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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俏婉婉初逢秦伯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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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芜夏意映满园,涂着丹漆的红墙绕着爬满青苔和爬山虎的庭院,慵懒得如同晌午打盹晒腹的狸奴。日头渐中,曦光正照射着那闲静静的院落,摩挲着张弛有度的芭蕉,仿佛宫娥侍殿行的卤簿瑶扇。玉腰奴围着最昌盛的倒晕檀心飞舞,而最聒噪的追露子也拼命地嚎着嗓子,仿佛欲证实这炎炎夏日它来过一遭。丫鬟们替她蹇起遮阳的纱帘,扶薛蔻跨过门坎瞧那屋檐上喁喁私语的双飞燕,伴随着她近侍如银铃般的欢笑声,是嘉桐又簸钱取胜了。而薛蔻眉眼俱弯地朝她瞬瞬目,示意昨日补衣裳的玉簪才刚倚窗犯困,这时节已然睡熟了。适时她屋中当值的小厮急急地向她作揖,“请娘子往议事的海芝堂去。郎主有要紧事相邀。”
薛蔻即颔首,牵着裙幅彻底迈过坎儿,那裙襕的彩绘海棠锦葵鹿狮镶边便和黑漆漆的木缘子剐蹭,堪堪像芙蓉临水般的柔俏。她衔着粲然的微笑和身侧嘉桐道:“定是大哥哥真去了樊楼,将我朝思暮想的红烧狮子头买回来啦!”嘉桐掐着袖管举手给她拭汗,“娘子慢些走。郎主且不能夺您的好馔馐呢!”然而薛蔻却拎起那薄罗裙奔起来,到海芝堂嘉桐忙给她齐整纠缠一处的簪缨,颇含激励地对她道:“快去!狮子头!”薛蔻洋溢着最旺盛的笑意,然而将将踏入粲粲笑意便垮到脸颊上,她的母亲傅蓿朝她招手,“阿蔻,快进来。”此刻便是要故作矜持的时刻,她得沉住气,要蹈凌波微步,要莲步婀娜,连清凌凌的音也堪堪被压沉两分,“妾不知母亲有客,叨扰。母亲慈安,贵客淑安。”
然而不等傅蓿接口引荐,这贵客便以赏识和褒奖的语调夸道:“素闻令嫒爽朗伶俐,不想竟是这般地典雅稳重,进退有节。”薛蔻勉强支撑着唇角的弧度,不使思绪外露,而傅蓿早瞧出她乔坐衙的德性,遂郑重地引荐道:“这位是邓国夫人。是你表姑母的堂娣的胞亲阿姊。”还真是盘根错节,她素来会伪装得乖顺懂事,落落大方,便叉起柔荑向贵客矮膝,模样略显羞赧。瞧得傅蓿默默摆首,邓国夫人魏焱却愈发欣喜,“到这儿坐罢。”人家是客,即使要坐榻也要容,薛蔻固辞道:“妾应循礼坐在您的侧首,还请夫人准许。”魏焱故很满意地见丫鬟设座,而后薛蔻便温文尔雅地揽裙落座,那模样那分寸,果真是簪缨显贵方有的娴静。她循旧例问道:“你今年芳龄几数?”薛蔻应声答道:“回禀夫人,妾将将行笄礼。”
