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不息》暗獭

60、秘密三：并不狭窄的道路

　　狭窄的小道上，不时有探出的春枝挡道，来人并不惋惜，一并将其折去。

　　春天又到了，北部的草原外有一片矮木丛，一间木屋陷于其间。若狭走到门外，敲敲门，从屋顶上滚下几粒花生，他弯腰捡起来，跳上屋顶，手上顺道剥壳搓衣，抬头将花生米扔进嘴里。

　　“又来找我作甚？”若白不耐烦地看他一眼。

　　若狭点点头：“还有一卦。”

　　当初凤凰自山脉重生，衍天动乱，此人得道飞升，回头又将歪掉的山头扶了一下，因此体内原本的衍天法术一并消逝，只剩一身鬼气。

　　若白便主动提出，衍天欠他三卦，来日可来收账。

　　当时若狭不以为意，没想到那之后，他很快用去一卦。他身负鬼气，不知道九州中哪里合适自己修炼，他嫌麻烦懒得自己琢磨，便来问去路。

　　若白告诉他，一月后同日入商道，一女会将他带去适合他如今修炼的地方。

　　第二次，他来问谢韫和不烬人的关系，若白告诉他，莫问前尘，来日方知。

　　现在到头来看，这两卦的结果若白应该都有意进行过加工，第一次大抵是想将他引去结识谢韫，第二次则暂缓了他想要将谢韫身上谜团查清的打算。

　　“你是谢韫的养母？”

　　“养母谈不上，不过是照顾了一段时间，又教她一些事，她一出生就是十多岁骨龄的身体，大多时候也将自己照顾得很好。”

　　“你当初……为什么不将她留在衍天？”

　　若白手上搓花生的动作停下：“她没天分。”

　　“没天分？”小虾有些诧异。

　　“嗯。”若白点点头，“不是说她没有修炼的天分，而是她没有做衍天弟子的天分。举个例子，她小时候，衍天派底下的城镇里，发生过一件事。”

　　那时尚年轻的谢韫正在城镇里尝当地的新茶，正好碰上这事。这城镇和衍天一般无拘，没有官府，只靠住民自个儿维持秩序，出了事也没人带头，谢韫作为九州弟子，便把这事揽了下来。

　　原是附近的牧民和城镇中的商贩发生了矛盾，这牧民九州语不好，说不过商贩，冲动之下动起手来，用羊角把人家商贩脑袋砸出个大洞。

　　谢韫没有直接叫人拿下牧民，收集了当时在场的人证证言，方推出是商贩起先给了牧民假/币，还出言侮辱，牧民一时气急才动了手。她将二人叫到一起，叫商贩以三倍钱赔去，道了歉，又让牧民再拿出一部分当作商贩的医药费，此事方才结束。

　　小虾没听出不同，他觉得谢韫处理得挺好的。

　　若白却摇摇头：“你觉得她在这当中，将自己看做了什么？”

　　“人间的官府？”

　　“我再继续说回这事。”

　　牧民生活在草原上，此城镇是一个混居地，他们的祖先从前在草原上自己自足，但如今已经十分依赖城镇上的买卖，每年都会将羊奶、奶酪和肉类卖到镇子里行商处，再换取其他必需品。

　　“这事本来不大，商贩自然不会怎么怨恨九州弟子，但附近的牧民却因此在当年冬天怎么都凑不齐过冬物，第二年，草原上的情况很不好，许多羊死了，还有新生的婴儿被冻死。若不是后来有人带着牧民再度融入城镇，恐怕这一支牧民会过上好一段苦日子。”

　　“你觉得她的行事风格不适合衍天？”

　　“也可以这么说。”若白想了会道，“她要解决一件事，其实对这件事本身，就像是官吏一样，许会因当事人的情况产生些许同情，但更多的，是想得到一个自己相对满意的结果……并不是说这事不好，古来许多能人志士都是如此。只是，我不会把卜卦一术教给她。”

　　既嫌人有情，又嫌人无情，悬浮于其间，这就是衍天。

　　谢韫不适合这里，或许，他也一样。
　　明白了自己的来路，去路却又变得模糊。

　　若白瞥他一眼：“但我挺喜欢她。否则也不会帮她处理些许事宜。”

　　若狭有些理解她的心情，他自己对谢韫，多少也是怀着这样的感情。

　　若白咳嗽一声：“你来找我到底要求何卦？我要休息了。”说着她便卷起膝盖，把木簪取下拿在手里。

　　若狭：“我想问……我自己的结局。”

　　若白微挑眉，没说什么。

　　--

　　时间回到数百年前，大荒沼泽。

　　门中传来消息，谢韫在无烬大会中消失在沙海里，九州遍寻不到，许是进了大荒。

　　若狭虽不算担心，但也去大荒里逛了一大圈，刚一回到沼泽，就发觉小屋里有人。
　　不是谢韫，修为不高。

　　他推开门，那一刻，仿若摩罗降临。

　　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压到她身上，银刃逼向她的脖颈，他是真的想要杀死眼前这个人。

　　“我……天生的。我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长得一样。”

　　带着些惧意，却又坚韧的声音传来。有些虚幻。

　　“我，进入大荒，是为了找我的妹妹。我有个妹妹小时候走丢了。你我长得相似，说不定你就是我妹妹呢。”

　　若狭闭上眼，将银刃收回，跳上了桌面。

　　这是他的秘密。

　　偶尔，使用这鬼气的时候，眼前会闪过一些在自己看来颇为诡异的画面，本身这鬼气就异常，但这些画面确实更令他在意。

　　他看到沧海变作桑田，看到自己站在很高的悬崖上，往下坠落。又看到自己被烈火焚烧，还看到许多眼睛爬满身体，看到堆在一起淌血的青色伤口，看到无边无际的大海，与被抛到深坑堆成山的腐烂尸体。

　　还看到一张脸。

　　这是这些画面里，唯一一张清晰的脸。
　　偶尔皱眉、偶尔沉思，偶尔大笑，偶尔哭泣。

　　令他感到恐惧的一张脸，很多时候，这个“我”会躲闪她的打量。

　　若狭并未陷入这些画面中，他不在意除了自己以外的东西，更远谈不上心障，多时，他都是见过就忘。

　　更多的是好奇，所以他偶尔会比着眼前这虚幻的人，捏出一具身体，供自己观察、感受、模仿，那样的表情，这个人当时到底在想什么？

　　但这张脸出现在自己眼前时，似乎无法再把自己当作旁观者。

　　透过另一双眼睛，所看到的、所感受到的，即使自以为抽离，是否终有一日，也会同样传递给自己？

　　--

　　灌木丛外，若狭行走在草原之上。

　　若白最后只给了他四个字。

　　“脱魔，圆满。”

　　草原无边无际，若狭跳跃于其间，原野上的风一阵阵袭来，不远处，牛羊悠闲地漫步在草原上，铃声与浑厚的鸟叫声交织，宛如协奏曲，地衣类的植物将这片新生的草原染出几块亮色。

　　如此美丽的景色，他早该珍惜。

　　若狭忽然倒地。

　　草甸有些硬，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大地。
　　他凝望着辽阔的天空，眯起眼睛，露出一个餍足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