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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水云天·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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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云天主青溪匆匆忙忙来问仙顶时,鹿循正摆弄衍天大阵。
崖岸白梅树下,巨大的血红阵法被淡绿的灵力催动,缓缓运转,无数繁复的符文漂浮飞旋,将阵眼的鹿循环抱其中。鹿循阖眸,衍算天道规律,月白长衫与柔顺的白发皆虽灵力涌动。
青溪瞧见,负手站在阵外等待。
阵中,鹿循感知到他的到来,当即垂眸,抬手捏决,向阵法加注灵力。
淡绿流光逐渐覆盖法阵原本的红光,直至变得炽盛。
问仙顶的山风瞬间变得有些迅疾,法阵加速运转直至顶峰又迅速慢下来,淡绿灵力开始回流,从鹿循指尖涌入其经络。转瞬之间,法阵恢复暗红,很快又暗淡消失。
鹿循迅速结束了这场演算,出来时,灵力消耗巨大,未及恢复,脸色有些不好,原本白皙的脸变得苍白。
青溪见状,微微皱眉。
他与鹿循同为衍天仙尊弟子,但比鹿循早入门百年,是师兄。
鹿循白梅化人,得天地灵气降生于问仙顶,无父无母。被衍天仙尊收入门下时,还是个懵懂婴儿。师尊事多忙碌,无暇照拂婴儿时期的鹿循,便全权交由他负责。
青溪照顾小鹿循,从生疏到熟练,从抱着喂奶到扶着教学走路,一路看着鹿循从懵懂婴孩长成如今,心中情感除却师兄弟情谊,亦有长久滋生的亲情。
“师兄。”鹿循自白梅树下起身,理理衣袍,向青溪打招呼,语气比对旁人热络不少,没有那疏离的冷意。
“嗯。”青溪应了声,看着鹿循苍白的脸,想了想,没忍住,责备道:“急什么?我又不是等不得你。你这迅速收放灵力,伤了自己如何是好?”
仍旧是熟悉的相处模式,‘爸爸’训‘儿子’。
鹿循抬手揉了揉眉心,挡住眼底一闪而过的窘迫,平静道:“师兄如今管着整个水云天,事务繁忙,我也不好叫师兄在此浪费时间。”
“师弟你啊,是越长大越客气,唉也不知道跟谁学的。”青溪叹了口气,轻轻摇头,关切的眼里浮现无可奈何的神色,“你小时候还是我给你……”
“咳。”鹿循忙轻咳打断,在白梅花树下变出石桌石凳,随后又丢出两个纸片小人,让他们生火沏茶,“师兄,坐吧。”
青溪摆手道:“不了。你别忙活了,我来就问一件事情,问完就走。”
鹿循没有收回纸人,“师兄先坐吧。我已经知你来意。坐着说站着说都一样,不耽误时间。”
话音落下,纸片人沏好茶水,端着茶杯,放到青溪与鹿循面前。
青溪看着茶水,又看向鹿循,最终选择先坐下。
琥珀色的茶汤缓缓冒着白汽,淡淡茶香随风而来,纸片人忙完工作,变回巴掌大小,蹦蹦跳跳钻回鹿循的纳戒。
鹿循转了一下右手尾指的白玉纳戒,看向石桌对面的青溪,开口道:“师兄可是为江城之事而来?”
“可不是。”青溪指节扣上桌面,大拇指上彰显门主身份的玉扳指在阳光下流溢温润的光泽,“就在方才,水云天巡守弟子上报,于问仙顶附近深谷发现重伤的江城。我去查看后,发现江城身上还残余师弟你的灵力,便想来问仙顶问问你怎么回事。”
他说完,端上茶盏,一面浅抿茶水润喉,一面打量鹿循,观察他的表情。
仙门十尊中,鹿循最为温和,不会无故伤人,除非,有人惹恼了他。
青溪很了解鹿循,相信自己师弟不会枉顾因果伦常,肆意伤害自己徒弟,因此怀疑是江城的问题,便亲自赶来问仙顶。
一是问问鹿循,发生了什么。二则是看看鹿循的情况。
好在鹿循情绪稳定,并无任何异常,就是……似乎……比往日冷淡了些许。
何以如此?
“师兄猜得不错,江城那伤,确是我下的手。”鹿循平静地看着青溪,并未隐瞒,如实相告。
青溪并不意外,只是疑问:“为何突然这么做?可是江城犯了什么大错?”
