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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逃离 ...


  •   那人食指与中指间捻着一颗黑子,“啪嗒”一声就放在那棋盘上。

      “这下,就是19败,81胜了。”黑色和服的男孩子说道。阳光撒在室内,他的影子倾泻在地上,拉得很长。

      “让让我啊,治你真的好讨厌……明明说过会教我的。”
      白色和服的女孩将头埋在了棋盘上,黑白的棋子硌着她的脸,冰凉的触感随之而来。
      她还耍赖似得,将两条胳膊也挡在棋盘上面,但还是依稀可见白旗在围困中被杀得片甲不留的狼狈局势。

      太宰治转头去看门外,天色正好。阳光,蝉鸣,枯燥,又是一年夏天来到。

      春夏秋冬,轮回转过,复又轮回,所谓世间也不过如此。

      太宰家的宅邸中很少有什么大动静,这个动静指得大概是物理上的响动。
      除了逢年过节,或者是父亲有要事相谈宴请宾客到家中之外,家里基本上都安静得很。

      而“静止”,总是个会叫人心烦意乱的词。

      太宰治像搬运没生命的物体一样,任劳任怨地把妹妹的头移到旁边,垂下头捡棋子。
      拾起黑的就扔进自己旁边的棋笥,拿起白的就扔到太宰葵那边。以往小葵整理总是很规矩,整理完白旗,再整理另一边的黑棋,但他不。
      他捡起哪个算哪个,动作之间是很随性的。

      虽年纪尚小,但黑发男孩子端坐在那里,一举一动都是画,他的动作慢又稳,这般年纪就已经初初展露气度来,一看就是富贵人家才能养出来的孩子。

      这年头,大局动荡不已,小地方的人也跟着惴惴不安。食物首先就是个大问题。人类社会的曙光显现之时,就曾出现过把食物当做货币来进行交易,食物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这个时代的人们像裹挟在命运潮流中的碎片,在独木难支的汹涌波涛中随时可能丧命于此,哪里还吃得饱饭,更别提培养孩子的气度——这种吃饱饭的“大人物们”才有闲工夫去干的事。

      太宰葵趴在棋墩面上,下巴被凸起的棋子顶得稍微红肿起来,眼睛的瞄点指向太宰治手中的动作。
      “说真的,你不觉得……家里太安静了吗。”

      在拾起一颗白子扔到棋笥之时,太宰治听出了她这是在说无聊,顺手揉了一把妹妹毛绒绒的脑袋。

      “治,你这是在摸狗吗。”

      太宰治慢悠悠开口,却毫不客气:“就你毛病多。”

      于是太宰葵就气闷地不说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太宰治和太宰葵总是以相似的对话收尾。好像也不如过去那样如胶似漆,有着聊不完的天、说不完的话了。就像竹子上的毛刺,虽不伤人,但总归是摸着不舒服。

      这样虽然无话可说,但总归是各自安好。

      但是,

      只见女孩一个猛坐起,捻起袖角擦眼角不存在的眼泪,以另一只袖子掩口,惆怅、沧桑似老妇的口吻道,“……大了啊……真的大了……”

      “什么时候,时间变得这么快了呢?”

      葵的表演拙劣至极,但悲怆之中,没忍住还是动了多余的情感,掺了两份演戏不该有的真心。

      女孩悄悄抬眸去看哥哥的反应,她眼睛里的颜色依旧很分明,不像墨水滴入般的浑浊。

      隔着光影去看那人,他身上明明熟悉不已的黑色和服,好像旧式的黑白电影,无端多了几分肃穆。太宰治就坐在那,影影绰绰间抬头笑,不知在笑她的演技,还是笑她的真心。

      绑着信的白鸽,翅膀上下振动间落下了白羽,扑扇地飞向远方的天空,这段的人凝望着,凝望着,直到白鸽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又像依旧在腹中的胎儿,它小小的心脏跳动,意识还未划破混沌,四肢却已挥舞起来,像是迫不及待要从妈妈的怀抱里出来,看看这个世界——等待、凝望。日子还很漫长。

      期待,幻想,日子有了盼头。

      在这段短短十余秒的沉默中,太宰葵先一步移开了视线,抛出去的线的那段不被接住,那就将只是毫无意义的等待。

      太宰葵看窗外的白鸟,似乎是鸽子,她不确定。
      她手支着下颌,和服滑落露出的一截皓白的盈盈一握的手腕,垂下的眼角里面点点星光点缀。

      “你啊你啊。”

      这声音像晨曦时公鸡的初啼,划破了这一方宁静。

      太宰治寻声望去。

      “你呀,你以后的路,大概是泥泞、坎坷,充满了不幸……最好是再来点命运暗中馈赠的礼物,等你品尝其中滋味,再将之狠狠夺走——”
      她说着说着开始添油加醋,眉色飞舞,恶狠狠的样子更像是孩童顽皮的报复。

      太宰治安静地等待下文,却不料她的幼稚举动,无奈一笑,却也舒展了眉梢。

      他看着葵漫不经心地托着下巴,不知道在看什么,她仰头时撇下的眼角,像绿叶上的露珠即将掉落时,叶子那一瞬间的拉扯与挽留。

      “——但,那大概也是漫长、很漫长,却也孤独的一生。”

      最后一颗黑子悠悠地落下,掉落到棋笥中,太宰治点评道:“这听起来更像诅咒。”

      太宰葵转头笑话他,“你怎么知道我说的不是预言?”

