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皇来仪》梅影临窗

51、姝群聚悲意难说真

　　他缓缓摆首，扶她臂膊道：“褚弼道孃孃急火攻心，此病是情绪涨伏的缘故。”话音未落便闻橐橐跫音，原是先帝的公主们闻讯意欲侍疾。先帝皇嗣虽短缺，然皇女却不匮乏，连着未曾下降的阖共八位。最年幼的繁藻才刚七岁。最首的繁蒹朝他们叠手施礼，“妾闻孃孃懿体有恙，特来谒望。”

　　俄而杨榷、富追露、周裕等曾受燕资鞠养、现隶属尚书内省的女官亦着紧赶来，俱是一副忧心如焚的模样。薛蔻原要接口，遽然见墙影凌乱，曦光映眼，那珮环撞击有泠泠声，竟是郭谦搀黎棹赶赴。黎棹略显惊惶，脸色黯淡，螓首略染薄汗。唯独簪着的一支花簇凤羽步摇跟最临近的掩鬓纠缠一处。薛蔻取绢替她揩汗，将她的珠翠拾掇齐整，“莫急。孃孃并无大碍。”

　　她骤觑向今上，薛蔻欲挡却听她戚戚道：“二哥哥，阿琳姐姐当真是？”郭谦见势替她解释道：“官家容禀，数日来黎娘子胎息不稳，着实日夜难安。她才刚闻得孃孃晕厥便催着小厮驱驾过来。”虽则名义是养女，着实也该称谓他‘二哥哥’，可黎棹畴昔断断不是恭谨有余地称呼，今上不落忍遂回道：“妹妹先去瞧瞧孃孃罢。劳驾郭娘子陪妹妹走一趟。”

　　郭谦低眉顺眼，顺势端量薛蔻，见她眉心颦蹙，愁容满面，遂擦肩而过时问道：“娘娘不曾歇好？妾瞧您脸色很不好。”薛蔻摆首，侧避示意她先搀黎棹去探望燕资。而他猛地顾首缜密地端量她，俄而抚抚她侧颊，“实在难为你了。要么你先回坤宁殿憩歇，倘或孃孃欲召，我再接你过来罢。”

　　概是女眷，他能帮衬着操持甚么？薛蔻和颜摇头，“那两个孩子尚睡着？倘她们醒转怕又要哭嚎，教孃孃听见怎不心痛？官家且去孃孃榻前守候，妾携魏淄、温溯两位娘子去探视她们。”他颔首道：“婉婉，实是劳累你了。”她则从善如流地应答道：“职责所在焉能推诿。妾既食中宫俸禄，便理该竭尽所能照管后苑事务。”

　　她到廊房前寻得温溯等四人，将来意申清，“孃孃和孙太妃确力有不逮，我就馆后每常觉体虚疲惫，难费神顾得她们周全，遂望娘子们能够鞠养。”齐孺闻言默默后撤，竟率先接口道：“娘娘素知妾，妾能顾全珥陵阁，然襁褓婴孩最是棘手，妾恐怕难堪其任。”温溯踏向前，丝毫不曾畏惧，“倘或娘娘信妾，便将她们交给妾罢！妾曾替母亲看顾襁褓弟妹，纵不曾做过生身母亲，却尚算是懂得照拂稚子的。”魏淄亦挺直腰背道：“妾感彤庭甚聪颖，妾便爱她这般禀性卓殊的姑娘！”余莹娴则敬佩地看向魏淄，却沉默地牵牵她袖摆，以目示意。这毕竟是烫手山芋，躲避尚且不及，她们怎还愿意冲锋陷阵？薛蔻微笑颔首道：“孃孃亦是此意。既如此，就将彤庭交给魏姊姊，彩庭交给温姊姊。”

　　她们矮膝感激，余莹娴顺势道：“阿淄的孩子便是妾的孩子，妾虽憨愚无能，但亦会悉心照料。”齐孺亦随声附和道：“妾虽无能照管她们的餐馔，却可时常绣些香囊荷包讨她们欢喜！但凡阿姊们要，妾定不遗余力地绣制！”说罢她们相携去抚慰彤庭、彩庭，而郭谦趁着黎棹宽慰燕孃孃之机悄然离殿，默然行至薛蔻身侧。而薛蔻单凭雪中春信便能分辨来者，她甚至未曾顾视，未凭眼观。她仿佛只是陪她静静地憩息，仿佛这转瞬阒静也甚难得。单瞧着惠康殿前情燎意炙，每人掐着绣绢揩泪，实则却无泪可流。

　　沈琳的殂逝真令她们悲怆难耐，哀毁骨立，肝肠寸断？燕资的抱恙真教她们芒刺在背，如坐针毡？且是装腔作势，弄虚作假的伎俩。花影幢幢，伴随着日影投射在她绣履前，瓣瓣尤玉般脆弱易碎，莞尔薛蔻道：“昨夜的南风刮的真急，直到鸡鸣时尚且是风卷残云之势。”郭谦却揽她肩道：“你已很累了，回坤宁殿歇息罢。”薛蔻推拒，仍旧是字斟句酌，言辞和缓而客套，“重责在肩，我焉敢轻忽怠慢。况且君尚忧，臣焉得安寝。”说罢她略略倾靠于郭谦肩头，将两根鬓侧银簪拔下以免硌痛她，郭谦张臂揽她，看清她眉眼中的疲惫与厌倦。