魏焱不禁笑意愈深,“这样算算你是属羊罢?”果然,这庚辰八字连同属相便是辈份高的姨姨们最爱论的,薛蔻随即颔首算作肯定,魏焱登时敲定道:“傅姐姐,今日得见令嫒,我又是欢喜,又是欣慰。娘娘将这桩要紧的差事交付给我,我总算是能寻到真佛了。”薛蔻虽垂眸视地,却骤然眼波微颤。因国朝能被称谓娘娘的唯独两人,一位是当今官家的母亲皇太后,而另一位则是官家妻、即坤宁皇后。然而半月前他提及要立寿州茶商之女向氏做皇后,却被谏官和御史集体阻滞,称陛下焉能贪恋美色而误国,且以商贾女为中宫,又置满殿政僚于何地,最终便只能以僵持的姿态硬撑至今。傅蓿欲劝阻,却闻她道:“明日请女公子随我到禁庭,我携你拜谒燕孃孃和孙太妃。”说罢她揽袖起身,对薛蔻郑重道:“好孩子,你的福气还在后头。”
等傅蓿送她出府邸再回海芝堂时,却见她毫不当真,“你这孩子平素最能胡闹,怎地今朝倒偏偏懂事起来了?”薛蔻哑然失笑,遽然反问道:“不是您每常告诫我要稳重得体?尤其是迎客的时分,定要端雅娴淑,我可都是照着您的叮嘱做的!再者,倘或见我放诞不羁的,可要毁了叔父家堂姊妹的婚事,我焉敢肆意妄为?然阿娘,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傅蓿牵她柔荑落座,边摩挲边诉道:“缘官家一意孤行地要立向氏,燕孃孃亦知中宫事不能再耽搁,遂命她的挚友邓国夫人搜罗京中的贵眷。她已相看了数家,说是总不能称意。我原以为你那鲁莽性情毋须我提点,自然是难以惬她意的。孰料你反倒遽然稳重起来。罢罢罢,这遭同你共赴禁庭的还有温翰林家的三娘子。她闺训甚严,将女德等闺训背得滚瓜烂熟,我瞧你是断断不可能应选的。可婉婉,禁庭非薛家,凡踏、食、饮均要万分留意。否则别说你堂姊妹,就是你爹爹和你三个哥哥恐亦会遭到牵累。”
薛蔻,闺字婉婉。她的母亲原本想将她养得婉淑娴静,孰料却凑巧养成了活泼爽利,豁达伶俐的模样。薛家是极和睦的美满之家,他的爹爹唯独傅蓿一个内眷,还整日围着妻房打转,关起房门没有夫做妻纲,只有恩爱逾常。而傅蓿亦顺遂地替薛戬诞育四个孩子,却只得薛蔻一个女郎。她是家中唯一的女郎,又是最年幼的,故自幼便极其顺遂,凡事都能仰赖着椿萱和哥哥们。薛蔻拍拍胸脯,胸有成竹道:“母亲歇心。我是绿叶,我省得。待我归家日,请母亲亲自庖厨,给我做那最拿手的红烧狮子头罢!”
翌日寅时四刻薛蔻便被唤醒,由得傅蓿和玉簪给她盥洗梳鬓。薛家从未有晨昏定省的绳墨,故她一惯晏起。玉簪替她梳朝天髻,替她描最邈远的远山黛眉,好似能舒眉入鬓。再使仿真花和时新的鲜花替她装点鬟发,果真有了出阁的模样。她于两侧插金银镶姚黄的钗,悬着的坠窸窸窣窣的响,故将这景致衬得鲜活。再挪几个银簪将空落处补齐整。傅蓿亲手给她更换襕裙和对襟褙子。这襕裙呈云水蓝色,图样是彩绘蓝桃蔷薇,袖缘则是傲菊,而襕裙底则是云鹤边,倚着那荷萍的绣履,便像是画轴中的人物。傅蓿替她重新点了点唇脂,将那明月耳铛悬到耳垂,真有了送嫁的伤感。而薛蔻则笑道:“阿娘可不准哭哦!我且是去拜谒皇太后,说不准还能跟您同进午膳呢!阿娘便做做针黹,再跟爹爹叙会儿话,便能瞧见您最爱的婉婉啦!”傅蓿轻拍她肩膀,“真是没正经!我嘱托你的一定记得,要平安无虞地回来!多磕头,少张口!”
