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7、揭人短宋濂送唐归 ...

  •   唐泽立时挥袖摆脱班直禁锢,转手将长脚幞头摘落,拎袍拜倒,饶是一番死谏的架势。今上抬手阻遏,“唐卿且慢。朕知爱卿曾于平昌十二年碎首进谏,当真是血肉模糊,血流如注。然爱卿却被皇考以藐视圣威罪拖至端门前鞭笞三十。朕非皇考,如无苛罪毋论敲扑,爱卿毋须忧虑今谏即是爱卿临终一谏。朕有一例垂询爱卿,爱卿可曾目睹隋国长公主投毒谋害李夫人?”

      唐泽懵然,照实答复道:“此为濮阳府事,臣焉会知情?只是宜南郡夫人凿凿有据……”今上迅捷截断,“既非目睹,便算不得证人。那么证物呢?是唐卿递交登闻鼓院的?”

      唐泽满腹疑窦,“臣闻鼓院禀奏,故同御史台若干谏官恳请官家秉公断案。”今上霁色道:“唐卿欲指摘朕徇私舞弊?可有凭据?固宜南郡夫人状告国朝公主跋扈蛮横、侍姑舅不周、且有谋害苛罪,然此案尚未停毕,唐卿为甚这般急切?是忧朕徇私舞弊、圣誉遭毁,还是忧此事冗长,拖沓易生变数?此案类同薛簇案,彼时爱卿尚是谏议大夫,位高权重远胜今朝。卿口作箭、舌作矢,不断地攻讦薛簇,屡次上奏欲请朕速速裁决。案不清朕如何决断、如何裁定?唐卿究竟是忧国忧朕太甚还是另藏祸心?”

      原于前案唐泽已被放逐,今上遣其到凄凉之所执政。未意日前泰州灾情中唐泽有丰功,故金相以功召返。而议谏官时政者齐论,均觉唐泽戆直能堪谏任,故重新推举他入御史台,只是从低阶的监察御史里行做起。前事裴南遭连坐降职,今本想走一程式,尽劝谏之责便罢,不料唐泽自薛簇案痛击仍不改毫厘,时刻豫备着撞柱碎首。现也当真是保不得了,以免再次牵累御史台。唐泽闻言遽然答道:“臣愿剖心以示官家。臣对国朝及陛下丹心可鉴,决无丝毫谋私!”

      今上摆首道:“唐卿糊涂。爱卿等襄助朕治四海,朕取爱卿脏腑做甚呢?朕知爱卿有赤胆热忱,故宰辅举荐卿重入御史台朕意允。唐卿冀朕断以公道,莫添私欲,今朕命大理寺、审刑院、皇城司共同鞫勘正是为公道二字。俟水落石出,朕定当严惩元凶,毫不姑息。”唐泽义正辞严,“敢问官家,官家缘何只勘都尉及其母,却容公主逍遥法外?”

      今上矍然应道:“据公主控告,她受都尉殴而落胎。而李夫人等畏此事败露将被追责,故掖藏隐瞒,并未延请医官诊治。公主体虚衰薄,莫说是挪动,便是应言答话亦是艰难。”唐泽揖手道:“御史台可鞫宫城密案,臣请官家准许臣共预此案。”今上疑惑道:“假使朕不曾记岔,爱卿之职为监察御史监理,此职署内当是监察百官,风议坊间琐事。且未衣紫者不得任鞫勘事宜。”

      裴南随即接口道:“陛下洞察秋毫,圣明烛照,定能拘拿真凶,还冤者清白。唐御史耿直敢言,所虑皆为凛凛大义。或有措辞不当处,还请官家宥恕。既此事有法司官吏审察,臣等便先行告辞。”唐泽却不依不饶,或是薛簇一案他照旧觉是今上遮蔽实情故令薛簇脱罪,如今更想那罪行昭彰之人遭到惩戒,故即使有阶却不下,“启禀官家,事涉隋国长公主、孝愍太后家眷,臣请官家亲鞫。”

      帝王宸断的无非是轰动寰宇的重案,抑或是危害视听的恶案。俗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唐泽之恳请果真是强人所难。今上不置可否,只吩咐裴南道:“卿等跪安罢,朕另有要事议。”裴南扯唐泽袖摆,唐泽岿然不动。今上攒眉道:“卿是欲要挟朕?难不成朕从谏如流便是有圣德的明君,朕偶不纳谏便成了颟顸昏君?卿等皆为台谏,凡有谏言合乎情理、惠及黎庶例朕焉有不嘉纳的?”

      适时宋镰轻哂两声,那轻蔑的笑意使唐泽瞿然跽坐,义愤填膺道:“御座之前不得放肆。”宋镰似笑非笑,“唐御史当真是严以律人,宽以待己。臣与御史共事后颇增见地。回禀陛下,臣御前失仪非为旁事,而是晓得唐御史之冀。”今上讶然瞥向宋濂,宋濂迅疾戳穿道:“唐御史冀妇恶夫良。故臆测此案乃妇谋姑、妇有万恶、妇当万死。”

      唐泽指他鼻叱骂道:“你竟敢……你竟敢于御座前毁谤我!臣请官家明鉴,即刻将这妖言惑众、混淆视听的龌龊小人驱逐出殿!”宋镰引袖取绢,“唐御史稍安毋躁。臣既有举告,必有凭据。唐御史所撰诗谣很是风靡,还请官家宸观。”

      原不是严丝合缝、合辙押韵的诗文,想是酒席间的随口一提,竟流传至今,“百恶自妇起,百臜自妇出。如能避妇走,德行自修高。世间情肠多重现,最是怨毒妇人心。”今上读毕后抛给唐泽,“此篇为卿所作?”

