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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圣诞礼物 ...
银白雪晶映入漆黑瞳仁,从上至下缓慢划过,犹如碎钻落入眼中。
店内所有人的耳边都回荡着轻快欢乐的旋律与属于成熟男人的低沉歌声的《Christmas in the sun》,不算优美,却相当应景。
宋央刚从蛋糕店里走出来,在店面屋檐下伫立几秒,努力适应室外零下的气温后,才继续抬步往外走,结果方才还挺唯美浪漫的雪景忽然愤怒暴动似地,呼啦啦一片地砸在她脸上,生生止住她的脚步。
“……”
12月25日夜间八点零一分十五秒刚涌现的几分少女情怀在同日八点零一分五十五秒的时候,直接被一向不懂美感的现实给碾得稀巴烂。
宋央难得的少女情怀,享年四十秒。
惨,实在惨。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上辈子造了不少煞风景的孽,比如冲着一对正准备接吻的情侣说男方牙缝里有韭菜,味儿大,建议等刷牙后再亲比较好,甚至说不定那个男方正是她上辈子的男朋友……呃,也可能那天就被她气到变成前男友了,总之这辈子就是被诅咒了一样。
不然怎么这辈子再罗曼蒂克的事情到她身上就变得这么……蠢?
虽然想再深思这个问题,奈何天气不允许,夹霜的寒风直往她的领口里钻,冷得她直哆嗦,鸡皮疙瘩掉都掉不完,她把围巾再多缠几圈,随后加快步伐往家的方向前进。
宋央家跟蛋糕店距离不远,沿着街道徒步只需要十分钟左右,然而今夜的风雪实在大有摧残人的架势,平时不怎么怕冷的宋央罕见地连这十分钟都忍无可忍。
于是决定抄个捷径,打算穿过中间的公园,直达小区附近。
没成想能在那儿撞见一个傻子大冷天的坐在长椅上吃蛋糕。
出于好奇心,她多看了几眼。
恰是这几眼,让她意外瞧出了不对劲,眼神陡然惊恐了起来。
江予坐在长椅上不知道多久了,可能只有十五分钟,也可能有一个小时了。
他懒得数。
他手里端着的巧克力蛋糕外观装饰简易不失俏皮,厚重香甜的奶油模仿雪地铺在表面,奶油雪地上站着一只白巧克力做成的小雪人,圆滚滚,胖嘟嘟,还挺可爱。
可小雪人旁边却插着一支格格不入的崭新铁钉。
他正在想,该怎么吃比较有“仪式感”。
怎料还没吃上一口,蛋糕就被人给掀翻了。
“啪”的轻微一声,雪人分/尸了,铁钉滚远了,雪地融合了。
江予:“……”
面无表情地昂首看去,微冷的视线瞬间撞入一双在夜色中分外明亮的小圆眼。
他下意识动了动唇,却没能吐出半个字。
姑娘你谁?
宋央显然没能意会他的表情,一脸正气凛然道:“兄弟,虽然吃蛋糕靠嘴而已,但你好歹也要先用上你的眼睛瞅一下,确认食物没问题,这要是吃到一半,里面突然爬出一只蟑螂怎么办?”
“……”江予默默地看她,不答。
宋央猜想他可能是正处于失去蛋糕的哀伤中,又想起原则上她算是罪魁祸首,于是纠结了几秒,忍着心痛把自己刚买不到几分钟的蛋糕递给少年。
少年不接,只是眸光微动,明晃晃多出了“你干什么”的含义。
宋央不是非常会察言观色的人,当然明显的表情她还是很有眼力见,但像少年这样把所有想法都藏于细节中,她就无计可施了。
等了一分钟,愣是等不到半句回应,她蹙眉,忍不住继续道:“怎么着,你蛋糕上都有铁钉了,难道你还敢吃?”
江予抿抿唇,这时才“大发慈悲”地出声回了六个字:“有什么不敢的。”
语气跟回答一样,又酷又冷。
倘若把人类的大脑比拟为道路,宋央的大脑大抵就是那种一路直通到底的大马路,不会拐弯,也就不需要去细想要往左还是往右,她既没看懂少年表情里的无谓跟冷淡,也没听懂少年话里的深意。
仅仅觉得自己站累了,索性抱着不被接受的蛋糕挤到少年旁边的位置坐下。
“……”江予活到这么大,还真没看过如此不害臊的小姑娘。
或者该严谨点儿说,他所认识的厚脸皮的人多半是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
“不是……我说大哥,你不会是以为铁钉拿走了就可以继续吃了吧?你都不嫌弃的吗?”宋央这个话唠一旦开启了话匣子,就会收不住嘴,一股脑儿地把心里话全给叭叭出来。
更别说她此刻认为自己是在做拯救无知少年的好事,更是不可能收敛了。
“虽然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没看到不代表就一定干净,但一想到里面曾有过异物,就挺让人膈应的吧,而且平时吃的东西里多根头发就已经够让人受不了,崩溃得想吐,何况是根本不会出现在厨房的铁钉,你去哪家买的蛋糕,我一定要把这家给拉入黑名单,卫生环境这么糟,就算我承认外观看起来蛮正常的,色泽也好看,看的第一眼也让我很想尝一口,但这样还是让我忍不住怀疑奶油会不会是过期的,奶制品过期可不能乱吃啊,容易吃坏肚子。”
“尤其现在还是大冬天,你也不想边发抖边蹲厕所吧。”
江予:“……”
少年那张冷淡的俊脸突然露出一丝一言难尽,他扯扯唇,凉凉道:“铁钉,我自己放的。”
“哦,原来是你……”啊。
话音未完,宋央便反应过来,忽然整个人都卡顿了,她傻了会儿,才有些心虚地缩起脖子,舔舔唇角,弱弱问道:“……我打扰到你自……自/杀了?”
