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风雨录》原初拾

12、第 12 章

　　现下正是白日照春空，一年中最好的时节，奈何好花好景无人观赏，行人心中满是烦闷与惆怅。

　　余红笺走过漫长石路，来到了清虚堂门派的正门口。
　　她抬头望了一眼，飞身上了树，半躺在树干上，眯着眼睛，看着穿透树影洒落下来的日光，想起八年前余绿烟同李听南大婚时的场景。

　　他们成亲是在相识后的一个月后，慈姑到底还是怕余绿烟吃亏，从白下城一路跟随到了凤泉镇。她也是看到李听南为人情礼兼到，襟怀坦白，终是放了心，默许了这门亲事。
　　那场婚宴庄严隆重，清虚堂内外张灯结彩，夜晚灯火通明，李叶丰宴请了其他门派的好友，聚集在礼堂内，喧嚣热闹，连常年不着家的李学林也回了门派，为新人做了见证。

　　当日拜堂结束后，余红笺转了一圈，到处是不相识的人，觉得十分无聊，便偷偷溜进了余绿烟的新房。
　　余绿烟端正坐在床边，一身华丽的大红喜服，头上盖着红盖头，兴许是紧张，双手不停摩擦，显得有些坐立难安。

　　“阿姐……”
　　余红笺叫了一声，余绿烟掀开红盖头，烛灯下，那张一向看惯的脸上画着精致妆容，新娘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头上戴着镶嵌着红色玉石的发冠，长到肩膀的步摇随着她偏过来的动作轻轻晃动。

　　“我就知道你呆不住，快过来，陪我聊聊天。”余绿烟盈盈笑着，冲她招手。
　　余红笺慢慢走过去，静静盯着她看了片刻，由衷道：“阿姐，你今日真好看。”
　　余绿烟脸颊泛红，笑道：“女子成亲时，红妆艳抹，喜气加成，自然这人，也是一生最美。若是哪日你当了新娘子，一定比我还好看。”

　　“我才不要。”余红笺闷闷说着，忽又严肃起来，问道，“阿姐，你开心吗？”
　　话一出口，她便觉多余，余绿烟满面春风，连眼角都带着笑，哪里有一丝不虞？

　　“红笺。”余绿烟抓着她的手，握紧了，说道，“我们爹走得早，娘思念成疾，后来随了爹去，一路走来，都是我在照顾你，现在有一人可以护着我，让我有所依靠，我想到以后的日子，不再觉得辛苦，成了家，也有了归宿，我自然开心。一人一生难遇有缘人，倘若有一人，他能疼你爱你，护着你，处处为你着想，那一定是天赐良缘。”

　　余红笺沉默着，看着烛光下两人如滴墨一般浑浊的影子，终是放下了这一个多月以来的怏怏不乐，她轻声祝愿道：“阿姐，我祝你一生一世相牵走，一世一生心相印。”

　　一生一世……
　　现在想来，简直是笑话。
　　哪里有什么一生一世，人心易变，尤不如草，这世上真心换不来真心，只会被视如草芥，待年华不再，空余恨，不绝期。

　　天朗气清，忽起一阵风，山路被茂盛树枝遮住，在风中微微现了形，有一道人影走在其中，转瞬后，又被树枝隐没。可余红笺还是看见了，她等的就是他。
　　山盟还在，红颜未老，所幸却还不晚。

　　余红笺不告诉余绿烟‘留园不返’她看到的龌龊事，不代表她可以就此忍过，她要警告李听南，让他改过自新。

　　李听南刚一走到树下，余红笺就翻身而下，稳稳地落在他面前。

　　“谁？”李听南心不在焉，吓得抽出了重剑。
　　“是我。”余红笺出声后，李听南将剑收回剑鞘，明显松了一口气，余红笺眯着眼睛，质问道，“姐夫，你一夜未归，是去了哪里？”

　　李听南面不改色撒着谎：“不过是见了一位旧友，怎么，你忽然对我私事感兴趣了？”
　　余红笺勾起一丝冷笑：“姐夫，你不必对我扯谎，昨夜你在哪里留宿，我可是一清二楚。”

　　李听南嘴角一抽，眼神中闪过一阵慌张，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反问道：“哦，那你说我昨夜去了哪儿？”
　　临到头了还嘴硬，余红笺轻蔑道：“留园不返的香榻不知合不合你心意，可否比自己的床要软上几分？”

　　李听南顿时表情僵硬，抿嘴不言。

　　“想必美人在怀，温柔乡令人沉醉，就自然比自己的床榻好几倍。”余红笺压低声音，语气中夹杂着愤恨，“姐夫，你去留园不返，将我阿姐置于何地？”
　　李听南不怒反笑：“你可是觉得我做错了？”

　　余红笺道：“不然呢？”
　　李听南道：“我与绿烟成亲八年，我一直与她相敬如宾，唯有一点，想必你也知道，绿烟无所出，我没有子嗣。如今，我不过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何错之有？”

　　余红笺没料到他竟然是这般态度，心中一气，剑便出鞘，她道：“李听南，我阿姐对你始终真心实意，你敢这样对她？”

　　剑尖抵着脖子，李听南皱眉，微微往后退了退，说道：“我知绿烟对我一片真心，我亦然如是。可惜，真心换不来一个孩子，我也无可奈何。红笺，等以后你成亲了，你便知道膝下无子的苦楚了。”

