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皇来仪》梅影临窗

92、新妆成对镜喜盈盈

　　今上攒眉，牵宽袖于膝，顺势抚顺香囊的黄穗，颇有好整以暇、举重若轻的态势。他既未草率惩戒，亦未复李翕申辩辞。倏忽今上觑向殿前司御龙直，寖渐有鞭笞声响，接连不断，约莫时有间隔，甚有节律。依稀隐约地袭来娘子哭嚎声，徐都尉率先辨出，他面显铁青，如丧考妣地窃窃告知道：“母亲，是蕉娘、筠娘。”说罢班直拖拽着二身形窈窕的曼妙娘子至前，那中襕前漫布着血迹，随着她的喘息紧嗽，新的鲜血润漫，仿佛火烧云霞，已有燎原之势。筠娘的葱指遭过数场敲扑，毁没的未成模样，今上缄默良久，似疲惫而撑肘，“宜南郡夫人，此两婢可是你特地置的妾房？”

　　李翕勉作镇静，“老身替徐氏后嗣筹谋，故置良妾。”今上乜斜两婢，“朕闻她二人素对您殷勤，忠诚不贰，甚视您如亲母，孝敬恭谨。朕意她二人最知内情，遂不得不使她两人经一场锻炼。”恰逢炭盆爆一声响，今上佯佯笑道：“鞭笞，拶指，仅为启端耳。殿前司的细磨重刑不计其数，瞧你两人孱弱弱的，不知能否捱得过？”李翕愤不能遏，“官家怎能严刑逼供？官家姑息藏奸，一心意图替姊洗脱罪愆，而欲陷老身于罪，何等不公！”

　　周遭班直迅疾禁她嚎喝，今上重新端量两妾，“汝等罹万难而长，肯到高门贵邸为妾，图得无非是度日安稳。她能许汝等的朕亦给赉。如朕真欲清芩姊之嫌疑，何不诛戮尔等，宣汝等畏罪自裁？抑或草拟认罪状勒尔等画押，速判汝等苛罪呢？招以实情，或可免死。欺君罔上祸连族眷，请汝等仔细考量。”那蕉娘膝行向前，手撑地不迭顿首道：“郡夫人素恶隋国长公主，每常与奴等訾毁公主，前日受了贵眷们的奚落心有愤懑，便欲争得掌家权好生夸耀一通。没成想公主素晓得她的禀性，惧她挥霍无度毁消声誉，是以只饶了银钱器物，并不曾真将中馈付她料理。而后郡夫人拘禁公主，不容公主见外客，更将公主的心腹、禁庭带携的内官们绑缚，说俟公主薨逝报丧就是 。”

　　筠娘痛得遍身觳觫，贝齿颤栗，她尚是将笄，家业不济遭变卖，如器物般被买了去作繁衍后嗣的物事，只恐翻供带累家眷，而今闻得御言不敢擅断，故直喇喇问：“官家先前所言可算数？”李翕猛烈地挣扎，欲摆脱班直牵掣抓挠她，今上端视筠娘，“君无戏言。”她周详地端量一番那遭毁的十指，指尖染了血迹，甲内炙烈地燃痛，筠娘举手加额，痛下决心道：“所谓戕害婆母的汤药，实是郡夫人指使奴熬制的。药草是郡夫人所给，她嘱咐奴背了人熬成，再拿去给冯内人。”冯斛颔首道“是”，筠娘啮唇直起腰背，“恳求官家赦恕舍弟，但诛戮奴一人。倘或罪必坐眷，请赦恕奴的胞弟！至于那黑心的爹娘，杀便杀了罢。”

　　今上觑班直，他旋即会意使李翕能言，李翕癫狂地撕捶着，终撕得筠娘一片襕裳，“贱婢！满口胡吣！官家毋信此等蠢婢之言！老身从不曾做过一桩恶事！”蕉娘嗤笑，乾指愤向天道：“请夫人慎言。举头三尺有青天，寥寥数月奴亦算稍知夫人禀性。夫人打量着公主娴静，诸事敬重、莫敢冲撞冒犯，便屡屡犯戒僭越，更是贪得无厌、得陇望蜀，终望公主速薨而免恶事败露之患！你命漳娘假作落胎貌，引都尉愠怒，都尉同公主争辩，不慎推搡致使公主栽倒，可你未意公主有娠，竟是胎流而未能保全。公主哀惙意欲返回禁庭，你却忧惧落怠慢冲撞罪，故使人禁公主出行，对外称病，实是冀公主速死！幸是公主福祚深厚，又有挚友甘冒奇险挽救，否则竟是祸福难料！奴等昔为你制衡，今御驾前也不敢瞒掖实情，况夫人这等狠鸷人物，是奴等不敢追随的，只怕哪日无端端地丧命！”

　　今上嘱闻艄添一襕衫给筠娘蔽体，少焉徐徐道：“将李氏押入内狱。”徐都尉慌忙求情道：“此罪全系臣所涉犯！还请官家饶恕母亲，臣愿受惩！”今上摆手示意御龙直，“你自然是戴罪身。俟鞫勘清楚，朕会依律惩治。”

　　他惘惘地喟叹，倏忽对闻艄道：“遣人去禀阿姊罢。”闻艄承命欲去，今上又改口道：“兹事涉阿姊清白，还是我亲禀最佳。遣人去坤宁殿，请皇后早些安置，莫要等我。着人取乾净襕衫来，我换过再瞧阿姊。免得血腥腥的，惹得阿姊忧惧。”