“……”江予觉得自己今天无语的次数已经破自己十七年来的记录,更甚怀疑他的母语是无语,这是常人会有的回应吗?
宋央一如刚才迟钝,想了想,又道:“大哥,我跟你说啊,你这招不仅容易失败,还会让自己痛不欲生好一阵子,我猜你可能会想死,但绝对不会想痛。”
“……歪理。”
“怎么就是歪理了呢,你要是快乐,你怎么会想死,不就是因为太痛苦了,不想再吃痛吃苦,徒惹自己难受,所以才会想干脆地了却一生。”
江予张了张嘴,一时间反驳不了。
好像……还挺有道理的?
虽然他好像也不是因为太痛苦才这样干。
经过几番来回,宋央也稍微习惯了他的寡言,不在乎有没有回声,仍自顾自地说下去,“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跟你说啊,根据记录,常见的自杀方法其实几乎都没什么用。首先是割腕,大部份人根本不知道动脉在哪里,割得再深都是皮肉伤,到头来只是流几滴血、多几条丑疤而已,然后是安眠药,这个只要发现得早,送去医院洗洗胃就能回来了,惨的是你可能肝脏那些从此出毛病,搞不好还会沦落年纪轻轻洗肾的悲惨命运,知道洗肾一般要洗多久吗?一周三到四天,一次四小时,还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吃,连喝水都有限制,多惨啊,至于跳海跳河……我就不用说了吧,断气之前还得先呛水几次,那多难受。”
“……”江予听得嘴角抽搐了下。
宋央喘口气,补充道:“还有你想的吞钉子,也不见得会死啊,命大的话,开个刀就能拿出来,但你可怜的食道就受你连累了,以后吃东西都跟吞刀子一样。”
江予面不改色,“……你似乎很有研究?”
宋央点点头,“是啊。”
江予皱了皱眉,“你也想过自/杀?”
“那没有。”宋央摆摆手,“我还想活到七老八十,称霸养老院,当养老院一枝花呢。”
“……”好不容易跟得上脑回路的江予再次语塞,那她怎么那么清楚?
宋央似是晓得他的疑惑,大方地告诉他,“我是在为遥远的未来做准备,电影来源于生活么,保不齐哪天就真的丧尸来袭了呢,我想好了,到时我就先走一步了,反正就我这小废物跑也跑不了,杀也杀不了,与其死得狰狞死得丑,不如死得好看又安详,自/杀我还能先给自己摆个优雅的POSE。”
“……”
许是冷风吹得太久,江予莫名头疼,捏了捏眉心,长吐一口气,郁闷地瞪她一眼,“你好烦,都怪你,我原本酝酿出来的心情都没了。”
闻言,宋央安慰他一句:“没事儿,听说想死的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两百五十天都想自/杀。”言下之意,可以明天再继续,后天也行。
“……”江予觉得这小姑娘简直有毒,还毒得不轻,“我不一样,我只有圣诞节才会有这种念头。”
“啊!?耶稣惹你了?”让你非得在他生日这天这么造作?
“……”关、耶、稣、什、么、事!
耶稣会不会介意,宋央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只需要知道自己肚子饿了就行,撇撇嘴,“算了,惹你不惹你的,反正都不是惹我。”
说着,她把蛋糕盒打开,把里面的红丝绒蛋糕给一分为二,秉着关怀悲观孩子的良知,她还特地将比较大的那一块放在盒子里留给他,自个儿的这份则又切分成几块三角,各用小纸盘颤巍巍地盛着,“我蛋糕买大了,我们一起吃吧。”
江予低眸瞥了眼放在腿上的蛋糕盒,淡淡地提醒她,“我们不熟。”给陌生人吃自己花钱买的东西,不值当。
而且他本来也不是很在意被掀翻的那个蛋糕,没了就没了,他又不是为了那口吃的才买。
宋央丝毫不顾形象地把腮帮子都给塞得囊鼓鼓的,勉强咀嚼几下,便囫囵吞咽下去。她边拿叉子戳海绵体,边慢吞吞地反问道:“你去面店吃面,难道都跟隔壁桌的人熟?”
江予:“……?”
“你跟隔壁桌的人也不熟啊,还不是四舍五入一起吃饭了。”宋央语调平平,却诡异地理不直气超壮,“反正是吃东西,又不是亲亲。”
熟不熟的跟她乐不乐意分蛋糕没半毛钱关系,她想分就分了。
就这么简单。
等小姑娘吃完蛋糕,两人便各回各家,各找各家人了。
要不是干大事想来点氛围,江予确实没有在大雪纷飞中吃东西的爱好,也比小姑娘想象中的更龟毛,更要求品质,所以他把小姑娘强推过来的蛋糕给带回家了。
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九点半。
不对,对江予来说,这里没有过任何一秒是自己的家,这里自始至终都是舅舅家,也只是舅舅家,拥有再深厚的血缘都改变不了他是个外人的事实。
“江!予!”
一见到人回来,舅妈便急不可耐似地走到玄关,叉着腰大声训斥人,“你这臭小子又给我这么晚才回来,知不知道你舅舅很担心你,担心你今晚都不回来,你可别忘了,你妈死后,你被你那人渣爹那边的亲戚推来推去,是我们家好心才收留你,给你吃给你住,把你养这么大,你能不能别总是让人操心!学学你弟弟,懂事点!”
江予眼神漠然不已,仅把对方的话当成耳边风,左耳进,右耳出。
每年都差不多的台词,不用舅妈亲自吼出来,他自己就能给她复述一遍。
他不吭声地脱鞋,随后便光着脚踩进自己房间。
锁门,薄薄一片木头门板直接挡住这位天天都像是面临更年期的中年女士的不悦目光,也勉强过滤掉她沉下丹田吼出来的无理指责。
烦。
当他听不出来她真正想表达的是什么?