      *

      在一个月亮隐没、群星闪耀的夜晚,太宰治逃跑了。

      *

      佐藤夏是家里的长女,她之后还有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分别叫之建吾,佑,仁奈和美穗。

      其实还有一个最小的妹妹,不过很久前就已经去世了。所以她的名字在家里也就渐渐隐匿了。这是父母心口上的一道伤疤,大家都不敢再多提起。
      连天真烂漫的最小的孩子美穗,在提到幼妹时也会隐去笑容,自知失言地低下头。

      这天,佐藤夏刚从家里出来,准备去外面的镇子上买些家中所需物品。

      她拿出黑色的长长围巾,沉默地站在玄关前,一圈一圈地缠绕在自己的脖子上。这条围巾很长,佐藤夏绕了很久才完全包裹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

      回想起刚刚告假之时回到家中,弟弟和妹妹们高兴的一窝蜂地涌上来,不外乎是一些“好久没见到姐姐了”,“姐姐太宰府邸里是什么样子的”,“有没有带什么东西回来”……孩子的天真询问与关切。

      回想起他们当时的表情,佐藤夏还是没忍住勾起了唇角。她盯着阳光透过障子纸落在地上的朦胧光,站在了与那道光线隔绝的屋内阴影中。

      身后静悄悄得,安静得可怕。

      毕竟春天的凌晨三四点,还早,还早。孩们都还在睡梦当中。

      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但各自的孩子,哪个父母会不心疼呢?

      佐藤夏沉默地把围巾缠绕在脖子上,窸窸窣窣的衣物相互摩擦的声音,以微弱到不能再微弱的地步,在这方空间不能引起任何人注意地响起。

      掖紧了衣物,待确定好没有任何会漏风的地方露出,佐藤夏这才沉默地拿起搁置在角落的伞,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迎着寒冷的清晨与彻骨的光,走了出去。

      她低着头,步子迈得很大,手里握着的伞不能跟上她的步伐,在半空中摇摇晃晃地遮挡着主人的身形。那把伞,也是黑的。

      佐藤夏走到卖豆腐的伍郎大叔的豆腐铺前,却迟缓了刚刚迫切的脚步。她停顿了,徘徊在商铺门前几里的地方却不敢再靠近。

      伍郎大叔是这附近方圆几里最顾家的男人了。他既没有抽烟的习惯,一抽就把家里抽得烟雾缭绕,那烟味儿把家具都能熏上味道;也没有酗酒的恶习。

      一般穷苦人民都会在劳累的一天后,喝上几口。喝酒这件事,有时连女人都不例外。

      现实的痛苦只有在酒中才能暂时麻痹掉,短暂地沉浸在光怪陆离的幻想世界之中。

      但是,酒也能无限放大人的本性。

      佐藤夏的父亲也爱喝酒,他喝多了就会打人。老婆和孩子一起打。

      但伍郎叔不会,她从没见娜美露出的胳膊或脖颈上有伤痕。伍郎叔把他的女儿守护得很好,佐藤夏觉得,即使娜美没有妈妈,她也应该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子。

      最幸福的。

      所以她迟疑了,她不敢进去面对她以为的来自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投来的谴责和鄙视的目光。

      “阿夏!你、你怎么能?你怎么敢的呀!”
      “你怎么敢,勾引那位大人……!”

      “……果然,天生的下贱胚子……”

      母亲揪着围裙,愤怒的脸憋得青紫不已,嫌恶的眼神好像在看什么脏东西一样,仿佛她手里有什么棍棒物体,就会立刻夺来将佐藤夏活活打死一样。

      佐藤夏缩瑟着头,捂着脸,站在比自己瘦弱矮小许多的母亲的身前。她低着头,不敢出声为自己辩解。像她合该以这样懦弱、这样胆怯的姿态活在她母亲的跟前。
      ——永远地低着头。

      然后用细弱蚊音的声音挤出:“我很抱歉,妈妈。”

      ……

      阿夏游移不定,再三犹豫,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像是迎接自己的命运。
      在这短短的几秒钟,阿夏无数次地设想了各个角度中,伍郎叔可能会抨击她的话。那些虚幻的、还没出现在世上的话,却像一把把尖刀,早已将阿夏捅出了无数个窟窿来。

      但她走了进去。

      “我要一块豆腐。”阿夏喊到。

      但佐藤夏真正想说的,是这个吗?