　　逾一刻钟，今上即到惠康，见燕资、孙德妃绵声宽慰，而繁芩间或答复、间或颔首，满面感激。他屏退祗候，拱手作揖道：“孃孃慈安，姨母淑安。阿姊，此案有结了。”繁芩倏地撑身欲起，孙德妃急遽地取氅衣给她遮盖，今上抬手道：“阿姊莫急，请允我详禀。我着人鞫了令邸婢妾，而今她们已然招供，称全系李氏罗织嫁祸。”繁芩登时涟涟泪流，她着紧地攥孙德妃袖摆，“我是清白的！阿娘……”

　　孙德妃即刻将她搂入怀，迭声抚慰，燕资比手授意今上落座，今上遽道：“阿姊宽意。我已命有司勘问李氏及都尉，俟得新供，我便立即惩处。事已清明，请阿姊莫要过于伤情。”良久繁芩缓缓揩泪，“妾尚有一例欲恳官家应允。”今上颔首，繁芩颦蹙道：“请您赦冯斛死罪。”燕资阻滞道：“糊涂！她悖主忘恩，陷你于难，真正是罪无可恕！”繁芩欠身道：“妾明冯斛。她最是顾念老祖母，每常得了赏赉都舍不得买簪钗花钿，一概收着。是妾疏于关照，连她受人要挟勒使也毫不知晓。她九岁便到妾跟前侍奉，妾情知她的禀性，她固有罪，受敲扑撼摇已是足了。倘于律不合，再痛杖一番就是！”

　　孙德妃趁势道：“冯斛这孩子最是忠厚。妾畴昔瞧中她的朴诚才教她随到府中。今既有悖拗，断不能留，繁芩是未舍旧情分才求官家恩赦。且圣人孕将七月，禁中已禁杀伐，冀盼替圣人与皇裔积攒福祉。”今上凝睇燕资，燕资终道：“兹事体大，俟收煞再详论罢。”

　　今上又宽慰了数句，见繁芩神情疲惫方告辞。他举袖掩口塞倦意，轿至坤宁殿时闻艄唤了数声，见并无答复。蹑手蹑脚地蹇帘探瞧，见今上靠隅而寐。倏尔有橐橐跫音，闻艄迅疾避身，薛蔻端量一番蹲踞下身，稍刻从轻摩挲他脸颊，今上朦朦睁眸，遽然惊怪道：“你尚未安歇？”说罢他施力将薛蔻搀搂起，薛蔻答道：“这般时候屡是乏累，却总难入眠。这轿厢狭仄，歇一夜未免腰酸背痛，随我到内寝歇息罢。”今上张臂揽她，临深履薄地扶她，招手提了剔墨宫灯照明，拾阶踱上时温声道：“留神。”薛蔻蹙眉道：“芩姊案怎样？”今上抚她臂膊，“渐次清明。或等几日便可结案，还阿姊公道。”

　　薛蔻喜逐颜开，“果真？”今上略有得意貌，“有我亲鞫，焉有不成之事？”薛蔻指戳他额，“譬如，”她指了指隆腹，“妊娠。”这也算文不对题，今上哑然失笑，“偏劳婉婉。臂膊疼么？手腕疼么？两股疼么？膝疼么……”这絮絮之语惹得薛蔻发笑，“快歇息罢！免得明日没精神！”

　　今上轻将她‘搬’到帷内，复和衣安躺。他原欲提及冯斛事，然见薛蔻黛眉微蹙，恐惹她烦恼，故缄口未叙。薛蔻端量他半晌，“有话便讲。”今上思量一番道：“翰林院黄釜的娘子新添了一对儿女，今都平安。”薛蔻讶异，“这与妾甚么相干？”今上抚抚她腹，“我的婉婉亦会康顺的。”薛蔻轻嗔道：“愈发贫嘴了！”今上静默，倏见薛蔻气息匀停，遂悄然翻身细细凝量薛蔻，未知几刻，他忽地太息，仿佛衔愁。

　　逾三日，逢郭谦芳辰。凑巧繁芩一案收煞，李翕熬不过昼禁食、夜禁寐、不得瞑的日头，终是认得几桩罪。然最要紧的“罗织构陷、拘禁訾毁、欲戕损公主”的苛罪却未曾认下，故殿前司尤紧锣密鼓地鞫审。郭谦特地衣绛罗摘枝团花褙子、缠枝花赭色罗裙，另戴了碧玺冠子，薛蔻已俟多时，见便笑道：“这身衣裳最合蘅蕙！”郭谦噙笑落座，“昨日接了你的帖子，我欣喜了一整日，夜里竟是辗转反侧，今儿敷了好些脂粉才得以掩住！”

　　薛蔻凑近细瞧，煞有介事道：“甚是！未意蘅蕙这般念着我，我亦欢喜。”张嘉桐奉豆蔻熟水，郭谦略呷，薛蔻略微讶异，“换脂粉了？”郭谦抿着熟水将盖碗搁置，“昔用红蓝、山榴来制，并不见佳。凑巧前日得知山燕支花可制胭脂，色泽颇佳，我便着人置办了两盒，想着搽上给你瞧瞧。”

　　薛蔻展颜道：“这胭脂凭甚么花制还需考量么？横竖是饰容的，浓些淡些有甚么要紧的？嘉桐，我妆盒中可有山燕支制的铅粉？”近掌服玩的顾玉簪应道：“内省仍以红蓝制胭脂。倒是余娘子擅制这等膏粉，月前赠了圣人四盒。”

　　郭谦葱指微颤，旋即正了正身道：“匀我两盒罢。”她难得有欢喜之物，薛蔻喜出望外道：“皆取来给郭娘子！我素道你是最不留意这等妆饰物事的，如今竟是改性了？”

　　郭谦但笑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