每年都拿同一件破事来说。
况且他表弟有什么好学的,打架抽烟样样行,作业考试样样不行,也就他舅舅跟舅妈两夫妻总相信自己儿子非常优秀,只是叛逆期到了,明年就会改邪归正了。
想到这里,颓废地躺在床上的江予就压不住嘴角讽刺的笑。
这下好了,刚歇下去的自/杀念头又被激起来。
可惜他暂时还想不到更好的方法。
都怪那个陌生小姑娘叨叨念念一大堆,江予现在每想一种方法,就忍不住先去思考生还率跟成功率,然后……或许是过于相信现代医术,每种成功率都刚不过生还率。
“……”
艹了,真够邪门。
他叹口气。
扭过头看向书桌上的蛋糕盒,沉默片刻,下地走过去打开来。
小姑娘用心挑选的蛋糕自然是从造型上就看得出来精致,通体树椿外观,残存的半边上方有草莓雪人跟白巧克力混合色素做成的几个小礼物盒。
他不爱吃甜,但这一刹那,却鬼使神差地拿起叉子挖了一口,湿度刚好的红丝绒海绵蛋糕内馅是树莓果酱跟树莓奶油,中间一层还裹着碎果肉,酸甜口。
还挺好吃。
他想。
就跟今天一样,意外地没那么难受。
往年的这一天,总整个人像是被迫沉在深海底部似地,足以压扁金属的沉重水压不停对他示威,意识被埋没在无止尽的憋闷窒息中,最后只余解脱的想法。
十七岁的这一年倒是惊险地逃过一劫,顶多是泡在冬日的海水中难免还是有些冷罢了。
-
宋央没想过自己会和自/杀少年再见面。
更不会想到见面地点还是学校。
一个短暂的假日后,又是上课的日子。
为了塑造平安夜欢乐的仪式感,她上礼拜五晚自习下课后特地赶在超市关门前,跑进去买一大袋折价苹果回家,用以假装自己很受欢迎,收到了很多礼物。
而在明知家里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情况下,还瞎买一通的结果就是……
她不得不带几颗来学校当作点心啃掉。
并且边啃一口,便边含泪发誓自己从此与苹果不共戴天,要吃吐了!
江予见到小姑娘时,她便是正靠着栏杆木然地一口一口咬苹果。
“你怎么在这?”他有些诧异。
闻声,宋央抬头,眸中也闪过惊诧,“啊,我上学啊。”
江予一愣。
还来不及说话,又听宋央笑道:“原来你跟我同一所学校啊,大哥,我还以为你起码奔三了呢。”
“……”这差别着实有些大,自知相貌上乘的江予忽而有些艰难道,“我看起来很老?”
“没有啊,我那天本来还想夸你保养得真好来着呢,比林志颖还能冻龄。”宋央飞快喀嚓掉最后一小块果肉,便转身把果核丢到旁边的垃圾桶,再次回头,又是嬉皮笑脸的模样,“谁让你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当代打工人的气质。”
“???”
“就是那种被社会无情磨砺到沧桑得想死的感觉。”
“……”
世上总是有许多科学无法解释的定律,譬如人与人之间认识了之后,哪哪都能遇到,吃饭能,上个厕所也能,分明之前在同个地方待那么久都没见过一次。
江予认为不能这么讲,他以前估计是有遇过宋央的——
对,在第二次偶遇那天,他们就按照正常流程互换姓名了。
话说回来,只是以前对彼此的印象都是一道模糊影子,三千度近视的那种,擦身而过的下一秒,就被新的景色给取代了,而如今有了明确的样子,再美丽的风景都难以抹去对方的存在。
尤其还是一个常常给他分享一堆歪理的存在。
圣诞节过后没多久,跨年如随而至。
这天,两人又在篮球场旁遇到。
两个班级正好同一堂体育课。
说起来也算是缘分。
宋央就不说了,她一个体育废选择坐在一旁发呆一节课属实非常正常,但若不是正值冬季,属于江予的特殊时期,这个时候的他理当会跟几个朋友来一场汗畅淋漓的篮球赛,然后收获无数女孩子的爱慕眼光。
虽说不用打篮球,光坐在那儿,也依然有不少女孩子斜着眼偷偷看他就是了。
宋央一无所觉,下意识扯了扯他的袖子。
“嗯?”江予瞥她。
宋央目光投到他的脸上,有些郑重地说道:“江予,听说很多人都过不了今天的大关哦。”
“什么?”
“很多人死都是死在12月31号或是除夕前,我妈说有些人命中注定过不去这一年。”
“所以?”
宋央眨眨眼,口吻虚了几分,“所以你可以许个新年新希望,就说你不想有明年。”
“……”江予眼角微抽,“你在咒我死?”
宋央很无辜,“我没有啊,我这不是从你的角度去思考么。”
江予一噎,“……一般人不都是劝人活下去吗?”
“这个吧。”宋央微蹙起眉,振振有词道,“我觉得那是未知他人苦的道德绑架,是一种高高在上的说教,而不是将心比心的劝说,因为世上有种生活叫生不如死,可能我三观比较歪,我觉得劝一个生不如死的人非要活下去,才是造孽。”
就好比一个人他已经病入膏肓了,靠仪器当然能再苟活几年,但多出来的那些年有意义吗?这不是又让他多吃了无数次的苦吗?
