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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噙泪珠忽悲当年事 ...

  •   夜幕低垂,满目黧黑。燕资披身踱到月洞窗前,眸前不时掠过浮影翩翩。杳杳岁月去不复返,昔时踪迹如飞鸿踏雪,即使依稀可见,却业已徐徐缓缓地淡忘。数载前,费氏依恃嬖幸屡屡逾矩,欲与中宫分庭抗礼。彼时她举步维艰,且与先帝或有龃龉不肯避让处,为先帝所申饬奚落。态势并不明朗,禁庭嫔御各自观量,只作壁上观。身不染尘埃,休管是皇后触怒惹来厌弃而被废黜,抑或是费氏年老色衰眷爱不再,她们照旧份例如旧。见惯世态炎凉、人情淡漠,早不知何为仗义疏财,何为扶危济困。维系礼教,正尊卑,原非她们可插手置喙的。而此刻侍从蕃邸的孙娘子却毫不避嫌,每常与燕资走动,带些讨喜的玩意怄她笑。初燕资就馆,皇长子落地即薨,亦是孙娘子宽慰释意,方使得她走出丧子阴霾。照燕资瞧,孙芾有一番真性情,爱憎分明,杀伐果断,两人故甚为投契,私以姊妹相称。

      跫音橐橐,今上提灯入殿。燕资顾首见是他,随意摆了摆手示意他坐,“更深露重,你不必特地来一趟。”今上瞿然而起,改到燕资身前落座,“我知母亲与孙娘子情谊弥厚。”燕资垂首端量他,遽然而笑,似是欢喜、似是感慨、又似是悲噫,“伯都,你已这般大了。”他尚于襁褓时碍于权哥,她总是事必躬亲,既忧惧乳媪一时不察使他有磕碰,又恐膳食用度有不妥使他闹病患疾。她目睹他成人的历程,渐次省事、明礼,亦渐渐地丧失纯真和快慰。每常从资善堂回来,皆是萎靡不振、颓唐不安的模样,俄而今上接口道:“阿娘,您宽宽心。”燕资眼波略动,向后倚靠。平素挺直的腰背此刻才可稍稍塌片刻,算作暂且的调息。今上静候良久,直到燕资长叹一声他方道:“依我愚见,虽则孙娘子确敬重母亲,然事涉四哥不可不慎,故臣欲重勘暄王一案。”

      燕资垂首道:“当日跟去詹湖的宫人皆已杖毙,即使重勘还能勘出甚么呢?必是奸佞从中作梗,欲离间我与芾姊。”今上端然欠身道:“即使是骨肉至亲,一家姊妹,尚且有反目成仇、欲置其死的,何况母亲与孙娘子?倘或此事果真,则不可厝火积薪,仍留此等窝私藏歹之辈于母亲身侧,否则恐成大患!”燕资未答,只抬起双眸默然凝视他,“想是我有了些岁数,决断之心一日不胜一日。你既有了主意,便去做罢。”今上颔首道:“臣必替清白者除嫌,替含冤者昭雪。”语毕他躬身作揖,“请母亲安歇。”燕资瞟他,轻漾起一抹笑,仿佛无声答复。已到这步田地,她焉能如常就寝安眠?今上退出寝殿,见薛蔻候于殿前。他慌忙地上前搀她,“你怎地来了?不是教你好生歇息?”

      薛蔻摆首,“妾来陪孃孃。遭遇这等事,孃孃心中必是煎熬。”今上本欲道毋须她陪,然而原能作陪的繁芩如今是请不得,请燕娉又要开阊阖,这漏夜时分怎开得?薛蔻拍了拍他手掌,“我无碍。”今上施力攥攥她的柔荑,见仅有张嘉桐、顾玉簪两人陪同便询道:“怎不见岳殷?”张嘉桐矮膝回禀道:“许副都知曾管带过岳都知,两人有五载的师徒情分。将才有司官吏将岳都知带去,说要依例鞫审。”薛蔻续道:“既是勘察,便应不分殿阁。既为依例,便没有无端破例的道理。妾为小君,明白个中道理,官家无须忧虑。”

      今上惴惴地唤“婉婉”,薛蔻添道:“许副都知颇有资历,曾勾当御药院、内东门司、造作所,比其调入内省尔来三十二载春秋,所熟识和管带的内侍不计其数。妾冒犯,此事不易勘清。”今上眸中骤晃一抹黯然,薛蔻则双手握他的左掌,“你殊惦念鹤仙,我岂不明。”今上矍然蹙眉,薛蔻欠身登阶入殿。良久他自怔愣回神,吩咐押班道:“封禁惠宁殿。隋国长公主、卫国长公主即日起禁足阁中,无谕不得出。份例用度一应照旧,胆敢趁机谋害、苛待者,杀无赦。”

      翌日秦椽与郭谦入禁中,见一派肃杀气象。内侍噤若寒蝉,无不儆惧。昨夜事未曾泄露,故与许喻纲不相干的照旧按原例执事,然若与其沾染分毫皆要去法司候鞫。凡能如实招待明晰的自无须敲扑,但或有行迹可疑、辞令混乱、神情躲闪的则免不得多勘讯两句。郭谦环顾四遭,最终瞧向秦椽,秦椽未曾窥觑,只顾垂首实地徐徐前行。至惠延阁亦不似往常,前后有生脸的黄门侍立,俞良满面忧愁地叠手坐着,见秦椽仿有喜色又不敢擅起,故悻悻地指了指面前的玫瑰椅,“快坐。”秦椽如常向俞娘子施礼,“姐姐淑安。”而后择最近处落座。他瞥向最近的两位内侍,“敢问押班,这阁中缘何无端添了许多人手?”

