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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愚伯都受沮悟兰因 ...

  •   紫宸殿的黄门替褚弼提着药箧,如马驰般狂奔。到丹陛褚弼意欲敛裾整理衣裳以防失态见闻艄亲躬迎候,“褚御医快些罢。娘娘懿体要紧。”褚弼遂掏随身携带的绸绢乱揩,只将额头的水渍擦乾便着紧赶入。那乌青的帘幔低低的挡覆,他骤然趔趄却被闻艄搀住,今上焦急如焚地踟蹰踱步,见他便遄然道:“褚御医,你快给皇后诊治。她仿佛是烧起来了,浑身俱是滚烫的。“

      褚弼请他稍安勿躁,转瞬到榻前蹇幔观皇后望面,见薛蔻神情镇静,然脸色青白,显然是内里欠奉。他即刻探脉,随后如实回禀道:“冬日朔风寒彻骨,娘娘原体虚,兼孕喜。如今苔薄白,脉浮缓,高热重,系微恶风寒,为保皇嗣安虞,微臣只得先开桂枝汤解寒。”他登时怒道:“还理睬皇嗣做甚?当务之急是缓解皇后病焦。褚弼,你务必要竭力救治皇后,否则……”

      遽然他的宽袖被她攥紧,他倏然蹲踞满眸忧虑,喷薄欲出的焦躁愈发使他乱阵脚,然而薛蔻只是摆首,“别嚷。妾信褚御医的医术,随他去罢。”他顺势向褚弼颔首致意,却猛然圈住她的柔荑,“你且歇心。只要耐心调养,再有数日便能痊愈。”薛蔻半阖眼眸,仿佛真是恶他在跟前聒噪,“总归官家厌弃妾,妾遭遇病痛您该高兴才是。倘或庸医误人,您便能顺遂真心擢迁爱侣为皇后,岂不美哉?”

      他彻底瘫倒在脚踏,似经受不得这番言辞,嗫嚅片刻终道:“我罪孽深重,很对你不起。我不敢求你宥恕,只冀盼你能快快康复,容我结草衔环,略略报答。”薛蔻欲笑欲恼,抬起臂膊随意替他理理鬓发,“倘或你果真知错,便该防微杜渐,明察妍媸。正似前言,木已成舟,谬错铸成,您还盘算怎样补救,抑或是如何报答?且是您慰藉自身的胡诌罢了。”说罢她摆摆首,示意他离榻,“我倦怠难耐,请官家移驾别处罢。”

      此间是他起居的殿寝,他悻悻起身,俄而亲手捧着药碗唤醒他,那虔诚殷勤的模样如祗应药童,薛蔻疲惫理睬他的雕虫小技,随手接过便灌入喉咙。莫名的苦涩和割裂,原该倚靠着椿萱围炉躲暖,却被擒到禁庭做泥塑菩萨。她的眼眸挪到瑶窗幢影,见着绿袍的黄门的幞头仿佛孩提时母亲哄她入睡的手影,倏然飓风怒嚎,天染阴霾,从间隙穿堂而入的朔风吹熄她身前的青釉狮莲油灯,殿内霎时变得昏黯,今上惧她病中恐慌便将她掬起来揽紧,满口抚慰道:“别怕。闻艄,掌灯!”

      倏地殿中明光烁亮,原是闻艄偕四名内侍掌灯,转瞬便驱散那恼人的黢黑,然而薛蔻仅是略搡开他,“您去探望向婕妤罢。”他遽然怔愣,忽而升起难以觉察的怨望,这程还琢磨贤德温淑,他不禁微笑宽慰道:“安心罢。我定然守在榻前,寸步不离。”说他情深不渝、抑或是情深意笃尽数是笑谈罢?分明寥寥几日,他捧在掌心的芙蓉便零落成泥,那信誓旦旦的恋慕便也是诓骗。诸人俱谴责向清络狐媚惑主、掩袖谄媚,却不计较他的薄情寡幸和贰叁其德。她倦解释,遂合眼静憩,先前的事尚不明朗,如今又添新灾,倘或不是他三番五次地折腾,这隆冬腊月谁情愿抛头露面?俄而燕资赶到,见他微微颔首达意,“想是累病的罢。你也该替她省些心,莫屡屡寻衅,频频滋事。吾已将悟德阁的祗应尽数撤换,将她身侧的奸佞剔除,盼她能安分守常些罢。”

      然而今上只是聚精会神地凝视着薛蔻,很是动情地道:“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孃孃从前教诲,臣却粗蛮而不肯领悟。正所谓亲贤远佞者有善德,今后悟德阁的份例器具等均应和婕妤等同,不应有丝毫逾矩。”闻艄闻声领命,遂作揖裁剪逾矩例钱宝器诸事。然而燕资却摆首慨叹道:“惜瞬①,这是先帝亲躬择取的表字。日居月诸,形如梭走绸缎。倘或你任凭无数的转瞬徒然远走,那你今生有何意义?肆意妄为,篡改旧制,真的令你快意吗?恣意地运使权柄,造祸四海,乱象频生,放逐谏官,杖责御史,你和先帝抗衡,和孃孃抗衡,最后又获得了甚么?”