对处于水深火热的人而言,长痛不如短痛,轻飘飘一句“死不能解决问题”无异于幸灾乐祸的废话,退一步说,哪个人不知道这个道理,这就等于告诉你没钱不能买房子一样。
而且普通人都免不得有逆反心态,更何况是情绪负面的人,有时候越是同情满满地劝说、关怀,他们表面上或许会演绎出认同,心底却是搞不好都在骂骂咧咧,例如“你懂什么”、“你又不是我,你没经历过我的痛苦,你才能说得那么容易”,到最后这些质问就会演变成愤世嫉俗的“凭什么我就要过得比别人艰难”。
宋央曾经无意间浏览到这类的信息,听说越常跟抑郁患者说一些要想开点的大道理,他们越是想不开,她觉得能理解,把人家怎样都办不到的难事用轻描淡写的口气明指其实这样做非常简单,相当于火上浇油,欠揍。
江予怔忡地盯着她瞧。
旋即宋央又温吞地补充一句:“当然,如果你还没到生不如死的程度,我私心还是希望你别死比较好。”她也不是那么扭曲的人,真的。
她看得出来江予还没到那个地步。
要不然她打死不提这个。
再怎样大胆,她也只不过是个未成年少女,没那个能耐承担人命的重量。
“为什么?”江予不咸不淡地问她,为什么希望他别死?
宋央理所当然道:“因为我觉得你是我的朋友啊。”
“不只我一个。”江予想,朋友那么多,少一个也没差。
然而他对小姑娘的交友情况一无所知。
“只有你一个。”宋央难得有些低落,小声道,“我只有你一个朋友。”
江予:“……?”
“你不知道吗?我是我们年级里出了名的奇葩。”
“……”其实……这样认为有些失礼,可他好像也不是不能想象,毕竟宋央的确奇奇怪怪的。
“我虽然没被霸凌过,但也没什么人愿意跟我做朋友。”
因为没话题。
因为不想跟着一起被当怪胎。
话是这么说,江予却没在她脸上看到多少伤心。
“你不难过?”
宋央笑了,“有什么好难过的,你会对一个陌生人的疏离而感到难过吗?”
“不会。”江予想也不想就道。
宋央弯了弯眉眼,字里行间满是轻松豁达,“那就是了,我跟我们班同学是一开始就感情不好,本质就是需要一起读书三年的陌生人,又不是中途被他们欺骗感情,除了偶尔团体活动会让我有些无所适从以外,其余日常生活又没什么影响。”
朋友从来都不是必需品。
相反地,她认为那是奢侈品,是需要精挑细选的。
没有朋友是孤单了些。
但她也不会不快乐。
说完,宋央又问道:“对了,既然你今天没有要去送死的计划,要不要干脆跟我一起去吃火锅?学校附近有一家新开的火锅可好吃了。”
“嗯?”诚然,江予转换话题的速度注定永远跟不上想一出是一出的宋央。
宋央笑眯眯,“天气冷吃火锅最舒服了,跨年夜就不要苛待自己了,吃顿好的,多有意义啊!”
江予想了想,有些不懂她时间怎么安排的,他们今天都要上晚自习,哪有可能去吃什么火锅,“你爸妈不怕你晚回家?”小姑娘家家的走夜路多危险。
“我爸妈不在家,他们到年前大概都得住公司宿舍。”宋央无所谓道。
闻言,一股愧疚油然而生,江予滑动喉咙,“你……”
宋央见他这表情,头皮发麻,忙不迭打断,“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他们又不是出去乱搞,是去赚钱,我不难过,况且这不还有你陪我么。”
“……”江予的感性生生被踹飞,立马恢复先前懒洋洋的姿态,“我还没答应。”
宋央没脸没皮地冲他露出大白牙,“三秒内没听到答复,就当是默认了。”
江予:“……”
-
时间飞逝得迅速,尤以假期长的年关为甚。
感觉两人不过昨日才相识,今天却已然到了下学期。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江予的抑郁也随着冬天消失得一干二净,加之他这个高三生即将迎来高考,压根儿没心思去丧兮兮地胡思乱想。
也因此宋央发现一个寒假回来的江予给人的感觉有些变了,仿佛注入了生机,奔三的可怜打工人总算变回十七岁青春洋溢的少年。
“你最近心情很好?”
“还行。”
“交女朋友了?”
“我高三了。”
“谁说高三就没人谈恋爱了,多的是私底下偷偷暧昧的,还相约毕业正式交往呢。”宋央并不认同他这个回答,努努嘴,“那你怎么那么高兴啊?”
江予一顿,犹豫了半晌,觉得告诉她事实也无妨,“我的抑郁症是季节性的。”
“抑郁症还有分季节的?”宋央懵了懵,“你等等,我百度一下。”
旋即小圆眼骨碌碌地循着四处转动一圈,确认没人经过,才做贼似地缩着身子,悄悄拿出手机,输入【抑郁症有季节性的吗】。
江予理解她的质疑。
因为他自个儿刚得知时,也是这样的态度。
“季节性抑郁症,又称冬季抑郁症……伴随着以下症状……”
这是宋央的习惯,碰上好奇的问题就会下意识跟着念出来,读完一整段后,她抬头,眼睛亮亮的,“真的有耶。”
“……我骗你干嘛。”
“所以你现在是不抑郁了吗?”
江予懒懒地掀起眼皮睇她,“差不多,至少我乐意活着,也想好好准备高考。”
然后考愈远愈好,离开这儿。
说到高考,宋央大部份时候都灿烂明媚的心情忽然黯淡了几度,她愣了愣,有些不解地喃喃道:“好奇怪……”
江予没懂,“嗯?”
宋央抿抿唇,低声道:“明明我才认识你几个月,却有点不舍得你毕业了。”
江予顿了下,转身屈起手肘,撑在栏杆上,深邃的眼眸容纳了湛蓝的天空和几朵零散的白云。他淡淡道:“不奇怪,人是群居动物,习惯有人陪伴,你不是说我是你朋友吗?有过朋友,就不会愿意继续孤单一人。”
宋央一瞬间不知道该先吐槽一下这是认识江予以来,听他说最长的一句话,还是先感慨一下他们果然是双向朋友,不是她自作多情。
思来想去,她依然只憋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问句:“你不是否认吗?”