      段押班谦恭禀道:“魏王稍安。昨夜禁中闯一贼人,偷窃了一件稀世珍宝。如今有司正细细勘察此事。臣等均奉御命而来,为的是护俞娘子周全。”秦椽忽而仰首,神色仿若存疑,“是护持,还是拘禁?若是前者,诸位不必紧紧督视着。若是后者,不知姐姐犯有何罪?”段押班旋即请罪道:“还请五大王莫要为难臣等。臣等仅是奉圣意办事。”秦椽笑道:“圣意当是惩恶扬善而非予谁冤屈。押班凛凛威仪,教人好生胆寒。”说罢他瞿然而起,俞良登时喝道:“五哥!”秦椽骤然顾首,缓踱至段押班身前,错身低语道:“尔敬则我愈敬,尔若欺,余必使尔罢于奔命以死。”段押班即刻跪地称“惶恐”,而秦椽转到郭谦跟前道,“请娘子代我看顾母亲片刻。”遂拂袖而去。

      福宁殿。值今上才与枢密院议毕,欲去探望燕资及薛蔻,遽见秦椽满面悲凄入内,见他即跪,“官家,倘或姐姐有错失,但请官家责罚臣,臣愿替母受惩。”今上哑然,半晌秦椽道:“臣原照常去给姐姐请安,骤入惠延阁见前后皆有内侍竖立,个个凶神恶煞如虎狼饕餮。故揣测必是姐姐犯下错失,故而官家下谕拘禁!”说罢他潸然泪下,其妆仿若露欺海棠、雨坠梨花,“姐姐素柔弱怯懦,又有些怕事。她是最循规蹈矩的,纵有疏漏尚不至此啊!还请官家明鉴!这其中必有冤情……”

      今上连唤数声‘飞檐’,终使他暂且停住,“昨日有贼寇闯入禁中,窃走了一件珍器。丢了珍器不打紧,然禁中贵者居多,故我遣派了些黄门到各阁去,作戍卫之用。”秦椽一壁揩泪一壁哽咽道:“竟是如此?彼押班骄横跋扈,令姐姐莫敢挪动。臣将才见姐姐偏座一隅,惶恐难安,故一时失态,还请官家恕罪。”今上喟叹,命内侍拧绢与他揩脸,秦椽趁势道:“官家可否换两个宽和仁善的押班去?”今上攒眉,旋即吩咐身畔执事都知经办,又问道:“照你之意,这押班亦有良莠之分?”

      秦椽怔愣,随即答道:“臣母位卑人微,臣又愚笨无能,故为爹爹所冷落。入内内侍省的高阶殿头、都知们多是循势而动。凡有恩遇者,他们必和颜悦色,噙笑相迎。如无圣眷,势必如阶下秋草,非但无人问津,更会遭人践踏。”今上抚他肩头道:“昔不可追。”秦椽哀叹道:“官家所言甚是。”少焉今上表疑道:“如何用秋草之喻?”秦椽闻言悲难自禁,又垂泪道:“官家高坐明堂,身畔自是忠诚不贰的良臣,哪里知晓阶砌下的腌臜?秉势而起,无有他辈不敢为的,休说是克扣份例、弹压异己,便是杀人害命他们亦敢做!”今上默然,俄而道:“你曾目睹过?”秦椽颤声道:“臣冒犯,昔四哥便为周氏所害。幼时伏侍臣的高班名唤陈渊,不知官家可还记得?”

      今上缄口,秦椽即道:“有次臣于资善堂听授讲毕,原要照常回绮玉阁①见姐姐。若过璠圣榭便能省下些许时辰,故臣常自那处走。那日臣不慎踩空,他原便在臣身旁,是可搀住臣的。然他却视若无睹,任凭臣失足跌下去,虽未伤筋动骨,然而却添了一身伤痕。”今上怒道:“竟有这等事?”秦椽从速颔首道:“幸而孃孃瞧出了他的叵测用心,当即将他驱逐出禁中,否则臣凶吉难测!”今上迭声宽慰,昔事已矣,疤痕亦已结成,谈弥补只是口中慰藉,并不可能成真。见他愤激不平,时而泪光莹莹,不似佯佯作态蓄意诓骗,故意下多了几多计较。须臾今上命高班送他回惠延阁,复问成谨戒道:“惠康均安否?”成谨戒垂手答道:“均安。圣人请官家多加珍重,务必照常用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4章 噙泪珠忽悲当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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