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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隐秘的果实 ...

  •   “停车。”安德尔森说。

      搅拌坩埚的男人眉毛都没有抬一下,仿佛没有听到。

      安德尔森开始计算车速,考虑跳窗。

      赛斯一针见血:“你在发烧——现在从窗口跳出去会摔断勒骨的。”

      五年不见,赛斯几乎没变。同样线条刚毅的五官,眼睛深邃,鼻梁直而高。除了胸前多了皇家骑士团的金雀花徽章外,他几乎和自己少年时代印象里那个人一模一样。安德尔森曾一遍一遍想过如果再见面,赛斯会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

      毕竟轻易就把自己骗了那么多年,他会嘲笑?或者鄙视?或者漠视?把他直接交给柯帝士,或者作为兰开斯特家族在艾叶堡的分支最后一个小杂种丢进地牢,这些他都考虑过。

      安德尔森想,任何一种情况他都能够接受。

      可是他没想到会是这种漠然的态度,仿佛他是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赛斯用长柄勺子给银碗盛药的时候力道温和,药水一滴都没撒出来。

      安德尔森不是不想喝药,而是怕药里加了什么——比方说吐真剂。当年赛斯曾教过他,深棕色的药水里要真加点无色无味的东西,就算内行也很难分辨出来。

      到时候不止是他,连莱恩都得跟着进地牢。

      赛斯伸出去的手尴尬的在半空中停留了片刻。他扬了扬眉毛:“你烧得很厉害,真的不喝?”

      “不敢喝,不知道里面放了些什么。”

      “可是我需要你喝。这是让人兴奋的苦树皮,我需要你振作起来回答我的问题——”赛斯不喜欢废话。他把烧得浑身滚烫的人抵在车厢后壁上,他右手托着药碗,左手手肘压住安德尔森的胸膛,伸手掰住他的下巴。安德尔森头晕得厉害,只觉得嘴里一阵苦涩,药水就顺着银碗流进喉咙,呛得他弓起背咳嗽,胸前湿了一片棕色。

      赛斯又灌了两口药,把银碗放在旁边的搁板上。

      “你是谁?”

      安德尔森抓住马车窗户努力站稳:“你他妈觉得我是谁?!”

      跟莱恩那厮在一起这么久,就只有骂人的话学以致用。

      赛斯皱起眉头。

      他很高,站在人面前天生有一种压迫感。安德尔森记得以前赛斯教过他,看敌人时要看眼睛,不漏过对方眼神中闪过的最细微的弱点。但是赛斯深黑色的眼眸里只有冷漠。安德尔森明白他不高兴。赛斯越是生气音调越会平静,让人想到冬天温泉宫外明镜湖结冰的水面。

      他俯身耳语时,安德尔森几乎能感觉到赛斯黑色短发擦过自己的脸颊。赛斯的声音柔和而低沉:“我想知道,谁给你的这具身体?”

      “死者不可能复生。我感兴趣的是,谁想出了这么天才的主意,送了一个跟安德尔森.兰开斯特一模一样的人到我身边?”

      他的手指划过安德尔森的脸,食指从鼻梁开始划下,唇上停留片刻,赞许的挑起那个削尖的下巴:“或许脸型本来就像。用蓝孔雀羽毛沾着龙舌兰水滴眼睛,据说可以让瞳孔变成蓝色……鼻梁是真的呢,还是请弗翠兰德的女巫在里面架了一根骨头?我得赞扬他——真是精妙的模仿,连膝盖上的剑痕都没有忘记补上。”

      枯树皮汤让安德尔森精神稍微振奋起来,他终于眯起眼睛直视赛斯。

      “又看到这张自己当年过背叛的脸,感觉怎么样?”安德尔森做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我忘记了,内疚这种情绪对埃尔伯德侯爵来说太高尚了点。真抱歉……”

      “内疚?”