江予:“……?”
“没什么。”一向厚脸皮的宋央决定就当他没否认过了,赶紧转移话题,“那你有想去的学校吗?”
江予坦诚道:“没有。”
宋央并不意外,轻叹口气,“我也没有,我成绩普通,不好不坏,是学校挑我的命,实在没资格学那些学霸立下目标。”当然,要想来点儿仪式感的话,她也不是不能跟随潮流立个专科的目标,就是觉得……大可不必,又激励不了人心。
没来由地,江予有些想笑,能诚实得这么逗、这么傻的学生不多了,他微不可察地勾起唇角,“我成绩能挑学校,也没见我有目标。”
这话一听,宋央觉得有哪里不太对,“你成绩很好?”
江予挑起眉头,“如果你能多关注一下学校排名,就会知道我是年级第一。”
宋央:“……!!!”
随后她在少年缀着细碎日光的桃花眼中清晰看到充满嘲讽的“呵,朋友”三个字。
她觉得自己还能拯救一下,“……那你不也一样不知道我成绩怎样。”
江予讽意更深,“你大概在年级一百五十名左右。”
宋央惊讶地瞪大眼,“你知道!?”
江予一脸无辜,“我偶然瞄到的。”自然没那么偶然,是上学期期末考出成绩那天,他看完自己成绩后,也不晓得出于哪样心绪,下意识去找宋央的名次,然后就顺势记在心里了。
为什么会记得这么清楚,他也不知道,想想,估略是记忆力好的功劳。
须臾,唾弃自己怪不是人的宋央果断换个话题,“我上次看冬季抑郁症的说明,有看到缓解方法,我觉得你可以考虑南方大学,最好是一年四季都有太阳的地方,这样你就不会那么抑郁了。”
“那你呢?”江予对她的提议不置可否,他自己都还没考虑好,“你一年后想去哪里?”
这题宋央会。
“我喜欢看雪,所以应该会选择北方,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做做清北的梦。”哪怕她清楚自己现在的学习态度大概上不了,也不妨碍她做个白日梦,不想考清北的不是好学生。
“那我们会距离很远。”江予拧眉。
宋央倒是看得开,耸了耸肩后,假哭道:“那也没办法啊,大学本来就是专门瓦解高中关系的最大凶手,这是青少年逃不掉的悲惨命运。”
“……”江予面上的浅淡笑意瞬间散尽,唇角微抿,他奇异地感到心底有些空,不爽。
-
埋进无数小考、大考、模考的日子如飞箭一般,在悄无声息中,便又过去了两个月。
自从三月底,宋央跟江予的见面次数连倍减少。
许是少了聊天对象,宋央又觉得校园生活无趣极了,支着下巴,面朝运动场的方向发呆,江予说得没错,人果真是群居动物,习惯以后就回不去了,以前她并不羡慕那些能跟好些个小姐妹手牵手去买饭或是去厕所的女孩子,甚至觉得她们那样幼稚得要死。
可这阵子却默默艳羡起来。
就像现在。
运动场上有好几个女孩子并肩坐在台阶上,指着打篮球的几个男生激/动得不知晓在说些什么,尔后又一块儿推搡着中间那个女生的肩膀,要她去做些什么。
场面洋溢着青春的味道。
女孩子们心照不宣的爱慕,散发出棉花糖般的甜意。
却又貌似参着三分青梅的酸涩香气。
是不畏失败又难忍期盼的少女青春。
宋央脖子撑得有些僵硬了,索性趴下继续看。
她觉得,自己可能也该来场恋爱了。
成功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年少特殊的仪式一个都不能少,毕竟人生不会倒退重来,她得好好把握住这种还能无忧无虑幻想一切的时机。
基于是件满足仪式感的大事,她跑去图书馆找相关书籍参考。
谁料才刚从一排文学小品中找到一本封面粉粉嫩嫩还有漂亮小姐姐的小说,她就被抓包了。
“你怎么在这里?”熟悉的嗓音,熟悉的语调。
宋央也说不出自己为什么会倏地虚下去,尴尬地维持抽书的动作好半晌,才梗着脖子看过去,自我催眠没被撞见似地迅速抽出来,“我在找言情小说啊。”
怎么着,不行么!
同样正在找真的参考书的江予神情淡淡,“我记得你快期中考了。”
极力抬高底气的宋央佯装淡定地把小说往怀里拢,“不影响,反正我的成绩掉不下去,也升不上来。”
“哦。”
江予又问道:“那你找言情小说做什么?”他印象里,小姑娘对情情/爱/爱不大感兴趣,先前有时听到别人讨论爱情片或是少女心事,她都是一脸看破红尘,乏味无比。
“我突然发现没有恋爱情节的高中是不完整的高中……”
话落,宋央终于顶不住他分明毫无责备却出奇有压力的目光,默默撇开眼。
江予等不到下文,主动接道:“然后?”