      伍郎站在轰隆作响的磨坊里,隐约听见有人来买豆腐,他放下磨把,擦了把额头上的汗,迎着走了出去,“诶!就来,就来。”

      健伍郎撩开帘子,看到了熟悉的面孔——或许没有,佐藤夏将自己的脸遮挡的严严实实,更何况她还顶着一把伞——但伍郎熟悉她,就像熟悉自己的孩子一样。

      他亲切地迎上,“哟,哟,你这孩子,真是好久不见了……”

      伍郎看着那把大大的、足以将人隔离开的黑伞,也没在意,他利落地将一块豆腐包好,递到佐藤夏面前,“在太宰府的差事怎么样?应该很赚钱吧。”

      健伍郎没多想,他为阿夏的好差事而羡慕不已。跟在太宰的小姐身边伺候,以后就算出来,也应该能谋个事情去做。

      那把黑伞猛地一顿,像是听见了什么最不想听见的事物一样。佐藤夏抬起伞,从那缝隙中望出去,勉强地笑了笑,“……伍郎叔,别谈这个了,娜美最近怎么样了?”

      她一边接过那块豆腐,一边将钱递过去。

      与人正常的交谈,让她以为自己并不是罪恶的、无药可救的、堕落了。

      佐藤夏渐渐舒展开蜷缩佝偻的身体,像藏在土里的种子,在春天来临的时候,发芽了。

      “啊……娜美那孩子,吵着要去念书。我怎么说都不听……”
      健伍郎听到佐藤夏问自家孩子,半是苦恼地皱眉,又半是骄傲地微不可察地挺起了胸膛。

      “跟她好说歹说,穷苦家的孩子读什么书,有一门能谋生的本领才算是。但她不要,小姑娘就吵着要读书,诶……”

      见健伍郎叹气,佐藤夏立马安慰道:“伍郎叔,这是好事,多少人想念书都念不到呢。你家有这个条件,能供几年也算几年,念出来就是没什么实际的本事,但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的……”

      “我也说是,可不是嘛!这孩子,倔强得很!……叔,向你打听个事儿,你看……?”健伍郎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瞥她。

      “您说,要是我能办到的,我一定帮您,”佐藤夏眼睛一亮,她殷切地走上前一步,却又不敢靠得太近。

      “我听说,小夏你,你和太宰当家的那位大人,是不是,”健伍郎比了一个手势,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可避讳得,“……既然你和那家有点关系,能不能帮我打听打听,有没有什么学校能收女孩子的……”

      佐藤夏已经听不下去了,她“唰”地面色苍白,伞柄无力地从手中滑落下去掉在地上。她急切地扯下遮挡面目的围巾,迫切想要解释一些什么。

      她想说什么,说我不是吗?

      但那也是事实啊。

      佐藤夏什么都说不出口。

      她只能听着伍郎叔一口一个”娜美”“那孩子”,在逐渐冰冷下来的世界中,渐渐地感觉天,暗了下去。

      种子,熄灭在了春雨之下。

      ***

      太宰葵跪坐在榻榻米上,平静的面容下潜伏着波涛汹涌,她的嘴唇明显地翕动了下。
      “……所以呢?”

      太宰夫人坐在屋子的另一段,她也是同样的端坐姿态,但女人略微有些佝偻的背影表明她并不如以为那么从容镇定。

      女人叹了口气,她讲:
      “太宰葵,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那个女子,你就当做不存在过好了。那样一个德性败坏的女人,将她放在你的身边,是母亲的过错。之后,母亲会为你重新找一个侍女。”
      “退下吧。”

      太宰葵的眼睛有些涣散,视线也明显剧烈地动摇起来,她突然身形不稳地从榻榻米上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向那个女人的方向走了两步。
      “……什么……阿夏投井了,是什么意思?”

      她甚至有些神经质地絮絮叨叨着,“阿夏……投井什么的……这分明是不可能的啊!”

      太宰夫人突然暴起,失去的气力似乎在看到女儿不争气的样子的一瞬间,全部都回到了自己的身躯上来。
      她怒而猛地一拍依靠着的扶手,这强力使那扶手翻了一跤,滚了几个跟头。

      “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了!你的哥哥,治!他走失了,你何曾表现出这般态度来!我对你太失望了!太宰葵!”

      “出去。”

      太宰葵怔愣在原地,像一尊雕塑僵化住了。

      太宰夫人一抬眼皮,怒而瞪大双眼,“出去!不要让我再说第二次!!”
      “——太宰葵!!”她以尖利的、几乎是尖叫的声音,歇斯底里地吼出。

      那叫唤她的声音,对太宰葵来说,仿佛天外来音。
      她已经有些,听不太懂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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