      唐泽细辨后坦然道:“启禀官家,正是臣搦笔所写。”今上蹙眉更深,手攥横拳,已是勉遏愤懑,“请卿释义罢。”宋镰仍是泰然端正模样,而唐泽面不易色,“回禀官家,繁衍生息者为诸妇,故生奸恶佞贼者定为妇人。宰要事的郎君们虽鞠教稚子,然孩垂髫者多鞠育于母膝下,如有歹恶德行势必乃母谬。且妇人胸无点墨,腹无见地,短见薄识,时有逾矩哭闹之事,每常耽搁要务、毁害政纲,故为世所唾弃不容。徐都尉乃孝愍太后钧鉴拣择,更为官家宸笔指婚,官家若疑都尉德行,岂非是质疑先帝决断?”

      到头来只是不断的胁迫,今上双手交握,“正误自有公论。三司共鞫,事且明朗后朕自有决。卿愤懑激切、不顾礼数地请朕责罚公主可有仇妇缘故?”唐泽垂首沉默,而宋濂拱手应道:“臣斗胆揣测,唐御史以尘寰女郎性恶,而郎君性善。臣冒犯请问,既唐御史这般憎恶女身,如何还愿娶妻?”

      唐泽遽然肃色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娶妻仅为繁衍后嗣之念,且为我帐帷私隐,又与汝何干?”宋镰赧然道:“既憎恶而于妇有所求,有所欲,真是两番做派,臣拜服。既唐御史有仇女之癖,则不宜涉案。禀奏官家,素常台谏之选当擢耿介戆直之臣,且需谏官摒除私想,决意为公。今唐御史虽有此念,无奈为癖所扰,不得全脱其束缚,故请官家落其御史职,另除他任。”

      唐泽羞恼逾常,只觉遭受奇耻大辱,原轻视甚至蔑视女辈并不稀奇,偏偏是这样深恶痛绝、恨之欲死还未断女事的将受嘲讽。且这是私隐,譬如郎君们当有些不为人知、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癖好,如好娈童,好男风,抑或是其余骇人听闻之事。而本身是指摘旁人的言官,凡衣紫相公逢见尚需赏他两分颜面,此刻却被这毛头竖子揭短!唐泽攥紧拳头愤然道:“汝无耻至极!”

      宋镰不以为意,甚至微微笑道:“陛下明法崇德,赏罚分明。这扰扰寰宇间,除却男辈则是女辈,况且繁衍后嗣者为女辈、哺乳者为女辈、操持中馈者为女辈、侍奉舅姑者为女辈、鞠育稚子者仍为女辈。纵对妻眷无思慕、崇敬之心,尚需常存感激、爱惜之意。唐御史憎恶如见白日魍魉,昔谓言辞如何能全出公心?换言之,四海八荒焉有了无私祟之人?”

      满殿阒然沉寂,诸人莫知唐泽是偃旗息鼓、暂且蛰伏还是无言可对,总归他臊眉耷眼、垂头丧气,宛如落水莺雀。倏尔唐泽重整旗鼓,“千百载来世道如斯,汝欲推翻祖制,纵牝鸡司晨?”宋镰转过话锋,“请唐御史慎言。”说罢他再朝御座拜,“请陛下宸断。”今上感慨道:“朕觉宋卿所言甚据理。恰逢青州嘉砚府知府致仕,请唐卿即刻之青州就任罢。”唐泽膝行向前扯今上袍摆,“臣冒死问陛下,臣犯何罪?”今上慈眉善目道:“爱卿何出此言?泰州遭灾,爱卿尽心竭力地恢复农商,使百业兴隆,厥功至伟。朕自是爱惜卿的才干,才欲遣卿知青州嘉砚府,冀卿能使青州焕然一新、蓬勃胜于汴京。怎地?卿是嫌路远迢迢,且青州素有僻壤之名,是以不愿赴任?朕一贯以卿忧国忧朝,悯恤黎庶,所虑应不在自身尊荣富贵,而在四海万姓清宁。卿可愿赴任?”

      周遭的御史躬低了身腰,生恐今上觉察他们的神情,此刻正是掩笑者群群,鄙夷者众众,皆是悦貌。唐泽嗫嚅半晌,终不敢辞,故举手加额叩谢道:“臣遵旨,谢官家隆恩。”今上瞿然而起,撩袖将他搀起,颇有礼贤下士、尊儒重道的风范,“青州富裕兴隆指日可待,此事全仰赖爱卿了!”唐泽立刻口称惶恐,究竟能否使嘉砚府气象一新尚无定论,帝王笃信恐非祥兆。而今上假借他谦逊时瞥向宋濂,两人会心一笑。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