“然后……”宋央暗骂自己一声“怂”,江予又不是老师,她究竟在亏心什么劲儿,尔后她努力忽视心中的那丁点儿异样,老实道,“别人以后回忆高中,起码还能捕捉到初恋或是男神女神的影子,我呢,全是卷子跟考试,多没意思啊。”
江予听不下去这次的歪理,直接伸手抽走她抱着的那本小说,“好好考试。”
“诶……江予!”宋央气咻咻地扑过去,打算抢回来,未成想少年仗着自己身高优越,无情地把书给举高,让她勾也勾不到。使劲儿跳了几下,愣是没一次成功,她放弃了,不满地鼓起腮帮子,“你拿走也没用,等你走了,我也能偷偷借。”
她不说,江予还没想到这点,这下可是提醒他了,“我先借了。”
宋央:“???”大哥,这河里吗?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小姑娘抬着下巴直视他,气得眼睛瞪得大大的,白炽灯光被揉碎,扑闪闪地撒进她澄澈的眼瞳里,平添几许道不清说不明的软,像只委屈的兔子,从他的角度看去,没看出任何怒意,反而看出了几许亲昵的娇意。
江予瞳孔微动,喉间弧度无意识地滑动几回,再次开口,语气沾了连他自己也摸不清的情绪,“你别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多的是回忆起来,只想骂当年的自己眼瞎,看上一个那么寒碜的人。”
没有体会过的宋央有些不确定地反问道:“真的?”
江予指节勾了下鼻子,像是在掩饰些什么,“人的审美会随着年纪改变。”
宋央狐疑道:“保不齐我是看中性格呢?”
“你这种为了恋爱才恋爱的,能看得这么细?”江予撩起眼皮,眼神幽幽。
宋央被看得头皮发麻,倏然就不敢吱声。
“出于你这种心态的人找对象都是直接看脸居多,人可以变好看,也可以变丑。”江予毫无心理负担地继续忽悠她,“所以好好读书,卷子不会背叛你,也不会中途跟你分手影响读书心情。”
宋央:“……”
不,如果可以的话,请它立刻、马上跟她分手。
然并卵。
小说最终还是被霸道的江予学长给借走了。
而被这么一通闹,小姑娘先前那点虚无缥渺的心血来潮也退到太平洋去了。
她深深怀疑自己被CPU了,自信女孩居然也开始不信任自己的眼光。
至于江予学长这边,他起初借书回来,只是纯粹不想给小姑娘看,怎知复习到一半,心神就离奇地被那本小说给牵走了,他憋到复习完毕以后,终于没忍住,怀着突如其来的好奇心,躺在床上一页一页读了起来。
书里的剧情跟封面人物一样又青春又伤痛,满满的年代感。
不过转念一想,要不是太古早,宋央估计也挖不出来这本。
起因就得说到时代的眼泪了。
以前的附中没现在这么严苛,又这么注重表面工夫,图书馆偶尔还是会收录一些青少年爱看的课外读物,只要不是18+的就行,老校长推崇劳逸结合的读书方法,注重学生心理情绪,后来换了新校长,这位校长却坚信人都是被逼出来的,放松只会让人怠惰退步,多几张卷子,才能多几分潜力。
于是重新整顿图书馆。
书籍量过多,总会有几条漏网之鱼。
此时江予手中的这本小说应该就是漏网之鱼之一。
好在过了这么多年,三把火再烈也该烧完了,学校早就不管这些小事,不然他也借不出来。
江予看书惯来神速。
两小时后。
他就把剧情看得七七八八。
从头看下来,这篇故事大致上能这样概括:
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可是她也喜欢他,那个她是他当作妹妹的青梅,是对他也很重要的一个女生,所以他并不忍心伤她,也不会拒绝她的好意,于是我没了安全感,不敢相信他喜欢的是我,可他却非得把我锁在身边,说没有我就会死,我逃,他追,我们插翅难飞,飞不出这爱情的圈套。
江予面无表情地合上书,决定明天就先还了这本。
什么矫情剧情。
好险没让小姑娘看,不然把孩子给教坏了怎么办。
清醒时的少年十分嫌弃里面的内容。
然而陷入梦境的他却觉得……倒也不是那么不堪,中间还是有几个片段可圈可点,譬如约莫是两人还没生出误会的时候,少年把少女摁在墙上亲吻,本来只是几段拧巴又浮夸的文字,这时倏忽有了画面,那个少年成了他,少女……看清后,他突然心慌起来,还有点儿燥。
居然是宋央。
他无比理智却又无法自控地低头噙住少女的樱唇。
就像书中写的那样——
刚开始只是发乎于情的轻啄,青涩又小心翼翼,生怕惹疼了她,可随着时间越长,本就热/切的情感似乎染了瘾,多了欲,他贪心起来,逐渐不满足于表面的亲密。
他啃/咬她软软的唇瓣,力道忽轻忽重,试图攻克少女利用天生娇羞的特质筑起的防线,正当他即将攻破时……
闹铃响了。
江予睁开的眼浮出薄戾。
他迅速滑掉铃声,烦闷地扔开手机,坐起来,撑着额头长叹口气。
真要命。
拜这个梦所赐,之后一阵子,江予都无颜面对宋央,总觉得自己无意间亵/渎了人家小姑娘,心里发虚得很。宋央不明所以,也没多想,只以为他临近高考忙起来了而已,而她自个儿也因为好不容易挖到的小说被抢走,闲来无事,索性认真准备起期中考,想让江予刮目相看,因此也无暇顾及江予的小心思。
五月结束,六月来临。
高三生进入考场,又旋即在第二天离开校园。
还在上课的宋央在学校里找不到江予了。
幸好江予没忘了她这个小伙伴,两家人又住得近,偶尔还是会约出去吃东西。
再更偶尔还会在公园相遇。
然后就到了高考出分的那天。
称霸年级第一三年的江予毫无悬念地考了高分,还是名副其实的理科省状元。
这是第一次宋央明晰意识到他们快要分别了,所以怀着能见面一次就算赚到一次的想法,坚持把江予约出来庆祝。
她也没想到。
正好,江予也有很重要的话需要跟她说。
都有属于自己的心里话想说,明显那些能干饭的店面不是好选择,两人不约而同选了公园,并肩坐在初遇的那张长椅上。
彼此间的氛围意料之外又貌似意料之中地凝滞了片刻,周遭唯有精力旺盛的知了鸣叫。
掐红了掌心,江予才率先打破宁静,“我等你。”
宋央一时间没跟上他的脑回路,“啊?”