　　“混蛋，这便是你寻花问柳的理由？”
　　余红笺怒骂道，随即剑锋一转，直直朝李听南胸口刺去。李听南反应也快，举剑相抵，两人很快打在了一起。

　　这两日余红笺总是与人动手，倒是学到了不少，手上招式看着杂乱，其实招招切入要害。李听南一开始还想着随便应付，没过几招，便觉吃力，心下暗暗吃惊，立刻认真起来。
　　很快，余红笺挽着几个剑花，刺中了李听南的肩膀，李听南落了一处下风，只斩断了余红笺的一截袖摆。

　　“好功夫。”李听南捂住伤口，却忍不住赞道，“你虽然门派功夫学得杂乱，但会用脑子，能举一反三，还能自创剑法。红笺，可惜你并未加入清虚堂，如果你愿意，门派内的前几位师兄，可随你挑，以你的样貌，他们必定求之不得。”

　　余红笺不愿意加入清虚堂，一开始是恨屋及乌，李听南夺走了余绿烟，分走她的一颗心，余红笺不喜李听南，也看清虚堂不顺眼。后来又有李家双生子，那两个小混蛋太令人生厌。

　　余红笺道：“你辜负了我阿姐，还想说什么屁话。李听南，你要是敢从外面抱回来孩子，抱一个，我杀一个。”
　　李听南板起脸，愤怒道：“红笺，你还真是不知好歹。”

　　两人再次打得不可开交，李听南不甘输在余红笺手中，下手一招比一招狠。
　　清虚堂男弟子用的重剑比女子用的轻剑更大，男子胜在力量，女子巧在灵活，两者过招，各有长处。

　　余红笺避开挥来的重剑，往后跳在了树上，李听南追上去，趁余红笺站在细长的树枝上，无处可躲，用了十足力量，打掉了余红笺抵住的轻剑，同时，脚上用力，踢中了她腹部。

　　余红笺手掌被震得生疼，从树上掉下来的瞬间，看到了李听南的动作，虽躲开了一些，但腹部还是被力道伤到，内力翻滚，嘴角尝到了丝丝血腥味。

　　李听南随后跳下，捡起余红笺的轻剑，说道：“剑在人在，剑亡人亡。红笺，你输了。”
　　她甩了甩手，皮笑肉不笑道：“是吗？”

　　下一刻，一道长长的水袖甩了过去，李听南砍断一截，又一道水袖从头上卷了过来。
　　李听南横着重剑抵挡，然而水袖如同蚕茧一般，将李听南整个人给裹住了。
　　李听南差点忘了，余红笺是西府海棠的人，西府海棠善用的武器是藏于衣衫内的水袖。

　　李听南见过余绿烟用过水袖与人对抗，那时柔与刚碰撞，柔不敌刚，他还从未亲自领教过，乃至过于轻敌，几招便被余红笺给制住了。
　　原来水袖用得好，竟然能达到这种效果。

　　李听南正感概中，水袖力道收紧，让他忽觉呼吸不畅，喘不上气来，想要挣脱，可双手双脚被紧紧束缚住，根本使不上力。
　　他这才后知后觉发现，余红笺是真要让他死。

　　李听南发出闷闷一声，身体晃了晃，栽倒在地。
　　他没有晕过去，脑子迷迷瞪瞪，似乎听见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片刻后，水袖松开，他终于喘过来一口气。

　　“余红笺，我们清虚堂待你不薄，你竟然还敢对门派弟子出手。”
　　李叶丰得到守门弟子的通报，匆忙赶了过来，一来就看到李听南被制住的场景，顿时咬牙切齿说道：“我二弟还是你姐夫，你怎么敢杀他？”

　　余红笺给了他面子，一言不发卷起最后一截水袖。她不想辩解什么，面无表情看着清醒过来的李听南。

　　“你在清虚堂这几年，我们都由着你，给你地方住，供你吃穿，你就是这样回报我们的？”李叶丰继续骂道，“你简直是个白眼狼，忘恩负义，心狠手辣。余红笺，今日我就在此，当着众弟子的面，将你逐出清虚堂，从今往后，你不许踏入清虚堂一步。”

　　余红笺愣了愣，转头看向李叶丰，须臾，她笑道：“李掌门，你搞错了吧，我本就不是清虚堂的弟子，何来逐出门派一说？”
　　李叶丰正颜厉色道：“我自然清楚，余红笺，我要的是你收拾你的细软，离开清虚堂。”

　　“凭什么？”余红笺瞪着他。
　　“凭我是清虚堂的掌门。”
　　“我不会走的，阿姐在哪儿我便在哪儿。”余红笺咬紧牙关，一字一句道。
　　“你胡作非为一通，难不成你还想连累余绿烟？你们两姐妹寄人篱下，还想反客为主不成？”李叶丰哼道，“门派之事，都由我做主，我让你走，你就必须走。”

　　“你……”余红笺满腔愤懑堵在胸口，看到李叶丰身后那一众师兄师妹，以及被扶着站过去的李听南，十几人与她对立，她犹如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余红笺眼眶泛红，终是道，“好，好……”

　　地面几步之外，是她的轻剑，她心神恍惚，踩着走过，剑一声清响，她如梦方醒，想起她的来意，转过身，大声道：“李听南。”
　　李听南听见了，似乎不想搭理她，跟在李叶丰身旁，正说着什么。

　　余红笺说道：“我不会走远，李听南，我会看着你，若是你敢对不起我阿姐，我定要了你的命。”
　　所以，你一定要对我阿姐好，我走了，我阿姐就一人留在了清虚堂。
　　她全心全意依靠的人，只有你了。

　　清虚堂的大门在那群人进去后，重重关上了。
　　余红笺定定站在原地，呆了将近一炷香，最后甩了甩长袖，转过了身。