      他静默聆听,片刻伏案痛哭,竭力抑制响动。燕资见势缓缓摩挲在他脊背,“有道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先帝有谬,孃孃有谬,你亦有。犯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以其为谬误,执拗地坚持,甚至要怒撞南墙,直到头破血流。倘或你是贩夫走卒,便只是折损铜板、受人訾毁,可你是官家,你的行差踏错将致使哀鸿遍野,民不聊生。遂你要愈发恭谨持重地面对你生杀予夺的权柄,决不能凭借私-欲裁断公事。帝王的快意是老有所依、幼有所养,是黎庶歌颂爱戴、四海臣服膜拜。你无需像稻田庄稼汉一般辛勤劳作,无需起早贪黑地出摊贩卖,养家糊口。又有贤德的妻房替你管照禁庭,免你后顾之忧。月有阴晴圆缺,人焉有完满?既是万民圭臬,受黎庶瞻仰钦佩,你理应束缚手脚,做那尊泥塑菩萨。即使再不情愿做,也该顾全礼数和尊面仿几分模样。”

      他遽然起身,默然向燕资深揖,便似幼龄时承蒙教导那般,恭敬而谦卑,“翰林院侍讲黄器颌谮举不断,妄相授受,即日贬儒林郎,令其面壁思过半载。婕妤向氏私通外臣,逾矩而收受馈赠,即日谪才人。”他泪盈于睫,交掖的手掌狠狠攥紧,“孃孃,原本禁庭诸事应由皇后裁断,可惜臣混账裹乱,累得皇后病倒。臣念向氏侍候素勤谨,且经孃孃苛罚后已然通悟罪孽,甘愿悔过,便不增骨肉刑罚,不知孃孃意何如?”

      燕资莞尔颔首,抚摸他的肩膀道:“百罹方能成人。畴昔你被护在羽翼下,难知风刀霜剑般般皆狠,样样俱痛。如今既及冠,便该由你亲躬领教了。”他谦逊而孺慕地敛裾在侧,脸色泰然镇静,而燕资,似并不识得肯将礼制搁置在前的伯都,须臾她嘱咐毕欲离,今上屏退如数黄门,在她身前郑重拜倒,举手加额,随后掌触碰地,额抵手背,“昔疏漏而使母亲失望,是儿愚蠢。而今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唯盼能菽水承欢,侍养母亲终老。”

      说罢燕资俯身搀起他,见他神情寻常,泪痕已乾。眉目疏朗,略无忧愁。遂首肯地颔首,一道四顾首地离开。闻艄蹑手蹑脚地进殿,静俟他的指令。他踱到廊前,见交班的黄门佝偻着腰身,戴幞头的女史屏气凝神,时刻注重仪态。黄梅消瘦,遽然零落飓风中。唯独梅树傲立,和丹陛玉砌交相辉映,是沧海桑田、物换星移中亘古不换的物事。

      而他虽执掌天地,所能观望耳闻的,却只是霎时和转瞬。他倨傲地自诩有万钧力量,今却悟不过渺然粟米。黎庶之于勋爵是蝼蚁,勋爵之于国朝是蝼蚁,国朝之于天地何尝不是蝼蚁呢?终究是不能意气用事的。而所谓鲜衣怒马、春风得意的韶光,似乎尚未启始,便已踏进收梢。他阖起双眸,竭力地吞吐着最洁净无暇的息,骤化作白雾溜之大吉,骤吸而感满腔忿忿。终究诸多不顺意,焉有知己诉。

      他回到寝殿,于熏炉前暖烤半晌,直到驱散寒气方踱到薛蔻身前。这个被制书捆绑住的小姑娘,或许早便将一生献祭给国母两字,而他却懵然茫然地挣扎,意图逃离那具注定的镣铐和枷锁。逾半时辰,薛蔻清醒,手触额察觉如常便欲撑起身,他遄替手撑揽,搀她倚靠内人铺搭的鹅绒软垫,“可有好转?”

      薛蔻状似感激地颔首,见他腕侧搁置着数本奏章,而他捻过的狼毫尤带丹墨,“宸务要紧,官家毋须顾虑妾,请去裁断公事罢。”而他则授意闻艄先将临时搭起的平头案撤走,到她榻边落座道:“因疏漏而耽搁的政事我自有断。然皇后妊娠,孕事攸关朕的皇嗣,那便是攸关社稷宗庙,同样要紧。不妨再遣褚弼来替梓童瞧瞧?”

      薛蔻欠首婉拒道:“不必劳动褚御医。妾只是倦怠,想多歇息片刻。”适时有内人递盛着七宝素粥的汝窑松鹤延年瓷碗,他接手,“我闻张内人禀,皇后喜食七宝素粥,折腾半日恐腹中空虚,脾胃触痛亦对孩子无益。请皇后念及体躯和皇嗣用些罢。”薛蔻讶然地凝睇他,今上牵袖将瓷碗托给她,“适才孃孃来过,教诲我当家做宰的道理,恰和皇后先前告诫我的有异曲同工之妙。皇后不愧是孃孃甄选的簪缨娘子,凡事尽能思虑周全,处断缜密。倘或我有疑惑处,还要和皇后多多讨教,届时伏望皇后不吝赐教。”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愚伯都受沮悟兰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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