“我在清大等你。”江予悄然红了耳尖。
宋央却没那个心情注意这个小细节,她只是不敢置信,难掩错愕地道:“……我考不上。”
“那你考北大。”江予提议道。
宋央无语,“有什么差别吗?”开什么玩笑呢。
江予当然没在说笑,他认真地给她分析,“你记性不差,实力也不差,之所以每次都只能保持在一百五十多名,是因为你得过且过,听完课就懒得复习,你上学期期中考拼了一把,名次不就挤进前一百。”
“……”宋央微微启唇,两秒后,又憋屈地闭上,还真是。
江予还在那儿一一列举他认为她能上北大的理由,“……还有北大偏文科,靠死背的考科对你不难,语文又是你的强项,你只需要在剩下这一年把数理稍微花点心思提升,不说百分百考得上,但一定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机率有机会跨进一只脚。”
“你、你干嘛啊……”宋央忸怩了下,嘀嘀咕咕,“你不是应该要选南方的大学吗?”
江予目光稍滞,旋即浓长如鸦羽般的眼睫垂下,轻颤,声音发紧,“本来是这么打算。”
宋央赞同地点点头,“那就是了……”
“但是我觉得就算去更南方的地方,我的病也不会痊愈。”他又道。
……么。
宋央呆愣住,暗暗在心里补齐尾音。
“我没跟你说过,我的病是有起因的。”
那是在他九岁那年发生的惨事。
江予不喜欢圣诞节并不是针对圣诞节,自然也不是对素未谋面的耶稣有意见。
而是他的父母偏偏选中了那天。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个如梦魇般的夜晚。
他母亲意外发现他父亲的账单上多出好几笔从未见过的东西,零零总总加起来有上千块,说来也挺玄乎,女人的第六感好事不灵,在坏事上却一向格外准,她等着丈夫回来,含着最后一分侥幸询问,希望自己丈夫能否认,哪怕是欺骗也好,不要把她的美梦戳破。
谁知他父亲压根儿没有半点儿羞愧掩藏的念头,大大方方坦诚自己就是出轨了怎么着,他在外面早就有一个四岁的私生女。
假使是个性子坚强的女人,可能就当机立断地提离婚了。
奈何他母亲不是。
他母亲十多年来都是仰赖丈夫而活,把丈夫当作自己的一片天,当自以为安稳和美的生活一夕之间濒临破碎毁灭,她马上崩溃了,接受不了事实,也不甘心自己心爱的丈夫竟心系于其他女人,于是决绝地以死相逼。
逼自己丈夫回头。
那是江予记忆中,他母亲第一次那么果敢。
也是最后一次。
他母亲拿着一把菜刀抵在脖子上,即使已经陷入绝望,却还是对那个人渣存有一丝微乎其微的期望,奢望他能心疼她,跟她认错,可惜人渣终归是人渣,不知羞耻,更甚不认为自己有错,反倒冷眼旁观、冷嘲热讽。
年幼的江予亲眼看见自己母亲上一秒还充满生机,下一秒却心如死灰地将锋利的刀刃往内一推,白皙的脖颈当场溅血,随即菜刀落地,面色苍白的女人死气沉沉地倒地不起,他哭着跑过去努力捂住伤口,却怎样也停不住鲜血的流势,更阻止不了她的消亡。
而他的父亲,在场唯一一个最该死、最该忏悔的人,居然连一刻慌乱都没有。
江予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母亲是被什么杀死的。
不是那把菜刀。
是他父亲的那句“你别用死绑架我,我可以跟你离婚,但要我放弃那对母女,不可能!他们是我的老婆跟小孩!”。
原来他们母子俩不是他的老婆跟小孩啊。
江予讥讽地想。
既然如此,就当从来没这个爸好了。
不过一个年仅九岁的未成年小孩的口头叙述终究定不了案,加上他母亲的的确确是自刎而死,屋漏偏逢连夜雨,又没有亲戚愿意摊上这种晦气事儿,替他母亲喊冤,到头来,无辜者化成一堆灰,永远睡在一抔黄土之下,人渣反倒得愿所偿,娶了那个小三。
令人感到有些安慰的是,报应虽迟但到,那个人渣好景不长,听说再娶的第三年就因为酒驾死了,死得还挺凄惨,几乎面目全非,而那个他不惜毁了一个家庭也要爱的女人不仅没替他收尸,还转头就带着孩子改嫁。
江予都不晓得他们一家三口到底谁比谁更可悲。
他看上去应当是最幸运的那个,至少还有一条命在,可他却活在难以化解的怨恨中,前三年恨那个人渣恶心、垃圾,但那个人渣却早早死了,他再恨也没用,无从发泄也无人开导的情绪几乎不会自主消解,只会转移目标继续维系。
因此他后来莫名其妙就怨起那天的天气,怨起圣诞节,怨起构成那个日子的种种因素。
全怪那天下雪,天色阴沉如蒙灰,压抑得人心也跟着沉郁悲观,他母亲才会无法及时疏导情绪,走上最极端的路。
倘使那天有太阳,他指不定就能拉着他母亲出去散心,远离那个人渣一秒也好。
倘使那天有太阳,他就能不畏寒冷地逃离那一切,不会让血色直接染红双眼。
许是瞎怪罪到老天爷头上的缘故,他遭了天谴,每逢冬时,尤其临近年底的那一个礼拜,他就会开始连夜做噩梦,反复梦到母亲的死,从她拿起刀到阖眼躺在地上,每一个环节都被调了降速,每一个可恨的点都在放大演示,恍如不刺破他的眼楮不罢休。
那一刀,不再只是割到他母亲的脖子,而是一下一下割在他的心上。
本来那阵子的心情就会由于母亲忌日而分外沉抑,结果又天天受梦境折磨。
日复一日,没完没了,简直是在凌迟他的精神,消磨他的生气。
他想死。
没有任何理由的想死。
也可能因为别人的冬日是一望无际的纯白,他的冬季却是地狱的血海,魔鬼非要来索命。
听完这些,宋央欲言又止,心脏隐隐作疼,她咬咬唇。
坦白讲,她体会不出万分之一江予的感受,毕竟她没遇过这种事儿,也……大概遇不到,因为她妈妈就是江予妈妈的反面,倘若她爸爸出轨,她妈妈就是那个说一不二直接走离婚程序的人,不光不会多伤情,而且还会非常冷静地要求索赔跟赡养费。
“我以前很讨厌冬天跟圣诞节。”
“……”
“可我好像不怎么讨厌去年的圣诞节。”
宋央傻傻地随着他的话语点头。
江予轻笑,“因为圣诞老人送我一份礼物。”
宋央顺着他的思维去思考,随后食指一弯,指了指自己,“圣诞老人是我?”
