女,肩上覆着女祭司的披风。
窃窃私语潮水一般蔓延开来。
“难道又要封女祭司?”
“多封几个女祭司就能下雨?”
“这可是长老的小女儿啊!”
“老头子竟然也舍得!”
“怎么不舍得,女祭司的权力都快赶上长老了!”
“咱们部落最漂亮的处女都封了女祭司去了,咱们可怎么办?”
“难道神君也像我们一样好女色?”低低的嗤笑声响起来。
角落里一脸不快的男孩子终于忍不住了,高声道:“胡说,神君是好人!”
“嗤!”男孩的头上挨了一巴掌。
“神君还救过我的命呢!”男孩生气了,狠狠咬了一口打他的人,转身就跑,气得那人直跳脚的怒骂追来,“神君是好人,他长的很好看呢,不信你们问长老爷爷,我都告诉他了!”
“哈,果然是个好色的,哈哈,你看,你都说他长的很好看,还能不好色?哈哈哈哈,要不,为什么我们祭祀这么多次,他都不降雨,恐怕正是等我们送美女给他呢,对不对啊,小薲?”
男孩大怒,作势直扑了上去。
“都闭嘴!”夏昌走了过来,低声喝道:“都不要命了吗?如此不诚,如此不敬,如何能求得雨来?!”
几个人伸了伸舌头,不再作声。
“小薲,既然你认识神君,倘若神君真的来了,你多求求他,哪怕只给我们一场雨也行啊!”
“好的,长老爷爷”,小薲使劲点了点头,“神君真的会来吗?”
“我希望他来”,夏昌深深吸了口气,“我们都希望他来。”
一轮满月缓缓出现在树梢,饱满明澈的光华毫不吝啬的挥洒下来,照着林间干裂的土地,和渐渐弥漫起来的尘埃,将摆满了牛羊牺牲的祭祀台照的如同白昼。
昆阳部落的族人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林间的空地,或老或少,或男或女,一样干裂的嘴唇,一样渴望或者绝望的眼神,聚集在一起,无声地望向高天,期待着雨水,或者是奇迹的降临。
“时候到了,芒户”,夏昌低沉而稳定的声音响起来,“去把幺儿扶起来,我为她加封。”
芒户呆呆地看着林子的边缘,没有回答,眼里飞快地闪过一丝伤痛。
夏昌恼怒地瞪了他一眼,狠狠推了一把,“还不快去!”
话音未落,利眼扫过林子边缘,不觉顿住了脚步,狠狠闭了闭眼。
评苏缓缓走上祭祀台,伸手解下幺儿的披风,披在自己肩上。仿佛对台下的迷惑和骚动充耳不闻,只慢慢地转过身来,直视着夏昌的眼睛。
她说:“开始吧。”
芒户喉头一紧,哑声道:“我们怎么让她昏迷?”
夏昌摇摇头,“既然她能回来,必是已经做了决断。”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大踏步走上祭祀台,振臂高呼道:
“昆阳部落的族人们,今天,在这晴朗圆月之夜,我们的女祭祀,自愿向昆仑神君献祭!”
台下鸦雀无声。
活人献祭!
六百年来的第一次!活人献祭!