于是她从容镇定地踏上去往禁庭的车驾,重新打量她熟悉的汴京城。清晨的它仿佛慵懒而疲起的女郎,伸着懒腰央着母亲捂着冻凉的手掌。晨早的食店真喧闹,煎角子、四色馒头、细馅大包子、卖米薄皮春茧、丰糖糕、乳糕、栗糕、炊饼、油酥饼儿一应俱全。那蒸饼的小厮刚从锅中捞出那金灿灿的炊饼,便有一群赶着要做活计的人前呼后拥地抛着银钱要购。而前面的胡婆食店则显得儒雅,穿着襕衫的文人优雅地掐着匙,慢悠悠地舀着七宝素粥,又取出随身携带的绢帕擦了擦。
前面食面的小娘子则以掌遮胸,小口吸着桐皮熟脍面。食面是最考验修养的,讲究无声和无溅,是指绝不能如巷子的饿死鬼那般狼吞虎咽,发出“嘶溜”的不雅声响。亦不能汤汁溅得满身,要时刻保持严谨和文雅的姿态。然而接她的是禁庭的黄门,故她不能掀帘大饱眼福,只能借车帘晃动的缝隙窥觑状况。今日随她共赴禁庭的是嘉桐,因她更沉稳内敛,能够适时地警醒她的失态。薛蔻深想她走前囫囵吞的半碗蟠桃饭,真真想下车大快朵颐。但理智告诫她不能行差踏错。正如爹爹和哥哥对她那般亲厚,她亦要不遗余力地回馈。
两刻钟后,车驾停。接应的黄门伸出手臂供她搀扶。薛蔻微敛罗裙踩马蹬而下。见魏焱面前已有两个贤媛等候。魏焱见她来便微微笑道:“这是薛娘子。这是齐四娘子,温三娘子。”她们相互矮膝致意见魏焱仍有等候之意。约莫半碗茶见宦侍引着车驾遥遥而来,步前的女郎满头金饰,流光溢彩,熠熠生辉。她面显慵懒,仿佛是睡眼惺忪。那黄门附耳同魏焱禀报,她面色略僵却向这鎏金姑娘微微欠身,“永定郡主妆安。”原她就是今上姑母鲁国大长公主的独女贺庄禧。她随意地挥挥手,“原是魏姨母。路途颠簸,这车驾着实闭塞,我脾胃虚弱便要作呕,这才迟了。还望姨母莫要怪罪。”魏焱仍然维持着适宜的微笑,“不妨事,诸位娘子请随我来罢。”贺庄禧登时走到最前,乜斜温溯道:“你意欲走到我前头?”温溯怯怯称不敢,故避到其次。而薛蔻便顺其自然地跟在最后。
惠康殿。今上乃燕太后亲生,故没有所谓的嫡庶母。唯独孙太妃是太后的闺中密友,随后又入禁庭做嫔御,和燕资亲厚逾常,今日便陪同她甄选儿媳。得到黄门允准后贺庄禧便越过魏焱,直截了当地唤道:“舅母万福。”此刻魏焱率温溯等三人郑重跪倒,举手加额向燕太后顿首道,“妾谨携永定郡主及温、齐、薛三位娘子恭请太后娘娘懿安。”她们便将祝贺的美词重复一遍,燕资却不理睬已然落座她身侧的贺庄禧,只免她们的礼数。见她们揽裙迤迤然起,她顺势端量仪容姿态。后对魏焱道:“你坐罢。娘子们芳龄几何?”
这问题抛得急,亦未曾指定是谁先答,温溯率先接口道:“妾温氏,碧玉年华。”齐孺不甘示弱,“妾齐氏,将笄之岁。”薛蔻方要接口却被贺庄禧截断,“舅母当是知阿禧的。”魏焱略略皱眉,替薛蔻答道:“娘娘容禀,薛娘子将将及笄呢。”燕资闻言隐去笑意,只是吩咐身侧押班赵秩,同也是叮嘱她们,“甄选国母攸关国朝,故要慎重考量。但汝辈且放心,就算最终和中宫失之交臂,你们亦会被选作嫔御,且起封不效侍婢,要从御侍苦熬到正经嫔御。近日就将你们安顿在临近惠康宫的始龀堂,等吾和官家议定便会书谕。”话音未落便被人打断,“孃孃别忙了。臣才不要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