“不。”江予目光紧紧攫住她,捕捉少女脸上的每一寸变化,他的眸子透出一种让宋央忍不住心悸的光彩,一字一顿道,“宋央,你是礼物。”
宋央:“???”这话怎么怪怪的?
“比太阳更像太阳的姑娘找到了我。”
江予翘起嘴角,口中吐出的字浸着柔意,“这么多年圣诞节也不是没有出过太阳,但有太阳也没办法让我放弃想死的念头,她却能。”
最重要的是,她不想他死。
他一直以为这世上不会有人在意他的生死,纵使是跟他有血缘的舅舅跟舅妈也不例外,他们甚至巴不得他早死,因为他们坚信他是丧星,每年年底格外晦气,才会克死母亲,所以每逢这时总会拿哀悼缅怀自己母亲为由,让他自个儿待在房里“反省”,小时候他会羡慕自己表弟能吃大餐跟拿礼物,长大他连那里都不愿意待。
没想到还有个小姑娘在意。
即使他们毫无亲缘,并非旧识。
宋央眼一瞪,讷讷道:“你还真的自/杀过啊……”
江予淡淡地“嗯”了声,旋即拿下护腕,将手腕内侧递到她的眼皮子底下,冷白剔透的肌肤上有几道浅浅的疤痕,颜色淡得几近透明,可凸起的纹路却狰狞得很,好似有虫子在其中,又好似火花炸开留在地面的痕迹,让人轻易能想得出当时下手有多狠跟决绝。
“你说的那些方法,我都试过。”
“!!!”
“你说得没错,那些都不容易成功,因为求生意志是本能,没到无路可退的地步,人都有办法自救。”所以他还没想过跳楼或是学他母亲自刎。
不是不敢。
是潜意识早已替他做主。
宋央觉得这话题委实太过沉重,不是她这种没见识的天真小女孩能随意谈论的,于是她挠挠脸颊,硬着头皮把话题给拉回来,“那、那你怎么非要我考北大?”
江予目不转睛地凝视她,看得宋央浑身不自在。
她还没想到要说什么來转移注意力时,少年清冽的气息便迎面扑来,肩上多了一只强而有力的手,灼/热的呼吸打在她的左侧面庞跟耳朵上,顷刻间,她感觉自己左半边在发烫,连带着心脏煮沸腾似地剧烈跳动起来。
“江……”
少女小巧的耳垂依稀被湿软碰触了一下。
清浅到她以为是错觉。
然而残留的异样不会骗人。
下一秒。
江予磁性温柔的嗓音轻飘飘落入耳畔,满盈意味深长。
“你说呢。”
真奇怪,她之前怎样没发现江予的声音这么好听。
被苏麻半边身子的宋央红着脸,磕磕巴巴道:“我、我不知道说、说什么。”
“谁乐意把好不容易得到手的礼物给让出去。“停滞了下,江予似无意又似威胁,道:“就算是礼物自己长脚跑走,也不行。”
撇开亲爹不论,宋央哪时跟异性这么亲近过,她感觉自己晕乎乎的,整个人都在飘一样,“不、不跑,礼、礼物她跑八百……不对,四百米都要狗命,能、能跑哪里去,你、你说是吧。”
江予笑了,“是,所以你愿意吗?”
宋央听懂他问的什么,稍微荡漾的大红脸立即变成苦瓜脸,“可、可是我先说好哦,我不是读书的料子,答应也不见得有用……”到时考不上可别来砍她的腿。
“宋央,你可以是,只要有我。”江予对自己很有自信,也对宋央有信心,他绝对会把宋央的成绩提起来,就算考不到跟他一样高分也没事,总有要求分比较低的专业。
“那、那好吧。”宋央抬眼,脸上漾出笑靥,江予眼尖瞥见她仅有单边的小酒窝,不深,也不对称,却仍然可爱得要死,“我的白日梦能不能变成预知梦,就看你的了,江予。”
江予应了声,问她,“抱一个?”
“哈?”宋央目瞪口呆,进度这么超前?
江予理直气壮,“预支接下来一年的。”
闻言,宋央觉得似乎言之有理,男人么,憋不得的,沉吟几秒,妥协地颔首,“那好吧。”
话音刚落,江予放在她肩上的手略施力,少女的上半身不由往他怀里倒,回过神来时,人已经被他禁锢在双臂间,他把头埋进她的颈窝,头发搔得她痒得有点儿想笑。
听似撒娇的声音闷闷传出,“宋央,好暖。”
冷了这么久,他终于抱住了太阳。
而太阳,也欣然拥抱他。
【全文完】
平安夜+圣诞快乐!
问就是两人一年后甜甜蜜蜜,永浴爱河,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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