“江城他……”鹿循想着自己前世的经历,指节抵上茶杯沿口,轻轻蹭了下。
鹿循自五年后重生而来。
前世,他算出江城是自己的命定之人,又误以为江城对自己有情,便顺应天命答应了江城,和他结为道侣,后又因江城在短短五年内破道陨身。
他愿意为自己所做一切皆是顺应天命,直到他破道濒死,方才知,江城并不是他的天命之人。
他的大徒弟不仅骗了他,而且还对他毫无感情,拜他为师,接近他,讨好他,与他做道侣,皆是为了心中的白月光。
“师尊,其实我并非你的天命之人……我后腰那朵白梅花胎记,是意外看见你的衍天记录后,自己绘上去的,并非出生自带。”
“师尊,对不起,是我骗了您……但我真的爱他,想与他合籍,求师尊成全。”
“师尊只需向仙门宣布,你我之间,早已断绝道侣关系,此后婚丧嫁娶,各不相关。”
前世的记忆在脑海中回荡,鹿循垂下眼皮,遮住冰冷的视线,指尖缓缓捏紧了手里的茶杯。
这样的细微的情绪变化,没逃过青溪的眼睛。
他看着鹿循,虽不明就里,却安抚道:“师弟?若是难言之隐,便不说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若不想再将江城留在问仙顶,我即可去信绥阳城,让他们把人领回去。”
鹿循闻言,心头蓦然一软,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想将所有的委屈告诉师兄。
但前世的事情算是未来天机。天机不可随意泄露,他亦无法直接告诉青溪所有的因果。只能拣一些可知的消息,告诉青溪。
鹿循念及此,复看向青溪,冷声道:“江城拜我门下,心怀不轨,欲借我之力,返回绥阳城,夺取城主之位。
“入门五年,他之心志从未改变,曾私自翻阅我衍天笔记,瞧见我曾算出我之命定腰间有一朵白梅,于是故意绘于腰间,露于我看,引我误会他便是我的天命之人。”
“今日他同我表露心意,谎称仰慕于我,我卜卦查出一切,知他心意不纯,故将之逐出师门,与他断绝一切关系。”
鹿循一口气说完,将此事前因后果大致说清。
青溪闻言,目露震惊,随后拍案而起。
“荒唐!”
石桌震颤,茶杯中的茶水因此巨力荡出些许。栖息于白梅树上的灵鸟、灵蝶瞬间惊飞。
青溪气红了脸,怒不可遏,骂道:“不想这小子年岁不大,平日装得人模狗样,心机却如此深沉!”
鹿循垂眸,望着茶杯中涟漪水纹,暗叹了一口气,心道:心机深沉的,怕不是江城。
只是这些都不能说与青溪知晓。
青溪兀自骂完,见鹿循不说话,以为师弟正生闷气,复又安抚鹿循,“师弟莫恼,此事交给我,我这就去信绥阳城,通知他们来水云天带回江城,并给你一个交代!”
鹿循颔首,不欲再管江城之事。
否则,他真怕控制不住自己,将此人诛杀。
青溪见他兴致不高,默了会儿,换了话题。
漫无边际一通闲聊后,青溪看着鹿循始终冷冰冰的表情,忽然问:“师弟,你还想去寻找你那天命吗?”
鹿循乃梅树化人,性空灵,最初难以理解人世间的情与欲,因此很喜欢去热闹的烟火人间,非常渴望体味人与人之间美好的情感。他少时还曾发愿,说:宁破道做一世凡人,也不要飞升为无情的仙。
后来长大些,虽不再说这样的话,但却也为此做过不少出格的事情。
想着彼时无法无天的少年,再看如今正襟端坐的仙尊,青溪忽然有些怅然。
修士有漫长的光阴,能永驻容颜,但终究会成长,会沧桑。
变化不在□□,却深入灵魂。
鹿循闻言一怔,想起自己少时愿景,静默许久后,缓缓摇头。
他确实曾向往人世间的情与爱。
但如今,尤其重活一世后,那不知来处的执念,已经淡了。
他白梅化人,却终究只是一棵树,性本无情,只能修无情道。而情爱带给他的,却只有死亡。
当然,对鹿循来说,死亡并不可怕,因为他的轮回与常人不同,只要留有尸种,就能借白梅树重归人间。
他所忌惮的,是自己死亡后,那不可控制的因与果。
譬如,他破道身陨后,江城毁他尸种,而小徒弟姜厌,为他入魔,带着江城同归于尽。
想着自己方才在衍天大阵算出的事情,鹿循握着冷彻的茶杯,心情复杂。
“师弟?在想什么?”一双手忽然伸到鹿循面前,轻轻拂过。
鹿循回过神,突然道:“师兄,我想飞升了。”
鹿循是衍师,最忌重蹈覆辙。
而今死过一次,便想要走不同的道路,免得再次为无可左右的因,落入前世那不可挽回的恶果之中。
青溪闻言一怔,看着面前的鹿循,总觉得他哪里变了,但又说不出。
就好似南柯梦醒的人,百年回首,沧桑一瞬,旁人永远不会知道他经历过什么,又为何嬗变。
又一阵春风拂过问仙顶,带了些许白梅花的清香。
青溪思绪回转,落到原本的话题,点头道:“好啊。那便去寻找机缘吧。”
鹿循如今已修至天境大圆满,据离飞升,只差一个机缘。
只要寻得,就能突破红尘因果束缚,入无情境,成仙。
*
青溪走后,鹿循又在石桌前坐了会儿,无端想起被他罚去寒潭的姜厌。
飞升是他很突然的决定,以至脱口而出后才反应过来,他其实还有牵绊未曾处理。
譬如,姜厌。
姜厌被他从魔界救回,无父无母,寡缘少友,似只与他一人又过深的联系。
他若成功飞升,姜厌便是这世间的伶仃人。
鹿循念及此,心念一动,忽然转了下茶杯,起身前往寒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