      赛斯轻笑。他再次端起药,修长的手指玩味的抚摸银碗边沿,低声的笑了:“我承认我为安德尔森少爷感到遗憾,也难过了很长时间。可是,什么样的难过不会被时间所治愈呢?王位更换必然会所作出牺牲,艾叶堡的王室血脉对陛下构成的威胁必需被清除——这是先任安德烈王的意志。”

      “如果你们认为这样可以击中我的软勒,那么可就错了。”

      “即使安德尔森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依然会做出和当年一样的选择。”

      药水顺着喉咙强行灌入的滋味很难受。

      但是思维不受控制的越来越清晰。

      赛斯认为这是针对他弱点的一场计谋。

      安德尔森觉得他看到了一条生路。

      如果他是安德尔森兰开斯特,赛斯会把他交给柯帝士。当然柯帝士不会容忍他继续活着。

      如过他是自由党派来的探子,处置权在赛斯手上,他就不一定会死。

      安德尔森勉强咧起嘴笑:“做个交易。你放了我,我告诉你谁派我来的。”

      安德尔森被扔进艾叶堡就后悔了。

      少年时代熟悉的城堡和塔楼。深绿色的常春藤缠绕着灰色的塔楼,一直攀爬到塔尖。所有被大火烧过的地方种上常春藤掩饰,海风猛烈吹开藤蔓时能看见下面漆黑的石头。

      海鸥在塔楼顶端沙哑的鸣叫。

      赛斯先下马车,做了个手势要他下来。安德尔森心底大骂他没良心的——苦树皮是兴奋剂,又不是退烧药,催什么催,没见病人走不动啊?

      安德尔森抬头看看塔楼的尖顶,又看看主楼微微突出的拱形高窗,忽然觉得有些恍惚。他还没来得及分清楚是因为怀念而恍惚还是因为发烧而神志不清,就一头栽下马车。

      赛斯站在一边看男人强撑着下马车。他知道苦树皮虽然可以让人精神兴奋,但同时服用的人的身体会极度衰弱。他从来不公报私仇,可是看着这个自由党人痛苦的样子,似乎能产生一种奇妙的安慰。从瓦尔顿一路赶来的途中,第一天他在旅店里遇到胸口藏着匕首来投怀送抱的妓|女,第二天他又在酒馆里被卖有毒葡萄的小男孩纠缠不休。赛斯想看自由党人还能玩什么花样,眼看要到艾叶堡,竟然见了一个跟死去的安德尔森一模一样的男人。

      赛斯承认自由党人找到了他最软弱的地方。

      丹顿法律规定,平民蓄谋伤害贵族者处死。然而他却不能像处置妓|女那样杀死他。

      再次看到那张清秀的脸,他第一反应竟然是狂喜。

      心底空了五年的洞,那一瞬间似乎被堵上了。

      他放下马车的折叠床,把湿漉漉的人抱上去,换了自己的干衣服,捂进厚厚的被子里。然后一直站在床边凝视沉睡的人,直到强迫自己清醒。

      死者不能复生。

      如果这是安德尔森,那当年他亲手包扎起伤口,亲自抱进棺材的那个少年又是谁?

      他亲眼看见棺材被泥土吞没,亲耳听见神父念诵祈祷词,然后看见墓碑在那一小块土地上竖起来。

      全能的天主圣父,求你垂顾安德尔森.兰开斯特,接纳他于永光之中。他既相信你的圣子死而复活;愿他将来是复活时,也能与你的圣子共享荣福。阿门。

      他不能容忍有人化妆成安德尔森样子接近他。

      仿佛最隐秘的地方被敌人所窥窃。

      他强迫他在身体虚弱的时候喝下苦树皮汤,把他带回艾叶堡按律处置。

      可是赛斯,在你内心最隐秘的地方,你是否也渴望过有一天能使安德尔森.兰开斯特痛苦?

      当年你们在一起的漫长时光中,痛苦永远只属于你自己。

      那些使你背负罪恶的隐秘的痛苦。

      你是否也想把它分担给你的主人,一起堕入深渊?

      “即使邪恶的果实,也是甘甜的。”

      站在一边的管家小心翼翼的问:“侯爵,您在说什么?”

      赛斯摇摇头,抱起倒在地上的人,往城堡深处走去。他把披风解下来,为怀里滚烫的人挡住深秋略显寒冷的晚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隐秘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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