　　倏忽她闻逼近的跫音暂住，遂将薛蔻扶起，替她簪正银簪。而薛蔻却裣衽施礼，旋即郭谦侧身避让。他仿佛是怔愣，仿佛是窘迫，总归辞套有失平素镇定，“婉婉，孃孃醒了，黎棹她们陪孃孃叙旧呢，你可要同去？倘或你疲累便先去歇着，不必顾虑重重……”薛蔻神色如常，仿佛刹那的停歇便能俾她精神充沛，遂衔笑答道：“妾自是要去的。”

　　惠康殿。黎棹将将进殿便潸然泪落，顾念沈琳般般旧事，想起她种种不省事，愈发愧疚懊悔。燕资只听得阵阵抽噎声，抬眸觑是黎棹遂将最近的绣绢抛给她，“别哭哭啼啼的！我好的很，毋须你哭！”黎棹泪湿前襟，瞬时跪地道：“孃孃，妾怀忆旧事，竟觉起过错实多，数日前妾还到阿琳姐姐府中探视彤庭和彩庭，彼时姐姐还好端端的，怎么就，怎么就……”

　　燕资叹道：“阿琳确命薄啊，想是德行已堪仙班，青天难忍她在尘寰受苦，便将她带走了罢。你莫哭了，究竟是有娠的人，哪里经得起这番折腾？”黎棹莞尔擦泪道：“孃孃说的是。妾愿替他积攒福祉，便想着跟郭娘子一同参禅拜佛，以赎往昔罪业。”燕资皱眉，旋即嗔道：“参禅倒是最次的一宗！你好生歇养是正经！都这等岁数还不能稳重，骤闻音讯便急慌慌地赶来，丝毫不顾你的孕事，阿棹啊，你何时才能懂事？”许真是病了，即便是斥喝的口气也显得温缓，仿佛是母亲轻声嗔怪，黎棹遽然泪流涟涟，痛哭流涕道：“尽是女儿过错！”

　　燕资抚摸她脊背慢慢劝慰，瞧她哭得满面狼藉，粉泪顺着颧颚滴落脖颈，又逐渐消弭在襦衣中，连着赵秩等哄慰半晌，她才能堪堪平复，而黎棹抚膺不断深吁，燕资已丧沈琳，实捱不得她再有险恶，遂替她顺气道：“快宣褚弼！这是怎地了？”俟褚弼摸脉毕向她回禀，且问诸般症候，遂要开保胎神效丸。循着薛蔻偕郭谦回殿，见燕资好起来，黎棹反倒满颜惨象，遂问褚弼究竟，褚弼又循原样诉诸。

　　而黎棹只攥燕资手道：“孃孃，御医掌国朝岐黄术之巅峰，他定能保住妾的孩子，对不对？”燕资尚卧病，哪容得她这般牵拽，遂薛蔻授意内人挪绣墩坐到她身侧，“黎娘子别急。情急情激皆会致使胎息不稳。我胎不逾三月时也常吃这一帖药，此药有固本重元之效，能够安胎定神。还请黎娘子莫要忧虑过甚。”而黎棹遽然释燕资而握她，“当真？姊姊不曾欺我？”薛蔻见势覆裹她手道：“还请黎娘子宽怀。”而燕资则睃视身侧，“五哥怎地不曾跟来？是谁随侍阿棹入禁庭的？”

　　薛蔻随即接口道：“孃孃容禀，是郭娘子搀黎娘子过来的。只因黎娘子忧虑孃孃懿体，遂一刻不曾停歇地赶赴。”郭谦闻言步前，仍是恭谨持重的姿态，“孃孃万福。妾思虑不周，还请孃孃恕罪。”燕资见她便冁然笑道：“原是贤孝啊，吾知尔辈俱是好孩子，快坐罢。”说罢她瞧黎棹，摩挲她肩胛道：“现是最需他陪的，他倒不见人影。”

　　见黎棹神情黯淡，郭谦遂接口道：“回禀孃孃，魏王欲开脂粉铺，近日正紧锣密鼓地筹备。”燕资狠狠拍案道：“荒唐！真是荒唐！国朝的朝务他一样不睬，每日一头扎到粉黛绮罗里，连阿棹的孕喜都不管。官家在何处？快将官家请过来！”

　　今上原顾虑着榻前均是女眷，他凑到跟前不妥善，此刻她们接连避退，而今上作揖道：“臣在。孃孃有何吩咐？”燕资扬眉瞬目道：“你将五哥召进来，狠狠责备他一顿！他原是最懂疼新妇的，却倏地糊涂起来！”原为粉黛商铺事黎棹厮闹数次，秦椽最终作罢。直到她有娠，他竟重提旧事，黎棹顾着骨肉不能动怒，遂任凭他去。

　　今上遵承，他先后觑向黎棹、郭谦，见前者凄凄惶惶，后者镇静泰然，概是一番事不关己的架势。他示意郭谦暂离，“此事确是五哥有错，还望郡主宽恕。”郭谦却状若罔闻，甚至侧开眼眸道：“魏王举动妾不应置喙，何况他该做甚么，愿做甚么，概不是妾能管束的。妾有妾的清静，他有他的繁碌，只要能相安无虞，便是一桩佳事。”他沉默倏忽，见秦椽襟袍带风地赶到，“官家……臣闻兰溪赶入禁庭探病……孃孃怎样？”见他气喘吁吁，今上蹙眉不耐道：“快去换身衣裳，好好地跟黎棹致歉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