一双双眼睛惊疑不定地紧盯着评苏,这个部落里最冷漠最离群也最美丽的孤女,此时安静地站在台上,脸上仍是一副孤傲不羁的表情。那双利眼冷冷扫过台下的人群,是如此的孤寂冷然,在这酷热的夏夜里,如同严冬的厉风,冷冷划过每个人的脊背。
鱼夜如同被人狠打了一拳,面色霎时灰白,腿一软,跪倒在地上。心脏的剧痛中,隐约看见台上的评苏一如既往的冷然,一股水气便控制不住的涌上眼底。他颤抖着别开眼睛,泪光中瞥到空地边缘的安风,阴鸷的脸隐在树荫下看不太清,手正将那把鹿骨匕首慢慢抽出来。
鱼夜立时心中剧痛,双手死死抓住胸口,声音低得除了自己谁也听不清,“我又要对不起你了,安风。”
“自愿献出她的纯洁与美貌,唯愿神君打开慈悲之门…”
夏昌的声音仍然在耳畔轰鸣,芒户却什么也听不到,他的双眼死死盯着台上的评苏,望着她月光下如同女神的侧影,是如此动人心魄。那修长的双腿,那浑圆的肩膀,那平静无波的双眼,还有那随着她的转身微微飘动的长发。那曾是部落里最美貌的姑娘,是每个年轻男子们的梦想,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有人暗中倾慕注视,她的每一声叹息,都有人为之心碎神伤。这一切,美貌与纯洁,幸福和悲伤,连同她的冷漠和拒人千里,都将在这个月圆之夜,烟消云散。
一股热意涌上眼底,芒户低垂了头,抑制不住突如其来的悲伤。
夏昌的声音越发激越,“无上的神君,请拿走我们恭敬的献品,请赐予我们珍贵的雨水!…”
评苏面无表情的站着,挺直的脊背剑一般插在人们心中,一股深沉的孤寂寒气一样散发开去,将她周身笼罩在淡淡的肃杀之中,不由使得周围的族人一阵战栗。
夏昌挥了挥手,低声道:“去吧,孩子。”
安风狠狠一拳打过去,正中鱼夜的右眼,趁他一时眼冒金星,一把甩开他,大步冲向祭祀台,右手紧紧攥着匕首,指节泛出一阵青白。
鱼夜稳了稳神,见安风已冲了出去,立时扑上,一把扯住他的后腰,两人顿时滚倒在干燥飞扬的尘土中。
安风大怒,撑起身子,匕首就抡了过来。鱼夜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俩人一时僵持不下。
安风心中焦急,不欲缠斗,竟不撑着身体,左手奋力向鱼夜脸上挥去,只想一拳打倒,速战速决,拳头挨上鱼夜脸颊的同时,自己也已失去平衡。
鱼夜竟不躲避,咬牙迎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拳,右肘却趁势紧紧压在安风的颈部。再一加力,几乎勒得他背过气去。
断崖上也没有一丝风,云和雾气都和那消失了的雨水一样,考验着人们最后的忍耐。崖下深不见底的山谷中,再听不到往日淙淙的流水声,或许也只剩下一片萎靡的残喘。
身后传来一阵模糊的打斗声,评苏没有回头,心中竟有些好笑。我不是已经如了你们的愿吗?难道,做的还不够?!
她低头抓着披风的垂角,缓慢地走上来,站定在这辽阔的天地间,心头登时一片茫然。
真的有神君吗?为什么不肯降雨?是惩罚人们的不敬?还是真的想索要更好的献品?他也有慈悲吗?还是视人们为蝼蚁?以前的献品从未见有神灵拿取,今天,能否就入了他的法眼?抑或根本没有神灵,只是族人垂死前的梦呓?…这场干旱,究竟什么时候能够结束?!…
芒户心如刀绞,不顾一切冲出人群,仰天大喊道:
“神君!神君!如果您真的有灵,请您好好看一看!这是我们部落兄弟用血汗换来的食物!这是我们部落姐妹纯洁的身体!倘若您真的有灵,请您结束这场惩罚,请您为我们降雨!我们的部落,已经快要支持不下去了!神君!神君!!”
芒户跪坐在地,泪水模糊了视线,族人们紧紧跪在他的身边,干裂的嘴唇和双眼仰向天空,期盼着奇迹的降临。
然而,仍然,什么都没有发生。
芒户绝望地叹息,热泪不可控制的流淌下来,从不曾有哪怕一句神君的承诺。部落在这前所未有的数月的干旱和屡次满怀希望又满怀失望的祭祀中逐渐衰微,消耗殆尽的那一天,也不远了。
最后的希望也即将破灭,只还能记得断崖上的评苏转过头来,眼中似乎有光闪过,然后,纵身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